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但风还在吹。
这城市的雨总是来得急,也走得突然,像战时的一切。晚间八点,医院忽然停电,听说是昨夜的空袭击中了供电线路,而那位法国电工——那个中年人,他瘦得像雨后的枯枝——已经三日未见。也许他被征召了,也许早已藏入地窖深处,和城市一同沉入战争的昏睡中。
我听见了脚步声。
我知道是他。我的维尔纳。
门关了,又开了,光没有进来。
被我骂过一顿之后,维尔纳果然收敛,不再变着法往医院跑,连这一夜我夜班,白天他都奇迹般没有出现。他走得很轻,像是担心惊扰到什么,或者——掩饰什么。
“艾瑟尔。”他低声唤我。
黑暗中,人的名字仿佛自带重量。它被他唤出口时,我连呼吸都略微迟滞了一拍。
不同于许多的恋人,我和维尔纳之间,自从确认关系开始,就分外默契地只是称呼彼此的名字——他偶尔也会唤我“Liebes”,“Miss Apple”,“mein Sonnenschein”(最后一个我其实并不认可,我从不觉得自己和“阳光”有任何相似,但是我依然喜欢),我从未唤过他Willi或者Will。我知道,我与他的相遇,靠近,相爱,都是在战火下隐秘的角落里滋生的,甚至不配称之为发生。
昵称是种理所当然的亲密法。但我们的爱情本就是阴差阳错,我与维尔纳之间,从理性的角度而言——没有任何一件事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并非顺理成章相爱着的平凡爱人,每次轻唤彼此名字的时候,我反而觉得:真实。而非游走于梦幻泡影之间。
况且——一旦我们脱口而出了什么……
我知道他也懂。算下来,他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不算多久,很多事却已不用我明着说。
我想,如果我们能活到战争结束,拥有真正属于我们的生活,我或许会像电影女主角一样温柔地叫他Willi。到时候我会学着不把Willi念得像在宣布手术结束。
现在战争还在持续。
沉浮在我们周边的每一寸空气和土地间。
我听见他问我,“你希望我走吗?”
我应该回答“是”。应该起身,转身,去找护士,去找灯,去找理由。但我没有。我总觉得他问的不是单纯的“走”。于是我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听说医院这一带停电了,我……不放心。我走之前熄灭了壁炉……”
我有些想笑。在我面前,他的借口永远漏风。他甚至不敢靠我太近,唯恐下一秒我会给他一针硫喷妥钠。
“别急着骂我,我不会久留。只要十分钟。”
我哭笑不得,“你该比我更知道代价。”
他低头看着我,言语间却似乎凝固着硝烟味的雾气,“我们总会为一切付出代价,不是吗?可我开始害怕,我不知道这代价会是什么。艾瑟尔,今天的调防名单上也没有我的名字。这本该让我松口气,可我心里反而更慌。因为我知道,明天未必一样。今天没有,不代表明天没有。”
我在听到“调防名单”时,大脑嗡地一下,感觉浑身的血都开始发凉,悄悄地抓紧了老旧的诊台,咽下唾沫时几乎有尝到血腥味的错觉。他说的是事实,上午还是镇上的军官,下午就可能接到命令;早上还在家门口和我拥吻,晚上便可能被装上列车,驶往某个连名字都绕嘴的前线。
我也不过是个被爱情麻痹了的普通女人,总不知不觉地沦陷在我们之间的“普通”里面——我指责他“不懂事”的时候还在自诩理智,却也忘了:
一纸三言两语的调防令,就能把我和他得来不易的一切击得粉碎。
某种程度上而言——
我与他的每一次分开,都可能是永别。
雨水贴在窗外,反射着街角昏黄灯光的轮廓,我慢慢看清了我爱人的容颜。维尔纳看起来略有些疲惫,却又比早上吻别的时候略显放松。今天早上我告诉他我夜班的时候,他小男孩一样舍不得我,吻得都比每天要用力。
他声音低哑,“东线的名单每天都在更新,不是阵亡名单,而是那些……还没有回来的人。有的是整连,有的是几个名字。我不知道迪特里希现在在哪,我连问一句的渠道都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却还在这儿……这算不算一种侥幸?还是惩罚?”
他顿住,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我就像跳进了一口井,井绳就在眼前,但我不能去真的握住。我可以在井底望着人间的你,但我不能把你亲手拉进地狱。我不是不明白代价,我也恨我自己如此渺小,无力……”他说,像是在自我安慰,“……可是……我觉得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既爱你,又不害你。”
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望着维尔纳。他这点和我一样,连怕都怕得太清醒。
“……我不怕黑。”我说。
“我知道。”他顿了顿,“但我怕。不是怕战争,而是怕我——我知道我会毁了你,艾瑟尔。虽然我可能,已经在这样做……”
我摇摇头,他便会意,不再说话。
“维尔纳,你为什么觉得,你会毁了我?”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了闭眼,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
风吹开了窗户,吹得墙角的破金属架子吱嘎作响。
“你不要低估我,维尔纳。我不需要你代我做出我们之间的任何决定。”我说。
我向他伸出手,维尔纳立刻受到鼓励般,一把拉我入怀,紧紧地抱住。其实我们也才十多个小时没见,但他却好像已经想念得几乎无法呼吸。那一刻我很想用我惯用的英式讽刺调侃他,“这才十几个小时——如果将来你去了前线,见不到我,你该怎么办?”却又觉得不合时宜。太残忍,对我,也对他。我最后只是把话悬在舌尖,像含一片奎宁片那样,让满腔苦味慢而长地在唇齿间化开。
“……我不是来探访医生,我是来核查停电对医疗工作的影响。”他再开口时,换了话题,说得一本正经。
我抽出一只手,像安抚患儿一样,轻抚他的背。
“好,你只是来执行公务的,我的上尉。”
维尔纳低头亲我眉心。像是在读一封被放在心口的情信——或者赞美诗,遗嘱,战争的讣告。他向后退了两步,半抱着我,和我一起坐在我那把破旧的办公椅上。我坐在他怀里,双腿垂在他身侧。他摸到了我搭在椅扶手上的手,松松扣着我手指,他的手冰凉,微微有些颤抖。
我没有抽回,任他环抱着我。
“维尔纳,你真的怕黑吗?”我又问他。
“你就当我怕。我太害怕,所以我生病了,需要柯克兰医生陪护我。”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我没忍住笑了。他也笑起来,把头枕在我肩上,靠近我耳边,孩童样低声呢喃:
“我也知道,我这样很不像一个军人。但其实,我只是想……”
我轻声问:“想什么?”
“我只是想,尽可能地多见见你……我怕我会没有明天。至少现在,你在我怀里,谁也抢不走,碰不得。”他说。
我精准地挖掘到,他那句隐晦的“没有明天”背后,真正的含义,指尖微微一紧。他觉察了——他终于扣住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握。
“维尔纳,我不怕黑。但战争像一场长久的停电,连光都没有。”我说。
然后我不等他回答,迅速地低下头,吻住他。我学不来爱情小说里那种被烘托得浪漫的吻,每次和他接吻,都像在给病人诊断,不浪漫也不炽热。可维尔纳甘之如饴。他绵密地回吻我,缓慢,渐深,缱绻得深入骨髓。我听见我心中最后的战壕正在他的亲吻中,一砖一角地坍塌,砖石尽碎,溃不成军。我吻他,每一个吻都是一次盖章,想确认他是否存在——好似我吻的不是一个生命体征平稳的活人,而是一个随时会离我而去的幻影。
吻结束后,我们谁也没说话。
我把他抱在我胸口。战争的每一个夜都太长,漫长得让人发疯。但只要他还爱着我,我至少能感觉到我还活着,我身为人的那一部分,还在苟延残喘着。他抱着我,指尖无意识地在我背后描画一个单词,我分不清,但我明白那背后的背负的,沉重的含义。是“Leben”,是“生命”,还是“Lieben”——“爱”?他指尖的动作那样轻,偏又一次次在我脊骨处战栗,让我几乎以为那是脉搏自己跳出的答案。
这二者,在此时此地,本就是一种无法分离的同义反复。
我们必须想活着,因为我们爱着。要在这样的战争年代生存,就必须爱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事——爱是一剂对抗虚无的特效药。就像我日日面对濒死的病人时,必须唤醒他们身上任何一种仍想活下去的渴望,无论是为了孩子,为了一个遥远的约定,甚至是一个已经不会实现的可能。
他写下的词,是对我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是寄托。
他以为我不懂,可我懂。我比他更懂。
电仍未来。但是风停了。
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我终于把自己交给了他。
我做这件事之前,正在为他缝衣服。
“挂钩划开了袖子,”维尔纳说,语气无辜,“你总说让我别在你看书的时候烦你,但我真的找不到线。”
“我又不是第一次替你缝衣服。”我纠正他。
他笑起来,低头亲了下我的手背,“荣幸之至。”
我不会煞风景到问他为什么不找他们的勤务兵,只是接过他的衣服,把它摊在膝上。制服是旧的,带着陈年尘土和钢铁的气味,像长途列车卧铺间不属于任何人的毯子,被反复使用,却永无归属。
“这件你穿了多久?”我问,拿起剪刀,轻轻修掉破口边缘的线头。
“自从波兰。”他说。
我下意识攥紧了针线。
这就是战争最狡猾的地方。它从不直接攻击这些不合情理的温柔。它用那些听上去“理所当然”的事实慢慢腐蚀你,让你习惯死亡,习惯消失,习惯一个温和,克制,足够爱你的——
而我已经开始习惯这种腐蚀。
他没有继续说。我当然也没问。被战争赋予特定意义的地名和其他词汇们一旦出了口,就无法回收,像脏器切除后的腔体,再填充,也不是真的复原。
我当然爱着维尔纳——但我也太清楚地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穿着怎样的制服,从哪里来,要去往何处。
现在,我继续低头穿针,手势机械而沉稳,脑海中却浮现出旧报纸上的照片:维斯瓦河上的桥梁,倾斜破碎的华沙教堂圆顶,还有被压在倒塌民宅里的孩子尸体,面庞脏得看不清脸,唯独一双眼睛——我记得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们没有明天。
比他更早也更无辜地,没有明天。
一时间,我胸腔里尽是抢救失败后,余下的沉闷回响。
“也许还能穿到你进苏联。”
话是下意识的。但实际上,我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没有太多怒意。那点愤怒,早就被时间和他的吻稀释了。
某种程度上,这才是最可怕的。
维尔纳没有接话。一瞬间,空气静得连呼吸声都分外清晰。我的手指仍在走线,他却突然伸出去,指尖碰了碰我握针的手背,却没有握住,只是轻轻地依在上面。
我蓦地想起一个词:隐疾。
——可以不知道,不想起,不提及,却总会在生命中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毫无预兆地席卷全身,夺走心跳和呼吸的隐疾。
“你知道,艾瑟尔。原来的我可能无所畏惧,但如今的我,并不想穿去那里。”
他低声说。
这种话本不应该从一名军官的嘴里说出来。那是唯有私下仍会做梦的人才说得出的真心话,在战时,更显天真得可笑。但我并不觉得他可笑——天真和残酷交织而成的悖论,本就自带一种矛盾的悲凉。
我还是认输了。我放下针线,握住维尔纳的手。然后像他常对我做的一样,牵过来吻上指节。我吻得很轻,只一下,却流连在我唇瓣上许久——我甚至感到他指腹下的脉搏骤然加速。
“I'm sorry.”我说,“Liebes.”
维尔纳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
然后我松开他,也再没看他,只低头将碎线咬断,打结。窗外起了风,吹过雨后的槐树,叶片打在玻璃窗上时,我竟好像幻听了——我听见远方的坦克正轰鸣着碾过田埂,履带轧过皑皑白雪,无数生灵在它的挞伐下粉身碎骨。这让我浑身发冷,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才将缝补好的军服叠起放在一旁,走到维尔纳面前,依偎进他怀里。
“别怕。”他轻轻抱紧我,声音也很轻。我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他的衬衫,几乎整个人都陷在他怀抱里。我讨厌被他戳穿。
活着时的每一次渴望,都是不可重来的。
维尔纳察觉了什么,低下头吻我。
“我爱你,艾瑟尔。”
他轻声说,“我曾经想过,我是不是不该吻你。可亲吻你的那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还像个人。你是天使,你是上帝派到我身边的天使。我是如此爱你……你比歌德的诗句还要精妙绝伦。”
我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极轻极轻地抚在他背上。我触碰到了战争尚未到来的炽烬;它在我们都看得到的远方燃烧着,张扬却无声。
那夜维尔纳睡着后,我从他怀里起身,在信纸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
Für my beloved Werner,
我不是只为我今晚那句冷言冷语道歉,
不是只为我在你眼前把战争说得像玩笑,
也不是只为我故作讽刺时压着的那点哽咽,
是为我明知你是谁,却还是……
是为我终究没能恨你。
是为我明知道你可能明天就会死在雪地里,
却还是——
想要留住你。留住你。留住你。
我多希望我手里的一针一线能将你的生命缝牢,
把你永永远远地缝在我身边。
Ich liebe dich.
And never regret.
————
然后,我把这页纸折好,看着它时,忽然觉得它不止是一张纸,也是一块终将被风雪掩埋的墓碑;又或许它是破土而出的白石,是纪念,也是守候。或许有一天,这封信会随着他一同启程,在战火纷飞间,在冰天雪地里,替我陪着他。陪他生,陪他死。
我把信悄悄藏进箱子底部。
锁扣咔哒一声合上时,我眼眶一热,眼泪终于还是落下来,砸在箱子的外壳上,啪嗒一声。我伸手干脆利落地抹掉它们。哭泣没有意义,软绵绵的水滴不能把人从前线拉回来,不能挡下子弹,不能让火车倒退。
我回到姨夫和姨母——如今是维尔纳和我的房间时,维尔纳还在熟睡。我像寄居蟹藏回安全屋里那样,小心地钻进他怀里,然后被他下意识地抱紧。
他手臂自然地落在我腰间时,我忽然觉得,他好像在变轻。如果让我来形容,就是:他是风筝,我是地上的人,风筝线上悬着把利刃的轻法。
即将远去的轻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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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2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