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很久。
再醒来时,我看到的是自己的骨头散落一地,泛着黄,勾挂残破不堪的廉价红布。
四周层层落叶铺垫,混杂枯枝,轻踩上去,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
像枯骨被踩碎一般。
我慢慢起身,脚尖不着地,原来这就是死了吗?
还好,这样就不痛了。
“眼前”的世界和睡着之前别无一二,祭台是一个圆台,用石砖砌得高高的。上头牛羊猪的头骨摆放整齐,簇拥一块歪倒的牌位。
刹那间,山风穿过林子,吹落祭台上的香灰。三根香,只断了一根,打在一旁的盒子上。
我飘到祭坛上,拿起盒子,小心打开,没有找到记忆中的眼珠。
大概是腐烂了吧。
我到底睡了多久?
放好盒子,我看向牌位,上过学堂,能看出来上面用红颜料写的字是:
祭品 厌欢
四个字,生生刺痛我那颗不再跳动的心。
这个名字是一个童生老头给我起的,让我不要沉溺欢乐。
只可惜,我这一生短暂,也并没有多少欢乐可言,最后得到一个“祭品”的名号,尸骨同落叶而葬。
畜生的头骨还比我体面些呢。
我自嘲一笑,懒得收拾尸骨,慢慢地向山下飘。
雾气蒙蒙的天,我顺着木梯走,总算到了村子外,家家门户大开,张灯结彩,何处倒贴着“囍”字,好像都在迎新娘。
我扯动身上的嫁衣,有些不自在。
再抬眼,远处站了一个男人,戴着一副黑框框,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他左手捧着一块方形石头,右手拿着一根笔直的木棍,四处张望,满脸迷茫。
外地人?他是迷路了吗?
那人听到细碎声响,扭头往旁边一看,一瞬间愣住了。
为了表示友好,我朝他一笑。
他跟见了鬼一样,手放在耳朵上:“我见到诡异了,速速支援!喂……该死,怎么没信号了?”
听不懂。
我飘到他面前:“小郎君,你在做什么呀?”
凑到他耳边,我仔细看了眼,好像是块圆石头。
真可怜,他是不是听不见?
小郎君身体一僵,没有动作,看来是真的听不见。
我拉着他的手:“你跟我来。”
往印象里的小院子里走,奇怪,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化作一堆骨头,为什么村里没有一点变化?
小郎君手心发汗,固执站在原地不动,咽了口唾沫:“你做什么?”
“回我的家。”
我保持着微笑,他好像更害怕了:“你的家?”
原来不是聋子啊。
“天色太晚,你这样待在外面,可能会遇到狼的。”我想起尖锐狼牙撕扯血肉,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会很痛。”
啊,不对。
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已经死了呀,难怪小郎君这么害怕。
小时候我也怕鬼,非常理解他的心情。
于是,我主动松开手:“我没有恶意。”
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说的话,小郎君踌躇半天,一下抬头看天色,一下低头看手上的方形石头,最终下定决心,咬了咬牙:“我跟你走。”
我没有再牵他的手,安静地向前飘,时不时停下来等。毕竟村里雾气重,走丢了难找。
终于,到了小院子,那是我早逝的爹娘留下的唯一遗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之前他们过来借着送“新娘”的名义,洗劫了不少东西。院里乱糟糟一片,门锁只剩半边,挂在一旁,虚掩的木门年久失修,“吱呀吱呀”晃动着。
我关上门,用一条断腿凳子抵住,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它。
小郎君在旁边看着,半响,他确定我没有害人的心思,默念着:“守则第一条,诡异能安抚就安抚。不怕不怕……加油!安砜!”
我听到最后两个字:“你叫安砜吗?怎么写呀?”
话音未落,安砜腿一软,差点跪倒,好半天勉强扯出一个笑:“安心的安,石风合在一起的砜。”
我看他的作态,问:“我很可怕吗?”
“……”
安砜的表情好像在说:不然呢?
院里没有铜镜,他也怕刺/激到我,决定用语言形容:“你现在穿着红嫁衣,脸很白,眼睛上蒙着一块暗红色的布,不过我猜它原本是白色的……眼布下面有红泪,你是不是哭过?”
“还有脚,你的脚好小……但是不像是裹脚,是成年后被硬生生折断裹起来的吧。”安砜越说越起劲儿,又看到我不说话,“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谢谢你告诉我。”
看我真没生气,安砜将我从头到脚打量好几遍,才问出来:“那我再问个问题,你确实是男子吧?”
“是。”我点点头,“所以,要打断脚掌,这样山神大人就看不出来。”
“山神大人……果然又是愚昧催生悲剧。”安砜愤愤,又低声问,“我该叫你什么?”
“厌欢,没有姓。他们说山神无姓,便给我也去了。”我咳了咳,喉咙里涌上腥气,“不好意思,你先休息吧。”
安砜点头,不想多说。
我打开门出去,天更黑了,以前我是不敢出门的,可是现在好像是别人怕我,我反而不怕了。
飘到水缸前,哪怕听了安砜的描述,说不好奇也是假的,我低下头,仔细打量着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
和安砜描述相差无几,只是可怕些。
头发黑得像水藻,披散下来,挂着碎叶凌乱不堪。布条胡乱层层裹眼,底下两行红泪干涸,黏在脸颊两侧,像惨白脸色上晕开一层胭脂红。大红婚服皱皱巴巴,晕开的暗渍深浅不一,不知是什么。
我拆下布条,只看到两个黑窟窿。
愣了一下,双手掬起水,洗掉可怖的红泪。
仔细缠好布条,我理了理头发,乱糟糟的。
有个人送我的半把梳子不知道掉到哪里,我沉默半响,伸手抓头发,试图理顺。
此时一只手出现在我面前,握着一把梳子。
我转头,看向安砜。
他的笑很僵硬:“我怕你出事,跟出来了。咯,你是不是想梳头发?”
他的手分明在抖。
才不是怕我出事呢,小骗子。
我接过梳子,道了声谢,现在找不到合身的衣服,作为山神的祭品,我的所有贴身物品都被烧了。
男子束发配嫁衣显然很违和,我梳顺了头发,简单用束带绑在发尾上方两三寸距离处,而后任由它在肩膀处垂下,落到胸口处。
安砜盯了许久,看我做完这一切,赶紧移过目光去:“你还挺好看的。”
好看。
经常有人这样说我。
我低下头,抬袖遮住脸:“不好看。”
“为什么?现在是有点可怕,但是可以看出来你生前长得不错呀。”
我闷闷地回答:“好看,是错的。”
“这是什么逻辑?”安砜猜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因为好看被献祭给山神的?”
是,也不是。
我回想起,在被塞进轿子之前,族长的儿子拍着我的脸:“你也就只有这张脸了。”
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就干脆拿他们的话来说了:“我只有这张脸。”
美貌单出在这里是死局。
见我有点失落,安砜鼓起勇气,搭上我的手腕,不费力气将那只抬起的手按下去。“别难过了,先回去吧,天都要黑了。”
“好。”
我攥紧他的手,感受到他抖了一下,刚想放开,他便抓紧我,尾音打颤:“那个……走吧?”
跟着他飘到小院子里,我在木架子上捣鼓:“这油灯好像坏了……”
闻言,安砜举起他的方形石头,一道白光刺出,我往后躲了一步:“雷火?”
“啊,雷火?哦,你是说闪电吗?”安砜失笑,“不是的,这个叫手机,有照明功能。”
“好神奇。”
我终于看清了些,摆好油灯,点上,暖黄火焰舞蹈着,我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安砜说“为了省电”就把手机的光关掉了。
背包放到床铺边,他简单察看屋内环境,只有桌椅、木架子,以及一张只供一人睡的小木床,上面叠放梅花式的薄被。
“这是谁的房间?”
“我的。”
“啊?”
“不行吗?不然你只能睡柴房了。”
沉默无言。
他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声音尽量温柔:“可以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我微笑着,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果断摇头。
“小郎君,你这是想套话吗?”我捧着下巴,“不如先告诉我,你说的诡异是什么呀?”
“……”
安砜不擅长说话,马上露出一副被识破了的表情,恹恹垂下头去。
我凑上前,拉近与他的距离,轻声提出建议:“公平起见,我们一问一答如何?”
安砜没有回答,盯着手机,还是没有他说的“信号”,半响,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好。”
拉着他共坐床榻,我侧过脸主动出击:“我先问,什么是诡异?”
“就是类似于不可名状的可怕物体,我是诡异调查组的人,负责调查诡异。”安砜背台词一样给出他的答案,“该我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下一刻,他又觉得有点过分,补充道:“呃,如果不想回答,可以换个问题。”
“没关系的。”我不避讳这个话题,将破碎的记忆组织起来,“村里年年献祭三牲给山神祈祷风调雨顺,我出生时大旱三年,及冠时又大旱一年,他们便把我扮成新娘献给山神。那天……”
“然后呢?”
我沉默片刻,缓缓道:“然后……我被丢在山上,狼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