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笼罩着南京城的街巷,埃里希带着望舒穿过熙攘的集市。
女孩紧紧攥着他的军装下摆,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路边的糖人摊子。埃里希注意到她的目光,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个蝴蝶形状的糖画。
“给。”他生硬地将糖画递过去,望舒接过时指尖微微发抖,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给自己的。
他们来到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店前。店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醒了正在打盹的白须老者。
老人眯起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埃里希的军装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这个,看看。”埃里希将玉佩放在柜台上,刻意用蹩脚的汉语说道。
老者的手指刚触到玉佩就猛地一颤。他急忙摸出玳瑁老花镜,对着光线仔细端详,枯瘦的手指抚过每一道纹路。望舒不安地往埃里希身后躲了躲。
“军爷从何处得来此物?”老人声音发颤。
“捡的。”埃里希简短回答,手已经按在了枪套上。
老者突然跪倒在地,对着望舒就要磕头。埃里希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说清楚。”
“这是...这是宫里的东西啊!”老人压低声音,“看这缠枝莲纹,只有亲王家的格格才能用。这玉...这玉是康熙爷赏给赫舍里家的!”
望舒突然用满语喊了句什么,老人顿时老泪纵横,也用满语回应起来。
埃里希虽然听不懂,但从老人敬畏的眼神和颤抖的语调中,他明白自己捡到的不仅仅是块玉佩。
“军爷!”老人突然抓住埃里希的手,“这丫头留不得啊!上面的人正在满城搜捕前朝余孽,要是被他们发现...”
埃里希冷冷打断他:“今天你没见过我们。”
他扔下几块银元,拉着望舒快步离开。
转过三条街巷后,他蹲下身与女孩平视,用最简短的德语夹杂汉语说:“记住,从现在起,你是舒·冯·霍恩海姆。你的身份,不能告诉任何人。”
望舒眨了眨眼睛,她做了个缝嘴的动作,然后轻轻拍了拍埃里希的手背。
埃里希摸了摸女孩的头。
回驻地的路上,埃里希特意绕道英国领事馆。
他在签证处停留了许久,出来时口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护照。照片上的东方女孩有着浅褐色的眼睛和德式发型,姓名栏工整地印着“Schu von Hohenheim”。
"我们很快要去很远的地方。"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女孩对上他灰蓝的眸子,埃里希看见阳光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流转,像是融化的黄金。
回到军官宿舍时,夕阳的余晖正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埃里希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这是他为妹妹克劳迪娅准备的十四岁生日礼物,却永远没能送出去。
“穿上。”
他将裙子递给望舒,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女孩小心翼翼地抚过裙摆上精致的蕾丝花边,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当望舒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埃里希的呼吸微微一滞。
过大的裙装让她看起来像只偷穿人类衣服的小动物,但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从每个细微的举止中流露出来。她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瓣般绽开,随即又紧张地揪住衣角,用眼神询问他的评价。
“Gut.”(很好)埃里希生评价道,随即拿出一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德文识字卡片,“现在,学习。”
接下来的日子里,军官宿舍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德语单词的跟读声。埃里希用军事化的方式教学:正确的发音奖励一块巧克力,错误则要罚写十遍。
但每当望舒因沮丧而咬嘴唇时,他总会不着痕迹地降低难度。
“再来一次,”他指着卡片上的苹果图案,“Apfel。”
“阿...阿普菲尔。”望舒的发音带着柔软的东方腔调。
“Nein。”埃里希摇头,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果,“看我的口型。”他夸张地重复着单词,直到女孩的发音接近标准。
某个午后,汉斯不请自来,正撞见望舒跪坐在椅子上,认真地临摹德文字母。阳光透过她散落的发丝,在纸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上帝啊,”汉斯吹了个口哨,“你把她驯服得像只家猫。”
埃里希的眼神瞬间结冰。但出乎意料的是,望舒突然用德语开口:“Ich bin kein K?tzchen.”(我不是小猫)发音稚嫩却坚定。
两个男人同时愣住了。
汉斯爆发出一阵大笑,而埃里希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这是他在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想笑的冲动。
夜深人静时,埃里希会取出那枚玉佩在灯下端详。
某天,他发现望舒正扒着门缝偷看,便招手让她过来。
“你的家族,”他用新学的中文词汇配合手势解释,“很重要。”
望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她从出生开始就被秘密送往宫外,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有嬷嬷从小陪在她身边,待她长大。
望舒突然指着玉佩上的纹样,又指了指自己:“赫舍里。”
埃里希沉默片刻,从抽屉里取出一条银链子,将玉佩穿好戴在她脖子上,然后做了个“隐藏”的手势。女孩会意地将玉佩塞进衣领,冰凉的玉石贴上了心口。
有了望舒的存在,埃里希突然发现这枯燥无味的观察任务也没那么难熬了。
距离年底的归国日期越来越近。
晨雾中的南京城渐渐苏醒,埃里希站在领事馆的台阶上,望着正在花园里追逐蝴蝶的望舒。
阳光穿透梧桐叶的间隙,在她浅蓝色的裙摆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三个月的德语特训已经让女孩能够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埃里希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
“冯·霍恩海姆少校,”德国领事递过一份文件,“这是最后一份通行证。下周三的邮轮,从上海到马赛。”
埃里希点点头,目光却追随着望舒的身影。女孩正蹲在花丛边,用德语数着花瓣:“Eins, zwei, drei...”发音还带着可爱的口音。
“您确定要带她回欧洲?”领事压低声音,“现在柏林的情况...您知道的。”
埃里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装袖口的铜扣,“她现在是德国公民。”他的回答平静而坚定。
回到军官宿舍,埃里希开始整理行装。望舒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他将地图、指南针和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收进特制的行李箱夹层。
“Deutschland?”(德国?)她突然问道,发音已经标准了许多。
埃里希停下动作,走到她身边展开世界地图。他粗糙的指尖划过亚欧大陆的轮廓,最后停在柏林的位置。“Hier。”(这里)然后又指向南京:“Da kommen wir her。”(我们从这里来)
望舒的指尖轻轻触碰两个地点之间漫长的距离,眉头微蹙。
埃里希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相册,翻开泛黄的第一页——那是霍恩海姆家族在东普鲁士的庄园,尖顶城堡矗立在雪松林中。
"Unser Zuhause."(我们的家)他说这个词时喉结微微滚动。望舒睁大眼睛,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照片上的尖顶,仿佛在确认这个遥远世界的真实性。
当天傍晚,埃里希带着望舒来到码头。咸涩的海风扬起女孩的发丝,她紧紧攥着埃里希的衣角,看着工人们将他们的行李搬上即将启航的货轮。
“所有东西都要检查三遍。”埃里希用德语嘱咐大副,同时将一袋银元塞进对方手中。
大副会意地点头,特意指了指最底层那个上锁的铁箱,里面装着望舒的“新身份”证明和一些不便公开的物件。
回程时,望舒突然停在了一家裁缝店前。橱窗里展示着欧式童装,但她却盯着角落里的一匹靛青色丝绸,那颜色像极了紫禁城的琉璃瓦。
埃里希推门而入。老裁缝见到军装立刻鞠躬哈腰,
“军爷想买点儿什么?”
当望舒用流利的南京方言询问价格时,老人惊讶得差点摔了眼镜。
“买。”埃里希简短地说,却在量尺寸时皱起眉头,女孩比同龄的孩子瘦小得多。
裁缝建议只做两套衣裙,他却坚持要做三套:“Sie wird wachsen。”(她会长大的)
最后一晚,埃里希在宿舍焚毁了所有与中国任务有关的文件与所有可能暴露望舒身份的文件。
火盆里的灰烬打着旋儿升起时,他想起父亲信中的那句话:有些破碎,恰是重生的开始。
火光映照下,他取出父亲留下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霍恩海姆家的格言"Ehre und Pflicht"(荣誉与责任)。
现在,他将望舒的小照片贴在了另一侧。
"叔叔?"望舒抱着德语课本站在门口,睡衣袖子长得盖住了指尖。
埃里希招手让她过来,将怀表挂在她脖子上:“Für dich。”(给你的)女孩惊喜地捧着怀表,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跑开了。
启程那日,长江上升起薄雾。望舒穿着新做的靛青色旗袍站在甲板上,银链子和怀表在领口若隐若现。当南京城的轮廓渐渐模糊时,她突然用德语轻声说:“Auf Wiedersehen, Nanjing.”(再见,南京)
埃里希站在她身后,手轻轻搭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咸湿的海风中,他第一次感到某种沉重的责任正在转化为奇妙的期待。
这个东方的小生命,将如何在那片被战争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货轮拉响汽笛,划破晨雾向着远海驶去。
埃里希不知道的是,望舒偷偷在口袋里藏了一小包南京的泥土——那是她趁他不注意时,从码头边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