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瑟尔不喜欢白水。
我知道这一点。在我们成为恋人之前就知道。
白水太清,太薄,太像医院里的空气,像她从病人颅内抽出的脑脊液。甚至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呼吸。
但她回家的第二晚,喝了整整一杯温白水。
我哄她喝的。
我甚至把我小时候哄安娜吃药片的办法用了出来——在白水里加糖。
我回到家时,她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屋内没有点灯,薄毯从沙发上滑下一角。
“维尔纳。”听见我进来,她轻声叫我。
我把外套挂好,走过去,像每个丈夫亲吻心爱的妻子一样,低头轻吻她唇角。
“今天有没有认真吃饭?”我问。
“有,吃过了。”她说,“亨利医生中午送来了营养餐。太多了,我分成两餐才吃完。”
我心下稍安,也只是稍安。片刻的沉默后,我摸着她的头发,放轻声音,小心地问她:
“还痛吗?”
她点头。我便不敢再问更多。她不喜欢被问太多,虽然我是例外。她对我已经几乎打破了所有的原则,纵容得让我心疼。
我吻了一下她的头顶,起身走进厨房。
白天从亨利医生那儿回来后,我一度犯难。今晚她不能再喝红茶,会睡不好。牛奶她暂时喝不下,早上我煮给她,她喝了两口就说反胃。菊苣咖啡更不是什么好选择……可家里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了。亨利医生建议我给她喝些掺红酒的水,我却更不敢给她喝。她酒量不好,我怕她又会哭。
我当然没有告诉亨利医生发生了什么,只是状似无意地询问,“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冒犯——作为房客,我是否可以为柯克兰医生做些什么?她看起来不太舒服。”
亨利医生抬眼瞟了我一眼,那目光称不上友好,更多的是一种不满——那种自己疼爱的女儿被混蛋糟蹋后的愤懑不平。艾瑟尔被抓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心急如焚。我委托他去接艾瑟尔的理由非常冠冕堂皇,“您是神经外科的负责人。我们找不到柯克兰医生的其他联系人。我会在医院的长廊等待你们,并且需要柯克兰医生和我单独谈话。”这位老医生当时没说什么,只默默接过我手里的文书,点点头。
“我猜,柯克兰医生现在需要补充水分。红酒掺水对于女性来说,是个好选择。”亨利垂下眼,把手插进白大褂衣兜里,咳嗽了一声,回答我,补上一句,“我会去给那孩子送些营养餐。”
我本想说句谢谢,又发觉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说谢谢。
我并不是艾瑟尔的什么人——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露天市场,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些砂糖。我两岁,妹妹安娜刚出生不久时,父亲应召去了西线。随着我年岁渐长,也学会了怎么照顾安娜,比如给她绑漂亮的蝴蝶结,生病时哄她吃药——我会把药片碾碎加到糖水或者牛奶里。
——我决定把这个办法用到我心爱的姑娘身上。
我往水里加了些砂糖,尝了尝甜度,端着杯子回到客厅。她没看我,只眼神空落落地盯着茶几上的医典。
“只这一杯,”我低声说,“Please, Ethel。”
艾瑟尔转头看我,眼神很平静,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被耗尽的感觉。我与她不能见光的恋爱;她不说出口,我却始终明白的“爱人”与“敌人”的挣扎;邻里间的流言,随时可能出现的举报……她从事着最博爱,最公正的职业,可现实却在不停地逼迫她站队。
她本不必如此——直到我出现。
她当然没接过这杯水。
我放下杯子,坐下来,把她整个人都接到我怀中。她任我抱她,像只怕冷的猫缩在我臂弯里。我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一只手小心地环抱着她,另一只手够到杯子,把它拿过来。
“试试,不难喝。我加了糖。”我尽量自然地对她笑笑,唯恐她觉得我在命令她,“是甜的,不难喝……就一次,好不好?亨利医生说你需要补充水。”
“别告诉我——你告诉他了。”
她似乎并不意外我去找过亨利医生。什么都瞒不过她,我知道。
“没有。”我老实交代,“我只是问他……我可以为你做什么。理由是你身体不舒服。”
艾瑟尔点点头,没再说话,但也没再避开。我不知道她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为了自己能撑过这一晚。
我说:“你需要它,艾瑟尔。时间不早了,不能再给你喝红茶。”
她转过脸去,不看我。玻璃上起了雾,雨点沿着窗框缓慢地滑落,就像她昨天晚上绵绵不断的泪水。她总是把泪水藏在深处,像海底藏着尚未被捞出的残骸。
我贴近她耳边:
“Please. Just a little.Just for me.”
就喝一点。就为我。
她难得露出点委屈的表情,却终于伸手。我握住她手腕,慢慢帮她把杯子扶起来,几乎是在喂她喝,像我小时候照顾安娜那样。第一口喝下去时,她顿了顿,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就着我的手,把它一点点喝完。
一杯糖水,和一杯牛奶一样多,她却喝了许久。之后她靠回我怀里,安静得让我几乎以为,她刚刚那点微小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力气。
我接过杯子,放在一边,再将毯子拉起来,把艾瑟尔严严实实地裹住。她靠在我胸前,眼皮微阖,那双总是刚强睿智的祖母绿宝石,此时柔柔软软,竟像不谙世事。
“你棒极了。”我低声说。
她没有回应,只是在我怀里拱来拱去找姿势,额头几次蹭过我喉结的边缘。我在她安静下来后,又一次抱紧她,静静听她轻而渐稳的呼吸声。
“睡吧。我抱着你。”我说。
她只“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不多时,她在我怀里睡着了。她一手抓着我制服的衣襟,身体蜷成一小团,额头几乎快贴着膝盖,头发长长的铺在肩头。我伸出手贴上她手腕的内侧,感受她规律跳动着的脉搏。
她没有防备,没有警觉,孩子一样。她从不承认自己也会疲惫,总觉得自己是台不该走错时辰的钟表。
可这样一个她,却安安静静地躲在我怀里,睡得沉而安稳。
我说我爱她。我带给她爱情——可再干净的爱情,也抵挡不了肮脏的战争。我恨自己不能为她承受一切恶意与不公。我恨自己是个废物,居然让她用她单薄的肩膀,为我抵抗体制的余波。
如果让一切重头再来,我还是会爱上她。
但如果再来一次——
我希望她不会爱上我。
如果这能让她少受一些罪。
我就这样一直抱着她,毫无睡意。看着屋内的夜色一点一点深下去,看着月色一丝一缕穿破乌云,听着宪兵队的巡逻声来了又走,听着港口战列舰的鸣笛时断时续。
直到我听见她的梦呓。
居然是德语。我的母语。
“Werner...Bleib bei mir...”
她声音很轻,落在我耳中,却重若千钧。
我的眼泪又一次落下,隐匿在她的发间。
我知道,她不会记得。她醒来从不记得梦。
但我记得。
艾瑟尔从审查营出来的时候没有哭。
“没有了。”
我起初不明白艾瑟尔说的是什么,直到她抬起头来,眼神空洞地告诉我,“就是没有了。还没有名字……”
——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没有了。
因为我。
因为我没有保护好她。
也因为我身后的一切。
我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像爆炸后的真空,没有任何声音,然后是窒息,肺叶好像都被那句话炸碎了。艾瑟尔的脸色如纸苍白,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荒芜,像冬日退潮后的海岸,最后一点泡沫都沉进了沙里。
——天知道我多想在阳光下娶她,和她孕育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但我知道她的失子之痛绝不能被表达出来,我不怕因此而死,但我怕这会害死她。她做到了,代价是——
是我让她独自背负了苦难。是我。
回家之后,她在我怀里哭了。
她是蜷进我怀里的,像是被打断了浑身的筋,连呼吸都只能靠意志勉强维系。她哭了很久,哭到失去声音,哭到耗尽所有力气。我抱着她,抚她的背,大脑一片空白地哄她睡觉。我本想告诉她“都会好起来”,可我实在说不出口——那不是真的。我连自己都哄不过去。
我的艾瑟尔,她甚至还在试图用医学知识武装自己,并且欺骗自己的感情。她努力用那些术语给自己的哀痛安个名分,什么“隐形流产对身体伤害不大”,一边说,一边颤抖着,像是要把悲伤封进口头的处方笺里。可我看得出来,她每说一个字,都是在给伤口撒盐,所以她只说了这一句。她越是冷静,崩溃得就越深。我甚至恨这些知识,它们曾是她的盾牌,可此刻却成了她无法卸下的铠甲。我没说话,任她发泄,一次又一次吻她的额头,每次吻她,我的心都像被一块巨石压住,疼痛难忍。
无力感涌上心头。我试图用每一个吻安抚她的痛苦和伤口,尽管我知道它们根本不足以让她走出这一切。
艾瑟尔哭累了,在我怀里睡过去。我给她盖好被子,替她拢好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又下楼去准备热毛巾,一点点替她擦干净被泪水肆虐过的脸。
我吻她的唇,很轻很轻的一下。
然后我下楼。
炉火已经熄灭,房间里只剩一股淡淡的烟味。我坐在壁炉前,像个木头人一样,背挺得笔直,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有控制不住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落在手背,制服上,落在我那枚铁十字勋章上——一枚我从前以为是荣耀,现在却觉得沉重得像诅咒的勋章。
我是她的男人,我不该这样,但我阻拦不住,只要我想到那是我和她的第一个孩子,悲伤就像触礁的冰山,一点点崩裂开来。
她说“没有了”的时候,素来冷冽的嗓音混沌着,像蒙上了一层海雾。
她失去的时候,我不在。
艾瑟尔下楼的时候我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她走到我身边。我和她对视的一瞬间,就知道她又把我看穿了。她总是能轻易把我看穿,像我能轻易看穿她一样。
她坐到我腿上,把我抱进怀里。
我的艾瑟尔。我的艾瑟尔……她本是那个受罪更多的人,却总是比我更坚强的那一个。她把我搂得很紧,就像我之前搂着她那样。我在她怀里闭上眼,几乎是失了力气地倚靠过去——我们都在试图救赎彼此。她抱着我,轻声说:“我不怪你。”
在经历了这些后,她依然宽容我,允许我——允许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军官,去哀悼我并不被允许拥有的混血孩子。
她什么都没有问。可我知道,她都知道。
我曾试图抗拒过,曾在会议上提出反对意见,曾和几个比我军衔高的同僚争执……但最后,我还是签了字。艾瑟尔说得没错——我不签,他们也会找别人签,与其是别人,不如是我。签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能让她全身而退,我也确实把她拉回到我的保护圈里……可我让她痛了。我不配提“保护”这个词。
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对方,像两个伤兵在废墟中央抱团取暖。
天快亮时,我终于找回声音。
“我们以后……再小心一些,好不好。”
她没点头,也没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
——我恨透了这泯灭人性的体制。但如果离开了它,我知道我就彻底什么也保不住了。
我能做的只是爱她。我甚至不配说爱她。
我只能尽我所能——不再让她一个人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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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二·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