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向前爬了几步,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大人,大人饶命啊!我们原都是山下的良民,三个月前染上这怪病,每到日落后就会变成那副鬼样子,神智都无……我们、我们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啊!”
余下几人也连忙称是,口中不住地讨饶。
伯邑考看着他们,眉头紧皱着。
褪去了怪物的样貌,这几名百姓看着再普通不过。他们都枯瘦如柴,面容干瘪,难以蔽体的衣物下,肋骨根根分明。
另一边,无人言语。
护卫们全都遍体鳞伤,每个人都狼狈不堪,握着刀剑的手颤抖着,他们同袍冰冷的尸身正躺在山道上。
跪在地上的人里,一个年轻些的突然站了起来,朝着护卫的剑撞了上去,护卫慌了神,大脑混乱间连连后撤。男人没能成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着一边扒拉着护卫的裤腿。
“求大人给我个痛快吧!我杀了四丫头…我亲手杀了四丫头啊!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护卫很快反应过来这男子就是怪物,慌张地一脚踹向人,而男子显然没有什么力气,被护卫轻而易举地踹出去一丈远,吐出口血来,口中还喃喃念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状若疯癫。
温度渐渐转暖,阳光驱散了雾气。那几人依旧瑟缩着伏在地上。或许是太累了,伯邑考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若是,若是没有经历过昨晚,他或许还会想着为他们寻医问药。
可那些惨烈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被撕开喉咙的护卫临死前瞪大的双眼,满地鲜血和狰狞的残肢……
更何况,他们定然害了不少无辜的过路行人。
陈将军转向马车,“侯爷,这……”
姬昌掀开车帘,目光扫过那些跪地求饶的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伯邑考的身上。
“吾儿,你来决定。”姬昌的声音平静无波。
这是他第一次,将他人的生死交由伯邑考来处理。这也是长子为君所需的最基本的素质之一。
伯邑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父亲,”伯邑考对着姬昌行了一礼,“染疫虽无辜,存则患增。士卒既殁,安能白死?”
他用的是士族才会使用的句式。而密国的语音又与正统雅言有所不同,地上跪着的人中也没有能听懂的。
姬昌掀开车帘,目光如炬,“你想清楚了?”
伯邑考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里。
“然。”
***
朝歌,西市街巷。
白日的喧嚣与褪去,几条野狗在堆积的垃圾旁翻找着食物,偶尔发出几声争抢的低吠。两道黑影飞速划过,被一条狗发现了。狗子夹着尾巴,冲着黑夜叫了两声,又低头,发现扒出来的食不知被哪一只叼走了,气得在堆里猛猛刨起来。
一回头,看谁都像好狗。
而这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巷道,停在了一处更为偏僻的院落前。这处房子院墙低矮,土坯斑驳,门口也像是没好好打理过的样子。
毕竟对主人来说,能住就行,其余的不需要。
“嗨,哎唷喂……我说,你就不能慢点,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诶!”
“不行啊大人,你别忘了咱俩可只有这一个晚上,天亮之前得把这十二家都跑完。而且,都是我拎着你在跑,我都没说话,您可把小嘴巴闭上吧!”
二人正是乔装成差役的玉璃和姜晌。
“是这家了,卢老二。”
玉璃又对了一遍名单上的地址,确认无误。
她将小纸条给了姜晌,让姜晌去联系那人。姜晌也没想事情会如此顺利。没费多少周折,就拿到了这份名单。名单上的都是参加过征夷最后一战且家住朝歌城、或朝歌城附近,原是三朔中军里的人。
为什么说是“原”?
自然是因为,他们全部都退伍了。三朔以这些人功劳甚大为由,免除了他们的兵役,还赐予他们此生都花不完的重金。
她们本来是想找人了解东夷的具体情况,查着查着,却发现了更大的疑点。这是要紧事,也不能交给别人做。
姜晌上前一步,没有立刻叩门,而是先侧耳倾听了片刻。门内寂静无声,她这才抬手,曲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板。
“咚,咚,咚……”
声音在夜里传开。
门内先是死寂,随即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像是有人从床上滚落,又撞倒了什么物件,发出“哐当叮当”的几声响,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姜晌准备再次叩门时,那木门才“吱呀”一声,拉开了一道缝隙。一张惊惶不安,眼窝深陷的脸被月光照亮。
他看到二人身上的差役服,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姜晌反应极快,一脚便把门踹了开来。卢老二连酗酒自然体虚,几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咳,卢老二?找你问点事,开门。”
虽然门已经开了。
“官…官爷……”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么晚了,有、有何贵干?”
“啧,你糊涂了?都说了,找你问点事!”玉璃的声音也浑浊低沉,做足了凶悍官差的姿态。
“哎,好,好。”卢老二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您二位要问什么?”
姜晌不耐烦,“要问的多着,你不请咱两个进去?”
她们都有预感,这人应该是找对了。而卢老二只能妥协。
二人踏入院内,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臭和霉烂味道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玉璃皱了皱眉。
屋子狭小而简陋。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条长凳,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最里面是一张铺子,被褥凌乱不堪,旁边还放着酒罐子和酒碗。
卢老二搓着手,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不敢与姜晌和玉璃对视。“小的,已经退役了,一直安分守己,官爷…官爷问吧?”
他的心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根本没注意到这句话其实蛮欲盖弥彰的。
玉璃打量着这个十分有鬼的男人。他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但长期的惊惧和酗酒,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怕了就喝,醒了就更惊惧,越喝越怕,越怕越喝,如此恶性循环。
玉璃的指尖一动,一缕气息悄然地钻向对面人的眉心。然而,和之前那几次一样,那缕气息还未触及卢老二的皮肤,在相隔两寸处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垒,就这么消散了。卢老二打了个寒噤,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又很快恢复正常。
防范措施真挺多的。玉璃一阵牙酸,和姜晌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办法直接取念。硬来无用,反而可能彻底激发禁制,按流程使用话术吧。
姜晌吸了一口气,放缓语气道,“卢老二,放松点。我们不是来追究你什么的,不然怎么就我们两人?”
她指了指自己和玉璃,“现在吧,上头想知道一些更详细的情况,关于东夷首领被斩的具体经过,你可还记得些什么?哪怕一点细节也好。”
姜晌看着卢老二这状态,觉得不能再逼他,不然人指不定就疯了,反倒不美。
她的声音比叫门时温和太多,但“上头”、“东夷首领”和“被斩经过”这几个字眼,却像是几根长而毒的针,狠狠地扎在他身上。
“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卢老二猛地向后缩去,双手胡乱地挥舞着,语无伦次地哀求,“官爷,官爷饶了我吧!那场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走吧……快走吧!”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看就要癫了。
姜晌:……她没有说什么吧。
玉璃:错了,你是稻草。
姜晌一脸无语。
卢老二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对比先前那几户,他好像都要失去神智了。
眼前这个男人,可能知道得更多。
玉璃心念微动,向前踏了半步,一字一句地问道。
“卢老二,你夜夜不得安眠,即便侥幸睡着,也时常被噩梦惊醒,对不对?你是在怕什么?怕你拼命想要守住的那个秘密,终究会守不住,对吗?”
“可是你如今这幅样子,在我看来,好像还不如……死了。”
玉璃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既然我们来探查,便是上头已经听到了风声,又或者真的知道点什么,让我们来确认而已。你若是说了,立了功,难道还怕上头护不住你不成?”
“你难道想一辈子都这样吗?”
正是这句话,击溃了卢老二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其实玉璃说的那些,他一个字都不信的。但是若是一辈子都这样,他不要……他不要!
他“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抱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喉咙深处挤出痛苦的呜咽声。
***
他坠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粘稠而血腥的噩梦。
记忆开端是东夷浓郁的,带着奇异甜腥的雾气。三朔对他们说,这些雾气无毒,他们半信半疑,但见主将身先士卒地进入林中,大家也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进去。虽然他们都带了面罩,但仍有部分被吸进肺里,让人阵阵发晕。
那是一个依托着巨大天然溶洞建造的……祭坛。
东夷部族的祭坛,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是一个亵渎生灵的屠宰场。
目光所及之处,堆积着难以计数的尸骨。那些骨头大多已经破碎不堪,杂乱地堆叠在一起,其上还残留着粘稠发黑的不明物质。
脚下的地面黏滑而冰冷,踩上去有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微微弹性。而在诡异地面上,用不知是鲜血还是某种矿物颜料,勾勒出无数诡异的符号,在火把的光下,那些线条仿佛在缓慢地蜿蜒,一下一下地搏动着。
“不许看地面!”三朔直截了当地下令。
他们继续前进,而前方的地面上却出现了一堆鼓起的脓包状物,十分骇人。一路所见超出了不少人的认知,许多人都打起了退堂鼓。三朔却呵令他们不许后退,违令者斩,他们这才稳住。
一些“东西”蠕动着,攀援着、甚至是拖拽着……出现了。
它们还保留着一些人类的轮廓,但这却让它们看上去更为恐怖。它们的肢体都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半透明质,布满湿腻的分泌物,隐约可见其下的器官在跳动着。有的从中间裂开,探出一长条口器;有的手臂异化成了带着惨白倒刺的锯齿……
这下所有人都产生了逃跑的想法。眼看着队伍就要骚乱起来,三朔的长戟一把刺进了其中一个生物的头颅,高声喊道。
“我们人多,杀了他们!诛杀一只,得黄金十两!”
……
卢老二记得,自己当时和李小豆背靠着背,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无法克制的颤抖。他们挥舞着战刀,和其他人一样,吼叫着为自己壮胆,奋力砍向那些怪物。它们溅射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液,是散发着恶臭的暗色液体,令人无比作呕。
耳边的惨叫混合着怪物们的嘶鸣,反复切割着每个人的神经。
混乱,极致的混乱。
他们一路拼杀到了洞穴的最深处。
就在这片犹如炼狱的景象中,一直被残存的东夷人拼死护卫在中心大祭坛的东夷首领,一个身材高大足有九尺,肌肉虬结、面容狰狞,下巴上满是触须的男人,在最后时刻猛地仰头,长吸了一口气——
喷出了一大股雾状汽体!
那毒汽急速扩散开来。
前排人的身体在接触到那毒汽时,就在“嗤嗤”声中迅速溶解溃烂,血肉剥落,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化为了地面的一部分。
毒雾持续的时间不长。终于,三朔带头上前,将死去首领的头颅砍下。其余人也纷纷上前,将剩余精锐的头砍下,充作战利品。
……
“检查,有谁被毒汽喷到了?站出来!”三朔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短暂的沉寂。
一些不幸被毒汽沾染到的士兵,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不过仍然陆陆续续地有人站了出来,大概有七八个。
“好,你们每人多赏黄金五两!”
站出来的几人一听,顿时面露喜色。而其他原本藏在队伍里,生怕会有不好后果的人也都纷纷站了出来。
但也有人还是心存怀疑。比如,李小豆。
就在毒汽喷发时,卢老二还在和一名东夷人激战,站在卢老二侧后方的李小豆刚一刀捅进一人的心脏,发现卢老二没注意,情急之下猛地将人拉了回来,但自己却因为惯性无法后退,被毒汽燎到了指节的一小片皮肤。
而卢老二也看到了他猛地缩回手的一幕。
此时,那块还没黄豆大小的肉正在隐隐作痛。
等人都站好得差不多了,三朔才道,“没有别人了吗?”
人群沉默。李小豆正在最后的纠结中。就在他想站出来的时候,三朔再度开口了。
“好!现在,你们一起,杀了他们。”三朔指了指未被喷溅到的人,又指了指站出来的人。
兵士们纷纷色变。
除却在洞穴中阵亡的,此刻站出来的人莫约是剩余深入队伍的六分之一。而方才站出来的人纷纷跪倒在地,连声祈求三朔放他们一命。
“他们全都被感染了,不想半夜入睡时被像洞中那样的怪物杀死的,就动手!”
李小豆感受到了卢老二的目光,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恐惧和近乎绝望的哀求。
卢老二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攥住了。
小豆是为了救他,才被毒汽沾染的。将军说他们感染了,但是小豆只沾到了一点,应该没事?但万一小豆异变,他很可能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其他人……
这边有人挥刀了,其他人也纷纷朝着对面扑去。二人来不及再纠结纠缠,只能随着一齐向那些感染的兵士挥砍去。而感染者慌乱地拿着武器爬起,也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最终,对兄弟的情义和被反复扩大的侥幸,险险地压过了道德。
卢老二喘着气,悄悄地对着李小豆点了点头。
拆成两章太短了,合成一章又长了,唉~[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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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