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德国宪兵送我穿过夜街。
他们没有谈笑,只在临别前朝我点了点头,其中一位说:“上尉待人一向有分寸,您今晚能平安离开,是万幸,也是荣幸。”
另一位略微笑了一下,声音不大:“注意脚下,女医生。圣马洛的石路,从来都不长眼。”
我懒怠去听他们的真实意思,随便他们,无关紧要。我只抬头看着雪片自屋檐下,沉默地垂落,和眼前的这座城市一起,沉默着容纳不可言说的密事。风吹动我的外套,硬得像刀子划脸,我却没觉得冷。我现在幸福得要死掉了,幸福到甚至可以容忍一些不和谐的音符。
因为我刚刚……和心爱的男人确定了关系。
这句话在我心底轻轻地响起,在我心里打开一道门——那门曾经被岁月,战争,孤独和理性层层封住。门后的房间不明亮,也不温暖,只是空着。但我不能否认它存在。
因为他,因为维尔纳——它现在不再空着了。
他终于吻我时,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吻完之后,我也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怀揣着滚烫的幸福感。
我只觉得心静。
彻底放下心防之后,倦怠的安静。
不是“获得了他”的心如鹿撞,而是“终于不再假装不爱”的尘埃落定。
我曾以为我绝不会爱上谁。更不可能在占领者与被占领者之间,建构一段终将腐烂的亲密。可今天晚上在小巷里被他抱住的时候,我清楚地认识到:如果毁灭是上帝为我写好的命运,那我愿意与他一起腐烂在这段命运里。
当我们站在光线里的那一瞬,我成为他的莉莉玛莲;我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对自由的渴望。那是我们这类人在战时遥不可及的愿望:在这场战争中,拥有一个可以不打仗的角落,一盏灯,一句夜晚的问候,一只为心爱之人备着的杯子。
——普通人在和平年代才有的奢侈。
我卸下大衣时,不慎碰到口袋里的那块怀表,如梦初醒。而通行证果然摆在桌上。我在反应过来带错物品时,大脑飞速旋转,决定以此为借口——如果没有这个吻,如果我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走,如果我被宪兵队拦住——国防军上尉的私物,而这会是我的保命符。这种阴暗的想法在维尔纳坦诚的爱恋之前显得晦暗阴湿,我不禁有些羞愧。我又暗骂自己蠢,最关键的通行证都会拿错。天哪,我的心好乱……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叙述什么,只知道他和我的心意是一样的;他尊重我,喜欢我,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或许——他爱我。
我打开他的表盖。
表盖上寥寥写着一句拉丁文:
“Amor vincit omnia.”——爱征服一切。
维吉尔的《牧歌》。
如今,它却成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妄念。
——自以为能对抗世界的妄念。
就像我们在黑夜中迎接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
我轻轻吻了吻它,迈步上楼。
他的房间中残留着他身上雪松木古龙水的气息,苦橙的尾调被雪松木尽数压过,却没什么烟草味。还在互相沉默的时候,我曾见过他在院里抽烟——他这点素养极好,从不在室内抽烟。
我走过他睡过的床。靠垫仍留有他肩膀压过的痕迹。那些痕迹比他本人更具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这个空房子里。
我不是那种会在爱情里迷失的人。也绝不会放弃任何独立性。但维尔纳于我而言,是一种例外,一种宿命论式的诱惑:我明知结局可能是毁灭,却还是在夜色最深的时刻,将他接纳进我的生活,甚至……身体。当然那是未来可能的事了。
如果还有未来。如果真的有未来。
——是我在诸多选择中,无法控制地选择了这样的运命。
战争改变了人。它逼迫我们冷酷无情的同时,也逼迫我们坦诚地直面人性的阴暗面和脆弱处。它剥去了一切虚张声势,不容犹疑,撕毁披着道德外衣的一切伪饰,只留下最本能的,绝望的渴望。
我们两人,一边绝望着,一边渴望着。无关空虚与慰藉。
我在他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又下楼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听着炉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窗外雪未停,仿佛要将圣马洛镇永远冻结在这一天。
我知道他会回来。晚一些,也许很晚。但他终会回来——带着整整一个国家都不能容许他拥有的温柔。
已是后半夜。家里的钟还坏着,没修好。
连壁炉的火都熄灭了,只剩一层薄灰趴伏在柴火上。
我没有再去点燃它,也没有点灯。窗外下着雪的天光照进来,已经足够明亮。屋内静得像医院里打了麻药的病人,不挣扎,也不安宁。
我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握着维尔纳的怀表,时不时地看看时间。毫无睡意,反而特别清醒。清醒得像刀口被冰水冲洗。我的每一寸知觉都被放大,每一寸时间的流动都似在我体内发出声响。
开门声响起时,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是他。
钥匙转动的声音迟缓而轻微,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吵醒了我。维尔纳动作很轻,门开关的间隙,冷风挟着雪的寒气扑进来,我听见他在门口站了几秒,脱帽,摘手套,挂起大衣——一系列动作静默又郑重,好像即将参与某种重要的任职仪式。
然后,他走进来,站在沙发边。
我没有抬头。
倒不是怨他回的太晚——而是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怎么迎接自己的男朋友。
“还不睡?”他低声问。我注意到他嗓音和他平常说话不太一样。更哑些,也更温柔些。甚至带着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意。但我能察觉出来。
“你说过会回来。”我只淡声回答。
维尔纳还站着,没有立即坐下,也没动手碰我。
“今晚晚得太可耻了。”他说,“但我还是想回来。”
我这才抬头,在屋外雪光的映照下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神是倦的,却不再混沌,一切犹疑都已剥落,只剩不留杂质的纯净。那种纯净,是被绝望和希冀濯洗过后的人,才会拥有的。
“我想看见你。”
他连忙补了一句。
我沉默了几秒,终于掀开毯子一角,给他让了位置。他坐下时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他不敢奢求的美梦;而这美梦如今成真之后,他反而连靠近都觉得在做梦。
我们肩并肩坐着,却不说话。曾经用于伪装的沉默在这间黑暗的客厅里,反而成了唯一不需要伪装的语言。我们的手没有碰在一起,但我能听到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他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Bist du kalt?”他忽然用德语问,又自己纠正了,近乎呢喃:“……Nein.Are you cold?”
“有你在,不冷。”我用英语回答。
“所以我可以被允许说英语了吗?”
我忍俊不禁:“As you wish.”
他却没有笑,只看着我,将手伸过来,指尖轻轻触碰到我裸露的手背。他皮肤上仍残留着几分冬夜的寒意,在与我触碰的瞬间,最后的寒意也都退去了。
我悄悄转了下手掌,让那触碰更实在些。
他立刻与我十指紧扣。
被他握住的一瞬间,一种说不清的痛觉在我身体深处漫开——终于拥有也意味着终将失去的痛感。
“维尔纳。”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指腹下意识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他的名字发音简单,念起来也圆润,在舌尖翻过来的一瞬,有种灼热又温柔的质感,比起名字,更像一句不可逆的誓言。
“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握了握我的手:“问吧。你不必经过我允许。”
“你也喜欢白桦树。对吗?”
“是。非常喜欢。”
他拉过我的手,低下头,唇轻轻碰了碰我的指节。只是极轻的一触,却仿佛点燃了我体内深藏的火焰。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他已经说了太多。他的克制,他的迟疑,他的深夜归来——这一切,比任何“我爱你”的花式表达都要真实。
即使这样的爱情不知道会持续到哪一天,甚至可能明天,就猝不及防的结束掉;战争和病魔是沉默的掠夺者,它们擅长骤然砍断幸福的脖颈,让人在猝不及防间失去一切。
所以在还未被它们带走前——
我靠近他,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别再迟到了。”我低声说,“你回来太晚了,我差点以为,你不会再回来。”
“哪怕整个国家都不允许我回来,”他说,“我也会想尽办法回来。”
清晨我醒来时,他还在身旁。
屋子里极静,静得能听见煤炉深处偶尔爆开的微声,听见老旧铁皮在热涨冷缩之间喘息。天已亮透,窗帘已隐约透出一点淡白色的光。
我下意识地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贴在他掌心——他的掌心温热,包裹着我的手,似乎在对我诉着无声的誓言。这让我舍不得放开他的手。他的睡颜安静,呼吸平稳,五官俊秀,皮肤白皙而略粗糙,脸上青色的凹陷处又冒出些胡茬。
我眨眨眼,有意让睫毛扫过他颈侧。他没醒,但往我的方向轻轻依了依,像是睡梦中的猫,下意识寻找温暖的依靠。
其实,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早晨。
只是早晨里的我们不再是演奏者与倾听者,不是房客与房东,也不再是礼貌的同住者了。
我们是……恋人。
是两个被命运交给彼此的人。
尚且需要熟悉自己的新角色。
我依偎着维尔纳的肩膀“赖床”半晌,方才从他肩上抬起头。我一动,他也醒了,眼睫抖动了一下,睁开眼来望我。我们就这样望着彼此,像两个刚从梦中走出的人——尚未分清理想与现实的边界。
“早上好,艾瑟尔。你睡得好吗?”维尔纳轻声问我。
“很好。你呢?”
“我也睡得很好。”他伸过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肩章没有硌到你吧?你脸上有红印。”
我愣了愣,轻轻靠回他肩膀一下,“没有。事实上,我没觉得它硌到了脸。”
他的肩膀好像有魔力;躺上去就不想起来了。
虽然恋恋不舍,忍不住想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和他腻着,但上班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慢腾腾地坐起身来。而我的男朋友还保持着被我依靠着的姿态,搭配上他那双混杂着幸福,羞涩和惊喜的蓝眼睛,看起来像极了一个还留在甜梦里的小男孩。维尔纳安静地看着我站起来,穿外套,拿提包,在他眼前像只不安分的家猫一样动来晃去。
“我在做梦吗,艾瑟尔?”终于,他轻声说。
我拿着提包的手一顿,“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没什么。”
维尔纳沉吟了一下,微微弯了下唇角,脸上浮起一丝掩盖不住的羞涩。我望着他,想了想,心一横,把手递到他面前。
“如果是梦,碰一下,我的手就会……嗯,碎得像我们切除脑组织那样。不,我的意思是说……”
天呐,这意象被我在确定关系的第一天早晨提出来,真是太可怕了。我此前说过,我不擅长浪漫主义,你们现在应该信了吧——God bless me……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语无伦次的鬼东西。真的是“鬼”东西!
维尔纳眨眨眼睛,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在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他却搭上我的手,缓慢地将它握在他手心,淡淡地笑了笑。
“你太可爱了,艾瑟尔。”
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我的手背,像是真怕它碎了那样的轻。
“我明白。”
“你是不是该走了?再晚,连你上司都会起疑。”
“他们早该起疑了。”
维尔纳终于起身,与我手牵着手,慢腾腾地走到门口。我安静地被他牵着——我从来没觉得走到门边的几步路这样短过。
“我从未如此心甘情愿地被怀疑。不用担心我。”
我没有接话,只为他将大衣递来。他披上时,我看见他领口有一道极浅的口红痕——我昨夜和他接了那些吻时,或者是躺在他肩膀上时——不慎留的。他没有擦,我也没有提醒。
“今日别忘记带夜间通行证。我不一定每次都能及时赶过来。”
他善意地提醒我,语气诚恳,但我却觉得他又在不经意间把我看穿了。
“知道了。”我不动声色,只温声应下,手上慢腾腾地为他理着已经平整的衣领。
我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你还没吃早饭。”
他一怔,似乎也刚意识到这件事。片刻后,他低声“嗯”了一下,却没动。
“那……我去拿些面包给你。”
“艾瑟尔。”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掌心温热,指节收紧,却又像怕吓着我般,立刻松了些。
“我可以去指挥部吃。”
他停了一下,又认真地看着我,补上一句:“你也一样……别忘了吃。”
——和他对我说的日常对话别无二致。但今天不同,我们都知道不同了。他是“艾瑟尔·柯克兰的恋人”,尚且需要习惯他的新“军衔”。
那句“你也一样”听在耳里,笨拙,也可爱。
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急着走。他只是不知该怎么多赖在我身边一会儿。
我点了点头,想说话,喉咙却突然不自觉地发紧。不知是因为他太温柔,还是因为隐隐察觉到,这一刻,太像一场……还没准备好就被摔到家门口的告别。
他突然小声说,“我很高兴你带着我的怀表。”
他提,他还提,他还好意思提,这个不解风情的德国人……我的脸烧了起来,匆匆埋进他肩头,不想他瞧见我服软。“下不为例。以后别戳穿我……”我的声音渐低,“……我脸皮薄。”
我感觉我像只刺猬,正翻过来,把柔软的肚皮对着他。他轻轻一笑,鼻息热热地洒在我头顶。
他走之前亲了亲我的发丝,却没有吻唇。
——这样温温的克制,反比任何炽热的缠绵都更具杀伤力。
我目送他转身离去,又快步跑上楼,躲在二楼的窗后,悄悄看着他拉开车门,上车,黑色的军车开动发走,只留下一层留下车辙的洁白薄雪。
上午,医院。
我站在病房尽头查看X光片,阳光从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石灰墙上投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斑。
一切都有序井然。甚至连病人的呻吟声都显得没有往日刺耳。我的同事凯瑟琳问我是否不舒服,我笑着摇头,连笑意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可我心里明白,这并非因为我有多么镇定自若,而是因为心中那一种幸福得不真实的微妙感觉。它原本如一颗被我强行困在玻璃罩中的植物,而当温室的束缚终于被拆除之后,它便似野草,不容分说地长满了整颗心,在每一寸土地上生根,根部寸寸蔓延进心底——它叫爱情。
即使战争的存在如影随形,可不论是谁,只要是人类,哪怕是其中被贴上看淡生死的标签的医生,也无法永远只面对□□的脆弱,而忽视灵魂的沦陷。
死亡,是始终如一的常数;而爱,是独木不成林的双数。
虽然这也代表着它可以被除开——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维尔纳来了,是十点四十六分。距离我们上次见面还不到四个小时,差三十五分钟。他身着制服,正经得仿佛刚从指挥部会议中脱身,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阴影,却丝毫不减他神色的从容。
他手中拿着一封印有黑色鹰徽的公文。
“我来取昨晚那位士兵的治疗报告。”他说,一派道貌岸然的公务口吻。
我点点头,引他到我的诊室。
诊室没人,于是我顺手掩上门。
事实是——我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士兵。
我们独处不到五分钟,他站在我桌前,指尖轻轻在一份病历上敲了三下,每一下都仿佛在敲打我内心深处敏感的神经。我一眼就看破了,他在虚张声势,和我一样。
“报告呢?”他问。
“你真的要看?”我反问,刻意保持语调平淡。
“当然。”他微微一笑,“我今天是来办正事的,柯克兰医生。”
可是你之前都和医院没交集——我当然不会像他一样不解风情地戳穿伪饰,只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并不重要的文件交给他。他接过时,手指在我掌心上不着痕迹地擦过。那一触,却好似在我皮肤上烧出了一道痕。
“你还好吗?”他低声问。
“好得太不真实。”我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就让这虚幻延续下去吧。哪怕只有我们知道……还有,只有我们的时候,你不必强压着嘴角。它们翘起来时像小猫一样。很可爱。”
“我没有。”我嘟囔一句。
维尔纳低低笑了一声,似乎一早便预料到我的反应。他微微俯身,帽檐擦过我头发,双眼与我平行,那一对灰蓝色的湖水里映着一场未曾言明的,名为艾瑟尔·柯克兰的风暴——
“是,你没有。”
别理他,我才没有笑。但我确实没有点头。他只是望着我,但是他喉结动了——我能确定,他肯定很想吻我,特别想吻,但他顶住了,没有。我猜他的心里一定在天人交战,但我不会说出口。他对我已经习惯于克制,即使现在打破了最后的玻璃墙,他也还没完全适应那样的亲昵。我愿意给他时间。
更何况,他如果真的吻下来……好吧,我也不确定我还能不能继续保持理性思考。
他走的时候脚步很快,没什么迟疑,却从容到可疑;我望着他走出去,又去窗前,看他和同僚一同离开。他的背影挺直,带着唯有即将赴死之人拥有的沉着与决然,像我见过的那些病入膏肓,却决心放弃生命,或真或假地视死如归的病患。
战争让一切都变得脆弱,连幸福本身都像偷来的——偷来的糖,尤其甜,却也尤为危险。
推荐一首歌《Summer Solstice》,歌词很悲伤,但是曲调很有那种少女心事的感觉。
听着这首歌写出了艾瑟尔竭力掩饰的那点少女情怀。
这一卷会很重视普通人的恋爱日常,因为这本书是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战争下虚假的安宁日子描写了很多,日常部分没什么所谓的剧情推进,就是艾瑟尔视角和男朋友的相处过程,在危机四伏的德占区小心翼翼地悄悄恋爱,有比较甜的同居日常,也有含着玻璃渣的糖。场景基本在医院和家里(毕竟他俩不能公开谈)
不喜欢看生活类的友友可以直接跳到二十七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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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