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医院临近交班,窗外天色已沉,进了深秋,傍晚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湿冷,灰与蓝交织如鸦羽,在空中翻滚。德国巡逻兵的皮靴敲击着圣马洛的街道,节奏沉稳,一如这座被占领城市的心跳——不疾,不徐。不肯死去。
他又来了。
这已是两天内的第四次。维尔纳站在走廊尽头,穿着那身熟悉的军装,神情仿佛在审阅一纸沉重的报告,但那目光——独独无法克制的温柔眼神,在他睫毛轻颤间已彻底出卖了他。
我快步走过去,假装自己只是像每次一样迎接检查人员,努力不把他当成自己的男朋友来迎接。
“又是‘治疗报告’?”我低声问他。这个词汇已经变成了一个被我们共享的行动代号。
“我听说你们这边缺胰岛素。”他望着我,一本正经,流畅得像在背诵课文,“我只是……来确认库存,属于药品管理类工作的正常范畴。”
理直气壮,无懈可击。
我挑起眉,微微加重了语气:“你怎么回事?有完没完?”
维尔纳望着我,微微一笑,低声说:
“我想你了。”
他说得极轻,但一位德**官坦率表达他对一位英国籍医生的渴望,再轻也不被允许——尤其是在这样的年代,在这样的法兰西。
我睨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药品间。他随我而入,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几乎是立时,他就从身后环抱住我,将下颌贴近我的鬓发,那姿态像战士在前线开火前的祈祷一样虔诚;克制到几近于自虐的温柔,往往比任何亲吻都要一击必杀。一瞬间,我仿佛从现实滑入了万籁俱寂的间界,存在于公与私之间,生与死之间的狭隘罅隙;而我与他的爱情,像罅隙中的火苗。起得短促,亮得违章,却真实而炽热地燃烧着。
我轻声嗔怪他,“维尔纳,真正的秘密从不会住在语言里。”
“我明白,艾瑟尔。”他说,“可是我想把所有的秘密都说给你听。我知道我们是秘密,所以我不想让我们之间的语言再成为秘密。比如——我无时无刻不想告诉你,我在想你。”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我说,“但战争还没结束。——维尔纳,如果没有战争,你会做什么?”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搬到你在的国家,做你医院门口的警卫。陪你上下班,给你送花篮,偷偷给你传飞吻,动不动去你的楼层光明正大地巡逻,把那些觊觎你的小伙子都拦在医院外面。”
我笑了笑,不禁莞尔,“还有在我值夜班时,带走我剩下的午餐。你给我带的午饭总是过量——我今晚值班。”
“好吧……记得吃晚餐。”
他顿了顿,抱紧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轻声回答。
我难得想逗逗他,是不是舍不得我;又觉得心软如泥,不忍心真的问出口。最后我只是抬起手,绕过去,轻轻拍拍他的脸,然后扭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是啊。
战争还没结束。
只要它还没结束,我与维尔纳之间存在的爱情,就是注定不被允许的违禁品。不会有名分,不会有形式,不一定有未来,连把它说得像玩笑都会被邻居指责。
它是秘密——也是隐疾。
“那么,今天——需要冯·比尔肯贝格警卫,给柯克兰医生把饭盒带回去吗?”
维尔纳与我吻完后,真的这样问我。
要不是在医院,怕被人听见,我就要笑出声了。我强忍着笑,贴了贴他的脸颊,小声回答他:“下次再让你带。”
夜班交接,茶水间。
亨利·布兰科医生正坐在旧木椅上,翻着他那本已经卷边的《颅内肿瘤》。看到我进来,亨利医生眼中闪过一丝慈善而狡黠的光。
“我们容光焕发的柯克兰小姐。”他故作夸张,“你看起来像个刚从夜莺巢中走出的姑娘。眉目间那种神采……啊,青春的秘密。”
我微笑着坐到他对面,“您是在说我最近的黑眼圈?”
“我是在说,你最近连手术刀都拿得比平常轻。”他用手指点点我,“是什么人,让你在地狱中也开始相信春天?”
我望着那盏晃动的吊灯,轻声说:
“他是个热爱音乐和文学的人,很尊重我。可能也不是个特别出色的人。只是……让我在值夜班的时候要记得吃饭。他只是走过我身边,与我擦肩而过的一下……就足够支撑我度过一天。”
亨利医生凝视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轻轻一笑:“那就好。至少,不是让你哭的人。”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或许有一天,会让我哭得再也无法自已。但在那之前,我愿意沉溺,乃至于心甘情愿地溺毙在这危险的爱情里。
雨季迟迟未褪,薄雪时不时又来纷扰,空气中总弥漫着焦油,煤烟,湿叶与金属的味道,整个圣马洛仿佛都沉睡在锅炉底下随时可能爆裂的余温里。主妇们一边踩着宵禁前最后的天光,一边在配给商店前踩出一串仓皇的冰窟窿。面包和皂粉的碎屑落在雪地上,转眼就被巡逻兵的皮靴碾得和挂在街道上的万字符一样黑。
在这样焦灼又寒冷的季节里,我与维尔纳离经叛道,头也不回地陷入了热恋。诗人们会说它是断壁残垣间热烈绽放的曼陀罗;如果用我们神经外科医生的惯用语,就是颅内逐渐扩散的病毒细胞。我们的热恋没有公开的拥抱,没有花束或散步,在没人的地方悄悄牵手都是侥幸偷来的恩典。可我却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我活着,不仅作为医生,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心甘情愿地为心爱男人整理晚间床铺,晨间毛巾,乃至余生的女人。
清晨醒来时,他会在厨房替我煮红茶,有的时候也煮咖啡——那是用配给咖啡豆勾兑出来的近似物,苦得像消毒液。他不喜欢加糖。我也不。
我站在门边,看他微俯着身,卷起衬衫袖口,笼在手指上的薄雾随呼吸升腾。他察觉到了我在身后,匆忙回了下头,温言问:
“早安,艾瑟尔。你昨晚又做梦了吗?”
我嗯了一声,默默去洗手间洗脸。维尔纳跟过来,伸手拢起我那些碍事的长头发,在他掌心握成一束,像收拢一束随时会飘散的薰衣草。
“下次记得叫醒我。”
我几乎可以把他在屋内的行踪描述成医院的排班表:一进门便脱下军装外套,整整齐齐地挂在玄关;擦干靴上的水迹,凑过来吻我,脸颊,额头,或嘴唇;翻出他手提箱里那本《浮士德》德文原版(那本书里夹着我写给他的“I won't forget”,“圣母像”则夹在《九三年》里);随后在马丁姨夫的扶手椅上坐下,后背习惯性地挺直,如临战线。
然后他会问我一句,“今天还顺利吗?”
今天我的回答是:
“一个脑梗塞,一个脑膜炎,一个有糖尿病的癫痫,他今天因胰岛素缺供昏迷。”
“我的柯克兰医生。”那本书他还没怎么翻,就又凑过来了,挤在沙发上把我抱住,“你比我还像个士兵,医院是战场,你每天都在打仗。要是能把你偷到我怀里,让你别再这么辛苦就好了。”
我难得没有反驳他什么,只是静静地埋进他怀里,又被他轻轻抱紧。
“怎么又挤过来?”
我在他怀里小声问。他手指抚摸在我的后脑勺上,停在那里,温热自掌心透过头皮,征服细胞,我其实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了。维尔纳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来,“为了让你像这样……听着我的心跳声睡一会儿。”
我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笑了一下,顺从地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来到圣马洛之后,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鲜活,如此像个有血有肉有心有爱的女人——即使这鲜活来自于侵略者。感情不像被战争定义过的其它事物,它无法定义,也不受控制。它不看旗帜,不听口号;不服从命令,不遵守逻辑。它如感染病毒,潜伏于无声之处,在战争的罅隙里,以温柔又残酷的姿态侵蚀我的大脑。
爱情是种病。而我病了——但这至少证明:我仍是个会喘气的活人。因为只有活人才会生病,才有爱的能力。在这个疯了的世界里,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变成行尸走肉。
我们并不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未。可我知道,他迟早会越过那条界限。
当然,一定是在我允许他之后。
我从未有过经验。每次由我主动发起的亲吻都只停留在他额前,或是轻贴他嘴唇。看似温和的碰触背后,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与野性。
我曾在夜晚独自一人洗澡时,忍不住想象那些“之后”的事——脱离解剖学或医学教科书的冷静视角,纯粹的,身为女人对未知的奇妙渴望,混合了羞耻,好奇,敬畏,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在火车站第一次见到伏伦斯基时的错愕。她没有语言,只剩下本能而生的下意识。女同事们平常的旖旎谈话,从巴黎到圣马洛,听了两年后,终于让我浮想联翩起来。
晚间我在厨房洗碗,水声掩盖不了我男朋友的存在,当然,不是因为他的身高——因为他不仅沉默地环抱着我,还在时不时亲我。呼吸声绵长,清晰,热意似乎化成温热的蜜糖扑洒在耳边,脸颊和脖颈。
大概女人确实有第六感和直觉吧。只是情侣间最普通不过的亲昵,我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总觉得他在围攻我。可他明明只是抱着我乱亲而已。仅此而已。
“维尔纳。”
“嗯?”
“我想我们应该……应该……”
“应该?”
“……关于一些问题。我……”我声音越来越小,语气却不像劝阻,更像无力的自我请求,“就是……那个……”
“那个?怎么了,艾瑟尔?”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你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倒不是。”他说,“但我确实没明白。”
“……你像在等我投降。”半晌,我艰难地回答了他。
维尔纳先是怔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然后短促而无奈地笑了一声。他没说什么,只从我手中接过沾着水珠的瓷盘,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接替我把它们一个个缓缓擦干,然后整齐地码放在流理台上,方才再次与我十指紧扣。
他压住我还带着水汽的掌心时,我的肩膀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艾瑟尔。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他侧头吻我一下,说。
我仰头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哪种人?”
他没说话,只松开我,与我面对面站着,在我眉心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知道,他是那种人:以秩序为鞘,将情感深藏于自律之后。甚至在确定关系那夜——我们终于捅破窗户纸之后——他依旧选择克制,像莉莉·玛莲的爱人一样,在兵营门口的路灯下踌躇,甚至还不如那位士兵热烈。我无意间看向橱柜,里头摆了瓶没喝完的劣质白兰地,酒标模糊不清,酒瓶在煤油灯下泛着浑浊的光。我和他的影子也模糊不清地在墙上交叠着。
维尔纳伸出手。这家伙,又想——但这次我想错了。他只是把我一缕挡了眼睛的发丝轻轻别在耳后。
然后,他的手停在我脑后。
犹豫。
几秒钟。
“艾瑟尔……”
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眼。那一瞬间,我们都明白了。如果那只手再动一下,如果我再靠近一步,事情就再也收不回去了,而且任何应急预案都不会生效。
我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将毛巾挂回钩上,背过身。
“时间不早了,你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去指挥部?”
沉默。
他没有答,良久,只道一句:“对不起。”
我听见他离开厨房,脚步回到壁炉边的椅子。接着是翻书声——我知道,他还是在看《浮士德》。
我走进卧室,靠在门边,长出一口气。
是的,我确实好奇,期待,还有点……胆怯。而且,我不愿这场本就危险的亲近被任何“不能收回的行为”染上征服的意味。我不愿成为谁的战利品,更不甘沦为他在战争废墟中仅剩的慰藉。
——我想,等那一刻来临时,我必须清醒,完整地把自己交给他。
清晨六点,天色未亮,街道尚未苏醒。
我如常起床,推开门,维尔纳的房间已经大敞四开,干净整洁,空无一人。
——其实他比我还懂得分寸,尽管我总以为我是那个更善于筑起高墙的人。
他房间的窗玻璃上结着雾,我指腹在上面轻轻划了一道痕,黎明的轮廓尚且昏黄而遥远,像明知道一定有但仍迟迟不来的战地情书。那种将来未来的感觉,从来就更叫人心焦。
穿好外衣,系紧围巾,戴上手套后,我拿好通行证,准备出门。我不能再干上次那种忘带通行证的蠢事。我有牵挂了,我不能拖累我的牵挂。
然后我看到了维尔纳。
维尔纳安静地坐在马丁姨夫的椅子上,怀里还抱着那本《浮士德》,但是没翻开,像是小孩子抱着睡前读物和玩具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见我时,有些懵懂,有些无辜。却又明了。
“早安,艾瑟尔。怎么这么急?你还没吃早饭。”
他对我笑笑,温声说。
“要做腰椎穿刺术。”我回答,“昨天送来一个脑出血,中午要开颅。”
“把厨房里的面包带上。我昨天从指挥部拿回来的。诊室里的红茶还有吗?”
“知道了。红茶还有……你什么时候醒的?”我低声问,声音几乎被踩踏地板的吱响吞没,“你起得好早……没再睡一下吗?”
他轻轻颔首,“四点。醒了后睡不着。”
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我昨晚也失眠了——我有些心虚地扭头去戴帽子,生怕他看出我失眠后心不在焉的眼神。可就在门闩在我手下滑开的刹那,维尔纳突然快步走过来——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则拉住门把手,又将门关上。
我几乎被笼在他的身影里。
我没敢动。我只觉得心脏快跳出喉咙。他绝非有意,但擅于此——将碰未碰,反比真正碰触更让人心悸。
“艾瑟尔。”
他低声唤我的名字。
我终于转过身,在他握住我手那一刻。
然后他低头,在我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愿意为你等。”他温声说,说得很轻,“我只希望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年代里,至少在我的怀里,我希望你做的都是你心甘情愿的事。”
我怔住了。
他的吻明明那么轻,轻得像风,轻得像空气。他的话也那样柔,柔得像水,柔得像丝绒。可它们却重重落在我心上,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抚摸着它——只靠抚摸,却已经足以攫住。
温热一寸寸在我的胸腔里漫开。
“给我点时间。”我在它漫上眼眶时,轻声说。
维尔纳点点头,抬起手,紧了紧我脖子上的淡蓝色围巾——他送我的那条见面礼;确定关系之后,我基本每天都戴着它,让它成为我身上最亮的颜色。只有在确实无法和衣服的颜色搭配时,我才会短暂地换成我的旧围巾。
他说,“祝我的柯克兰医生今天一切好运。”
我终于与维尔纳告别。出门时,脚步却不稳。直到我站在医院门口,阳光穿透灰色的长廊,我还在回味着这个普通的清晨——它看似普通,却蕴含着太多太多,沉甸甸的珍惜。
没人知道这天的我到底有多幸福。我下了手术台后,坐在诊室里听着伤员呻吟,翻阅感染报告,脑出血的记录,药品的配发表格……可我的脑海里却始终回放着,清晨,门口,他低头吻我手背的那一瞬。
它不止吻在了手背上——更是吻在我心上,且一直在提醒我:
我……确是被他深深爱着的。
即使是错,也是一个对我而言最正确的错。
查了下这方面的论文,艾瑟尔受过良好教育,出身庄园家庭,那个时候的中层英国女性虽然某种程度上受到开放思潮影响和战争氛围影响开放了一些,但在这方面整体还是偏向保守的。
参考资料:Penny Summerfield & Nicole Crockett—
You weren't taught that with the welding:
lessons in sexualit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这章好难写,写的费劲,也拧巴,改了好多遍,尽量让它隐晦得不那么明显。毕竟在现在全网的大趋势里,和对于欧美人的一般印象,这么在意这事儿显得挺怪的,但为尊重史实,还是参考了论文的方向去揣摩人物心理。那种克制感不知道抓住了没,如果有建议欢迎各路大佬指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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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