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油灯忽闪,正屏声静气的安砜差点跳起来。
“啊?这是什么封建余孽!”他张大嘴,说着我听不懂的词,“疼吗?”
“这是下一个问题吗?”
“那倒不是……”
“好啦,逗你玩的。”我笑了一声,“我当时想跑,但是你知道的,我脚掌被折断,跑不掉,所以,我……干脆用铁钗自裁了。”
我把束起的垂发往后撇,右侧脖颈处有个干涸的肉窟窿,安砜倒吸一口气,最终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把头发放回脖颈侧,我勾了勾嘴唇:“还好,不算特别疼。”
安砜小声吐/出两个字:“骗人。”
“好了,该我问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一句直击要害,安砜半天才想好措辞:“我来探寻诡异区形成的真相。”
难怪他执着于问我的生前故事。
诡异区……又是什么?
我点头:“好,到你问了。”
“你的眼睛没有了吗?为什么?”
“不记得了。”我摇摇头,“我记忆很混乱的,你可以换个问题。”
安砜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憋出来一句:“你为什么帮我?”
“帮你?”我有些疑惑,“把你带回我家吗?”
“算是吧,至少你没害我。”
“习惯而已,我经常带走丢的猫狗回家。”
“……”
安砜咂摸出味来:“你说我是猫狗!”
“人与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你……”安砜刚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肚子里去,“算了,不跟你计较。”
没有想问的了吗?先睡觉吧。”
掐灭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安静到只能听到安砜一人的呼吸声,他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面前这个笑语晏晏的美人是个鬼。
安砜拉上被子,结结巴巴问:“你……你也要睡觉吗?”
“我不用,但是可以睡。”
被褥带香,温雅清润,提醒着他什么,安砜迟疑道:“这毕竟是你的床。”
“客随主便,我不介意。”
“……”
安砜扭捏一会儿,还是撑不住睡了,双手交叉放在胸口前,一副警惕姿态。
我长吐一口气,坐在窗子边发呆,外面的天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偶尔有响动还是风吹倒什么的声音。
整座村子都是死寂的,唯一的活物是我榻上那位,连呼吸声也那么动听。
我把窗子关好,头靠在桌子上假寐,估算着应该到了公鸡打鸣的时间,榻上一阵悉悉索索。
安砜小心起身,推开门,打了个颤,正犹豫间,我恰好抬头,一副被吵醒的模样,却还是软着嗓子问他:“要我陪你出去吗?”
他害怕。
而我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安砜犹豫了,但就像在村口处我给他的选项一样,他别无选择走向我:“我吵醒你了吗?”
“不打紧。”我故意勾起他的愧疚之心,“小郎君要做什么?”
“起夜。”安砜轻声说,“你愿意陪我去吗?”
“当然。”
我施施然起身,安砜跟着我走。
很古怪的画面——安砜怕鬼,却偏偏要一个诡异做他的引路者。
没几步就到了出恭处,我背过身去:“我在外面等你。”
安砜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嗯”了声,走进去。我知道那不是分别的不舍,只是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已知的留恋。
但是这已经足够。
大概几个呼吸的时间,安砜便走了出来,没有发生什么异样,他长舒一口气,定了心神。
往回走的路上,我忍不住打趣他:“你是调查诡异的人,为什么这么害怕呀?”
问到此事,安砜跟只鹌鹑般,垂头看脚尖:“这是我出的第一个现场任务,还在实习期呢……”
“实习期?”
“就是非常新还没正式上任的雇工。”安砜苦巴巴地琢磨着,“算了,我回去之后还是走人吧,心脏受不了一点儿。”
我任由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心思却飘到远方。
回去吗?可没那么简单。
安砜重新回到床榻,我端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他不好意思开口:“你要睡觉的话,就睡床吧。”
“我这里可不能打地铺呢,小心哪里爬出来蛇鼠。”我吓唬他,接着换作楚楚可怜的口吻,“小郎君……是要同我一起睡吗?”
安砜闭眼,不作声了。
失败了呢,罢了,慢慢来吧。
盯着他看了许久,等到天蒙蒙亮,雾气愈发浓重,我打开窗户,冷风灌进来,闹醒了他。
安砜哆嗦一下,揉着眼睛起身:“几点了?”
“辰时。”我问,“冷吗?”
“还好吧。”安砜裹着衣服,“诡异区的时间和外面好像不一样。”
我趁机追问:“什么是诡异区?”
“就是以诡异为中心生成的区域,近几年世界很多地方都出现了诡异区,需要收服或者安抚诡异来稳定这片区域。”
安砜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很短,又不像和尚那样光秃秃的,是恰好遮住眉毛的长度,我可从来没见过。
看来,外面的变化真的很大。
于是我问他:“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说了你也不知道。”安砜打量这里的装扮,“你这些都是老古董了。”
“那,还会发生我这种事吗?”
安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怎么可能!至少在我们国家,这都要报警了好吧!”
“报警?”
他尽量用我听得懂的话说:“大概就是找官府,会帮你做主的。”
外面的世界这么好啊,我捏了捏掌心,好想出去……
太阳升起,雾气不消反重,模糊日光轮廓,整个村子仿佛置于白茫茫的缸里,找不到出路。
我坐在客厅,等安砜洗漱完毕,看他拿出些新鲜玩意儿,我准备起身去灶房,道:“我去做饭。”
安砜从背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摆摆手:“不用,我带了压缩饼干。”
“哦。”
“咔咔”声响起,十分悦耳,安砜迟疑一下,递过来一块压缩饼干。
给我的?
“谢谢。”我慢慢咬着,硬邦邦的有些咯牙,但味道尚可,于是点头道,“好吃。”
安砜扯了扯嘴角:“你是第一个说它好吃的……”
“嗯?我没说谎……”
“没说你撒谎,只是感叹一下。”安砜拍拍手上碎屑,想起来正事,“吃完了,我要出门。”
我忙道:“我陪你。”
“不用不用。”
“你说这里是诡异区,应该很危险吧?”
“……”
安砜看了我一眼,我直觉他想说的是“你更危险”,于是替他收拾好东西:“那你走吧。”
没想到我就这么同意了,他接过背包,干巴巴说了句:“谢谢。”
而后转身离去,头也没回一下。
真是薄情。
我摸上眼布,往眼眶里按,空荡荡的,钝器割肉般,钻心的痛。
手指猛地颤动,原来只是幻痛。
又想起什么,我抬起脚,小红鞋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几层布裹着,从脚掌缠到小腿。
并非缠足,只是粗略地折断包上而已。
拆下吗?不拆也没有什么影响,毕竟我是飘着的。
可是如果要去外面的世界,肯定不能像在诡异区这般自在。
“呼……”我学着安砜的模样,给自己“打气”,“加油,厌欢。”
一层层解开裹布,看到扭曲的脚掌,我伸出手,一点点掰正。
好在这具身体已痛惯了,倒也没什么。
“咚咚。”
门不适时的敲响了。
我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好拽过一旁的薄被,盖住双腿。
被内还留有余温。
愣神间,安砜已推开门进来,这小院子也谈不上锁门,他敲门纯属是为了他说的……现代人的礼貌?
不知为何,安砜耳根微红:“你……”
是了,他甫一出门,我就盖上他昨天睡了一晚的被子,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小郎君,我脚痛,刚刚……你就进来了……”我垂下眼眸,“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这本来就是你的床褥。”安砜走上前,关切道,“脚疼吗?”
“嗯,别看了。”我低声说,“很丑,”
安砜想起来了,点点头:“好,是我唐突了。”
我转移话题:“你怎么回来了?”
“我……外面雾太大了,我走着走着就回来了。”安砜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想请你帮忙。”
“好啊,不过你得等一会儿。”我匆匆缠好布,将衣裙往下拉,这样就很难看到脚了,“走吧。”
雾气果然重了许多。
我牵着他的手,温声道:“要去做什么?”
安砜不像昨天那么排斥,跟在我身后如实道:“我想去调查一下。”
“调查哪里?”
“祖祠,听说那里供奉山神。”
我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的?”
“我……”安砜低声念了些什么,好像在背他的守则,确定无误后,才说,“这么跟你说吧,诡异区里的东西,实际上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扭曲而成的小世界。”
“所以,外面世界也有吗?”
“嗯,外面世界也叫真实世界。”安砜接过话茬,“真实世界里,这个村庄早就荒废了,我们调查过,所以知道。”
“原来如此。”我咀嚼着这些信息,“你们还调查出了什么?”
“不知道,刚踩完点,我就踏进诡异区了,联系不上队友,他们应该还在调查吧。”
“哦——”我笑了笑,拉紧他的手,“那小郎君现在只有我了。”
安砜耳根更红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瑟缩一下:“对不起,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安砜软下来,“你说的也没错,就是有点让人误会。”
我扭过头:“嗯?误会什么?”
安砜结结巴巴:“没什么,我们先去祖祠吧?”
“都听你的。”
我往前看,向那个罪恶之地走去,谎言、谩骂和嘲讽依旧在耳边环绕,噼里啪啦,最后随着铁钗刺肉的声音,碎了一地。
“怎么了?你的手在抖。”安砜握紧我的手,“你害怕那个地方?”
这不是装的。
我微不可察地点头:“怕。”
安砜呼吸一滞:“那你还带我去?”
“因为是你……”我慢慢说,“我可以的。”
安砜没有说话了,连脚步声也轻了许多。
透过蒙蒙雾气,远处祖祠轮廓显现出来,四四方方,如同一座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