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朋友问,“你和陆菘蓝就这样分手了吗?”
“怎么会,还早着。”项疏桐又一次将手机按灭。熄了灯的寝室里只开了盏小夜灯,两罐喝完的啤酒铁罐叮铃滚落了,她舌尖残留着被碳酸气泡灼烧过的触感,面颊在昏黑中像火一样地烧起来。
“我和陆菘蓝都认识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闹掰分手。”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朋友笑了,略带慈悲地看她,像在看一个梗着脖子不肯低头的小孩。她又问项疏桐:“那你那天和我说陆菘蓝家亮了灯,是她人回来了吗?”
“……”项疏桐抓过水杯,拧开盖子喝了口,漱漱嘴后咽了下去,半晌才闷闷道:“不知道,没上去看。”
好窝囊。
项疏桐不用看都能猜到朋友脸上揶揄的表情。她烦躁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揉了揉被冻到发麻的屁股,啪的一声把寝室灯开了,假意营造的氛围顿时一哄而散:“我就是脑抽了才陪你玩这个。不玩了,我困了。”
“哎!还没说到你们怎么分手的呢!”朋友追上去。项疏桐闪身进了厕所,门砰的一声关上,前者差点被撞了一鼻子灰:“喂!”
项疏桐背靠铁质厕所门,朋友那些繁杂且吵闹的声响,连同她那些冲动、恍惚、决然一起,都被关在门外。她突然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决定将这些旧事诉之于人,连带自己的旧情都被勾起。
她拧开水龙头,冬日的自来水冷得仿佛能将人手指头都冻掉。就着潺潺水声,项疏桐鞠了一捧,泼在脸上。脸上麻刺刺地疼,像终于从一场大梦中被冻醒了。
厕所的灯没开,她浸没在黑暗中,像被摁进某种漆黑粘稠的东西中,呼吸不畅。
她又一次解锁手机。
手机荧荧地亮起光,屏幕正中央,陆菘蓝的脸张扬且霸道地招摇过市,像一种秘而不宣的挑衅。
啤酒的酒精度数低到几近于无,刚刚在讲述那些回忆时,她却在某个瞬间像醉意上头一般,突发奇想登上了许久未登的Q/Q。陆菘蓝备注是L,还挂在置顶。在空间某个隐秘的角落,有个她早几年前为陆菘蓝建的一个情侣相册。
陆菘蓝不玩Q/Q,倒不如说她什么社交软件都不玩,只用做基本的沟通手段。早年时期Q/Q用的人多,她就用Q/Q。后来微信兴起,她就随大众用了微信。
是项疏桐强逼着她和自己绑定了情侣关系,又建了情侣空间和情侣相册。时至今日,陆菘蓝头像都灰了几年,这幼稚的Q/Q情侣关系却还未解散。
相册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和陆菘蓝的合照,或者她偷拍陆菘蓝的照片。有些是陆菘蓝没注意到拍的,有些注意到了,伸手来挡,被拍得糊成一团,也胡闹似地塞了进来。
明明很久没翻过这个相册了,那些回忆竟还烂熟着,像从不曾自脑海离去。
项疏桐垂着指尖,一张张地掠过,掠过。
最后停住。
*
高一寒假那年的冷战最终还是结束了。陆菘蓝集训结束,亲自登门拜访。项疏桐透过猫眼看见她在门外垂着头的身影,最终还是心软了。
她拧开门把手,老旧的铁门吱呀一下开了。项疏桐斜倚着门框,抬起眼睛看陆菘蓝:“回来了?”
陆菘蓝很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说:“对不起。”
项疏桐叹了口气,她突然很疲倦,一下子失去了胡搅蛮缠、大吵大闹的力气。她不是个自尊的人,此刻也要劝自己大度一些。
“说什么呢,又没吵架。”她说,“进来吧。”
“不进来了。等下还要回家写题。”陆菘蓝说。她眉间同样盘桓着疲倦而压抑的阴云,楼道声控灯的昏光打下来,停停而分明的鼻影配合低垂的眼睫,有一种难言的苦行之意。
项疏桐注视她片刻,在那片阴影里整个矮下去,松了口:“好吧。”她顿了顿,又进屋掏了把水果糖,一股脑塞进陆菘蓝兜里,羽绒服的上衣口袋顿时撑得鼓囊囊的。
陆菘蓝小半张脸埋进深棕色的毛绒围巾,剩下大半张脸满怀讶意地瞧她,却听她说:“拿回去吃吧。提前祝你新年快乐,菘蓝。”
在一起后,项疏桐就开始去掉姓喊她。菘蓝,菘蓝。无限温柔地喊。喊得像在冬日的开了暖气的房间里吃雪条,连人带棍都被暖气烤得融融,而“菘蓝”是上面第一滴欲滴的奶油。
“……谢谢,新年快乐。”陆菘蓝说。她想了想,又说:“数竞教室的安排出了,在离荔中图书馆最近的那栋教学楼的二楼。要是外出比赛,我会提前发消息给你。”
“好,学习顺利。”项疏桐说。
二人就此分了别。
后来的日子陆菘蓝常外出比赛,又或者集训,呆在学校的日子的确少了许多。就算待在学校,项疏桐隔着数竞教室指纹遍布的玻璃门窗,远远地眺望她伏在桌面弯曲的脊背,像窥视一颗卧倒的松,竟也像当年站在陆菘蓝教室门外,探着头不敢进去打搅。
她再给陆菘蓝发消息,也鲜有回复。像是出于自尊,渐渐便很少再发,也很少来荔中找她。
某天,项疏桐考数学小测又做到函数大题,老师讲卷子时提到“新定义题型”,她发呆了半节课才悚然一震,发现自己居然又想了半节课的陆菘蓝。
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图书馆那个模糊的亲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自此数学、“新定义题型”成为了她心中一个繁复的意象,她每遇见,就不得不思念一次陆菘蓝。温习数学,也要连带温习一遍那个吻。
但很快又嗤笑,觉得自己这样找借口,却不愿真正承认,其实她就是想念陆菘蓝了。
也是那天,项疏桐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
门口保安久违见她,有些惊奇地问:“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好久没见你。”
项疏桐笑笑:“今天有空。”
她手上还拎着给陆菘蓝带的奶茶,有些刻意地放慢了步子,愈靠近竞赛教室,就愈紧张,仿佛不是她在走近,而是教室在逼近。最终,她停在后门,靠上后门那一小点镂空的玻璃窗,踮着脚朝里望去。
教室里人很少,几乎都跑光了,只剩陆菘蓝和一两个同学。陆菘蓝垂着头,不知又在埋头写着什么。同桌的女孩子忽然唤她,她便冷淡地倾身过去,侧过小半张脸。额间发丝垂了下来,又被她清淡地挽起,别在耳后。
两人闲聊起来,隔着一扇门和大半个教室,项疏桐什么也听不清。
在一个撩弄头发比撩起裙摆还要像撩起裙摆的年纪,这个动作很有裸露的意味。项疏桐看着陆菘蓝的背影,后脑勺歪歪垂着马尾,像一条走歪了的路,透过它仿佛就能直通陆菘蓝**的额头,再到那冷待的双眼。
啊,其实原来只有她在因为想念变得得坐立难安。
她的思念对上陆菘蓝的太平无事,顿时变作一只打湿了羽毛的水鸟,在水面愈挣扎,愈变得沉重。项疏桐心里有只狗哀哀哭了,脸突然开始发红,她知道那不是羞怯,而是被冻伤了。那灼热的刺痛炙着她,逼着她不得不走进那扇门。
项疏桐很快地推开门走进去,走到陆菘蓝跟前。其实翻越那大半个教室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难。
陆菘蓝似是没料到她会来,本来倾过去的身子又收回来。她放下挽着头发的手,那门帘似的刘海垂了下来,被放成慢动作,像歌舞升平后的舞台降下的帷幕。
“陆菘蓝,你什么意思?”项疏桐问,声音是隔夜后彻底冷掉的酽茶。她陈述道:“你一直没回我信息。”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因为最近在准备高联,没时间看手机。”陆菘蓝说,顿了顿,“真的。”
撒谎。
项疏桐注视着她,像要穿望她。她冷冷地说:“你就是在躲我,我们都很清楚。不要再假装了。”决然得像在扣动扳机。没有什么东西射出来,却有东西被打死了。
陆菘蓝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就算避重就轻,项疏桐也能读懂。她睁大眼睛,直直盯着陆菘蓝的脸,强迫自己正视那些,她曾无比恐惧出现在陆菘蓝脸上的神情。
陆菘蓝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项疏桐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一时想哭又想笑。想哭是她这么了解陆菘蓝,想笑是她居然真的那么了解陆菘蓝。
“你以为只有你在牺牲吗?我……”话说一半,又咽下去。此时谈及自我,总像在绑架。
教室一时静得可怕,一旁同桌的女孩被这场景吓住了,手指捏着题册,僵着没动。项疏桐余光瞥见她,想到教室的其他人,难堪到想死。她突然想起来,来找陆菘蓝本不是为了吵架。
“算了,我走了。奶茶给你,不想喝就扔了吧。”奶茶放在桌上,杯壁上的水珠泪湿了她的手心,项疏桐随手抹在裤子上,抬脚就走。
“哎!陆菘蓝真的没骗你。她不是故意不看消息的,我是她舍友,她最近备考压力确实很大,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同桌女孩急急开口,帮忙辩解。
项疏桐脚步顿了一秒。
那她怎么还有时间和你闲聊?这句话卡在喉咙眼,被她舔了口,一派尖酸刻薄的苦涩。只好又咽了下去,没能说出口。
那晚她回到家,老妈突然兴致上头包了水饺,扔进锅里煮。或许是包饺子手法实在生疏,又或许是煮得太久,端到项疏桐手上时,水饺已经变成面皮汤。
项疏桐搅了搅,面是面,馅是馅,云云浮着,活像凶杀案现场。热气氤氲上来,蒸得她眼睛很痛,恍然间觉得自己也如水饺,被开膛破肚,草草煮死。
老妈问她:“怎么哭了,有这么难吃吗?”
项疏桐擦了把脸,说:“水蒸气太冲了。”
再收到陆菘蓝的消息,是她在高联里拿了省一,进了省队。微信聊天框里,陆菘蓝轻描淡写地讲了此事,顺带提到她拿到了CMO的参赛资格,大概会在十一月份中旬外出比赛。
项疏桐那时许久没和她说过话了,怒火渐消。二人没提过分手,也没想过和好。情侣关系像挂了名,其中的关系夹了生,有些忘记怎么熟稔地讲话,只好客套地道了恭喜。她不懂这些竞赛的繁复流程,也不清楚陆菘蓝就这般轻描淡写的崭露头角意味着什么,但不明觉厉,同时发觉她们其实早就渐行渐远了。
她尝试着问陆菘蓝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陆菘蓝回复:先看CMO结果再说,运气好或许能保送,运气不好走强基也不错。
那几个生涩的名词攫住了项疏桐,像卡住了她的咽喉,什么也倒不出。思忖半天,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回个“哦”,又恭喜一遍。
对话终止在这里,又拦腰截断。
又过了几天,项疏桐主动给她发消息:还是分手吧。
陆菘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的沉默如同海边静止的礁石,被海浪蚀了多年,空空长出孔洞,敲一敲,却是无声的。
项疏桐权当她默认,删了她的微信。删除的一瞬间感到一种解脱,很快又发觉钝痛得厉害,才知道其实是被解放。
后来升了高二,临近寒假前,因为机缘巧合,项疏桐再路过荔中门口。和陆菘蓝分手后她便很少再途径荔中,担心触景生情。但命运总要作弄她,那天路过,正好遇上陆菘蓝在校门口拍照。
项疏桐眯起眼睛使劲看,看见她脖子挂了个金牌。原来是竞赛拿奖了。
高一那年陆菘蓝在省内竞赛寂寂无名,而在高二这年,她总算如愿以偿,拿到了金牌,大概能申请保送了。现在被荔中按着头拍大头照,将来要放到荣誉墙受学弟学妹瞻仰。
项疏桐有预感她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了。鬼使神差地,她遥遥隔着人群,用手机偷拍了陆菘蓝。因为距离远,面容模糊到几乎看不清,放大来看,连表情都是像素点。却足够吸引人,往那一站,全世界都要爱她。
于是,这张挂着奖牌、意气风发、晚上睡觉都能被前途亮醒的陆菘蓝,就这么被她存进了Q/Q相册。
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夜,项疏桐用冷水泼完脸,心里堵得慌,被追杀似地重新点开这个相册。
隔着时空,她遥望着那一头的回忆。像隔着雾,远眺一场回不去的梦。
她垂着手指一张张地翻,最终还是悬停在最后一张。
那么多张照片里,唯独这一张,她们什么关系都不是。不是同学、朋友、挚友、情侣,甚至连陌生人都不是。她把这张留下来,甚至说不清是留恋,还是希望让最美好、最志得意满的陆菘蓝来给这段感情画上一个句号。
几年前的她,曾在情侣相册里骄傲地上传。
而曾属于她的,那个在模糊不清的夜色中对着她狂笑,与她牵手、接吻的陆菘蓝,从那时起,就已经淹死在滚滚向前的时间长河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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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