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很轻,由远及近,在只有风呼呼吹的马路上格外清晰。
尚青云红着眼睛抬头,模糊的视线里,樊振东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瓶酸奶,露出点尴尬的表情。
两人对视着,空气有点凝滞。谁也没先开口,仿佛谁先说话谁就输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较量,最后还是樊振东先败下阵来。
“你搁这呢。”他说,然后挪开步子,挠挠头走过来。
路灯的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像是给他周身镀了层不真实的毛边。
他没立刻坐下,而是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塞给她。
纸巾团得有些厉害,边缘都起了毛絮。
“……还好吧?”樊振东问她。
尚青云接过纸,低头胡乱擦了把脸,鼻音浓重:“没事。谢谢。”
樊振东没走,在她旁边的马路牙子坐下,中间隔了差不多半个人的距离,。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一波一波涌来,又退去。不知名的小虫在路边的草窠里孜孜不倦地叫着。
“你记得吗,”樊振东偏头看她,开口道,“我们六年前还见过呢。”
尚青云有些惊讶地转头,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她脸上泪痕还没干,眼睛也肿着,样子大概很狼狈。
“你还记得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去,声音还有点哑,“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记性好。”樊振东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酸奶瓶上的标签,“那时候在江苏的张家港,全国锦标赛。”
“嗯,”尚青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2011年。”
“你那会儿,”樊振东看天回忆,“竖完大拇指就跑,快得跟兔子似的。”
尚青云有点窘,摸了摸鼻子:“……谁跑了。”
“没跑?”樊振东挑眉,“那我怎么一抬头人就没了?”
“你看错了。”尚青云死不承认,把脸扭到一边。
樊振东低低笑了两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又开始没话找话:“武汉……好玩吗?”
“好玩啊。”尚青云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下情绪,“好吃的多。热干面、豆皮、面窝……哦对,还有糊米酒。”
“听着就甜。”
“也有不甜的。”尚青云想了想,补充道,“你来武汉,我带你去木兰山玩漂流,挺刺激的。”
樊振东就笑:“怎么不去黄鹤楼?我看电视上老放。”
“黄鹤楼没啥好玩的,”尚青云撇撇嘴,“就一个楼,爬上去看两眼,没了。本地人都不爱去,你想去也行,门票你请。”
“是吗?”樊振东晃了晃手里的酸奶瓶,液体在里面左摇右荡,发出一些声响,“那行,说好了,去黄鹤楼,去漂流。”
他应承下来,语气半真半假,像是在做一个遥远的约定。
话题又断了。
一阵夜风吹过,路边的梧桐叶子沙沙作响,尚青云不自觉地抱了抱胳膊。
“冷?”樊振东问。
“还好。”
她不想显得太娇气。
他又开始在兜里摸索,这次掏出来一包薄荷糖,递给她:“吃吗?”
尚青云摇摇头。
樊振东自己剥了一颗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其实……今天打得还行。”
尚青云没接话。她知道他在安慰她,但这种安慰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真的,”樊振东继续说,“丁宁现在状态正好,你能打到决赛已经很……”
“……别说了。”尚青云打断他,声音有些生硬,“求你了。”
她不想听这些技术分析,也不想听这种带着怜悯的肯定。
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樊振东立刻噤声,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看她侧脸,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尚青云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我就是……不想听这个。”
“嗯。”
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持续的时间更长。
樊振东似乎在想该怎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手指不停地在膝盖上敲打着不存在的节奏。
“食堂明天好像有红烧排骨。”他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
“是吗。”尚青云兴致不高。
“嗯,我听见周雨说的。”
“哦。”
又是一阵沉默。
“你弟……”樊振东突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在羽毛球队?”
“嗯。”提到弟弟,尚青云的语气稍微活泛了些,“他这次没来全运会,在省队训练。”
“他打球怎么样?”
“还行吧,”尚青云说,“比我差一点。”
樊振东笑了:“你这当姐的,一点不谦虚。”
“事实啊。”尚青云理直气壮,“他打不过我。”
“你跟他打过?”
“小时候经常打,”尚青云说,“他总输,输了就哭,哭了就去告状。”
“然后呢?”
“然后我妈就说我,让我让着他点。”尚青云撇撇嘴,“我才不让,打球凭什么让。”
樊振东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声,笑声在夜色中传开,惊动了路边树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大部分时候是樊振东在找话题,从武汉的小吃聊到北京的天气,从训练馆新换的地胶聊到食堂最近推出的神秘菜品,内容干巴巴的,没什么营养。
尚青云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嗯”、“哦”一声。但奇怪的是,两个人就这么硬聊着,居然也没觉得太尴尬。
夜风吹过来,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尚青云哭过的眼睛被风一吹,有点涩。
她揉了揉眼睛,樊振东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停下了关于游戏第多少关有个隐藏boss的话题,抬手看了看手机,“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吧?外面不安全。”
尚青云点点头,撑着膝盖站起来。
蹲得太久,血液循环不畅,腿有点麻,她趔趄了一下,樊振东下意识伸手扶了她胳膊一把,很快又松开。
“没事吧?”
“腿麻了。”尚青云跺了跺脚,摇摇头。
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
一路依旧没什么话,只有脚步声在安静的夜里响着。
到酒店大堂时,樊振东把手里的酸奶递给她:“给,没开封。”
尚青云接过来,瓶身还带着点他掌心的温度。“谢谢。”
“走了。”樊振东冲她摆摆手,转身朝另一部电梯走去。
尚青云捏着那瓶酸奶,没有立刻去按电梯,也没有再回头看他的背影一眼。
她站在原地,目光似乎对自己面前的电梯型号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金属门板光可鉴人,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叮一声后,她迈步进入敞开的梯厢,发觉自己的脚步有些太过沉重。
心里那点尖锐的痛楚,不知何时,像被一种更复杂的、温吞的情绪包裹住了。
就像封闭前将她痛苦所全部包裹住的,那只伸出的手。
那些隐秘的、关于李子君、关于“最好的朋友”、关于独占欲和失落感的情绪,此刻再次翻涌出来,有点酸,有点涩,又好像偷偷冒出了一点节外生枝的芽。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上次因为李子君而起的那场矛盾,她真的是仅仅因为不是对方“最好的朋友”而气愤吗?
还是说,那种莫名的滞涩和委屈,其实指向了另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方向?
她有些头痛。
那些情绪袭来,她的第一反应却是逃避。
电梯门缓缓合上,镜面映出她还有些发红的眼眶。
数字开始跳动,上升,载着她和那些理不清的思绪,去向一个暂时可以安身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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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张家港,全国乒乓球锦标赛。
这是女孩第一次打全国性的成年组比赛,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最终止步女子十六强,成绩不算好,但也没太丢人,比赛间隙,她急着去找教练复盘,匆匆穿过训练馆。
路过一张球台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
台上是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男孩,个子不高,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但动作很凶,每一板都砸得台子砰砰响。
他的对手是赖佳新,那时候已经小有名气。
男孩打得很拼,比分咬得很紧,但最终还是输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就站在场边,看完了最后几分。
男孩输掉比赛后,低着头,默默收拾自己的球拍和水壶,背影看着有点倔强的落寞。
场馆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这个一轮游的小选手。
就在他拉上球包拉链,准备离开的时候,女孩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忽然抬起手,朝着他的方向,用力竖了个大拇指。
男孩动作顿住了,抬起头,循着方向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场馆顶灯的光落在他还冒着细汗的脸上,汗湿的刘海一捋一捋贴在额前,看着有点狼狈。
但看到她那根竖着的大拇指时,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很小幅度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点白色的牙齿,像个不好意思又有点开心的笑。
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那是2011年10月6号。
女孩叫尚青云,13岁,止步女子十六强,距离她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还有1827天。
男孩叫樊振东,14岁,止步男子三十二强,距离他夺得第一个世界冠军还有1827天。
距离2016年10月6号的世界杯,还有182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