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洲曲 第2章 第二章

黄砖白墙覆着鎏金瓦当，廊柱皆漆朱红色，檐角悬着铜制铃铛。金灯玉柱垂着锦纱帷幕，柔软的羊毛毯织就宝相花纹，从王庭前殿一路铺到后宫深处。

江玉燕随曲小枫见西州王庭主人时，恰好与豊朝使臣擦肩而过。

紫袍男子腰间玉带銙明光锃亮，袖子宽得能藏十把匕首，衣裳胸前不见补子，头上黑冠也没翅没坠，倒像把刀鞘扣在头上。

紫衣上了马车，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混着甲胄摩擦声，三百玄甲军手列队随行。

与大明鱼鳞甲完全不同。

江玉燕收回目光，几乎已经确定这不是小鱼儿的局。

又暗恨小鱼儿和花无缺太狠，没给她多的时间，否则怎么会连自己身处哪里都看不出来。

“江……”曲小枫犹豫着，却喊了声姐姐，“江姐姐，你不要担心，父王母后人很好的。”

江玉燕柔柔一笑，眼中露出几分担忧，“我只是怕自己做不好……毕竟我只是个孤女。”

“别怕，有我在。”曲小枫语气笃定，牵着她的手走进大殿。

可你连自己的命运都做不了主。

落后半步的江玉燕心中有些恶意的想，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个小姑娘才越发想要做到点什么，来证明她被父母送往和亲的命运不是因为父母不爱她。

这就是她的机会。

“你就是玛尔其玛救的中原人？”

国王和王后高坐上首，眼里的轻视与不满压到江玉燕身上，却被曲小枫挡住，“父王，她听不懂，你要说汉语。”

国王冷哼一声，虽换了汉语，却半点不掩饰不满。

面对质问，江玉燕将“扬州瘦马”的故事又添了三分凄惶，特意混进几句从曲小枫口中套来的“中原风物”。

王后阿史那云本就心疼女儿，见曲小枫攥着江玉燕的手不肯松开，淡声道：“瞧这细皮嫩肉的，能掀起什么风浪？”

国王敲了敲案上的和亲盟书，用西州语道：“顾剑的教训还不够？”

殿外风沙掠过檐角铜铃，王后冷笑，“顾剑是带把刀的狼，她不过是根没牙的簪子。”

“簪子也能伤人！”

“你都要将她送到中原，难道连这么点小事也不愿意答应？”

“这是两码事。”

“我只知道我的女儿要离我远去，当初豊朝明远郡主也不是皇帝的亲女儿，我的女儿为何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

国王无力反驳，望着曲小枫腕间未褪的晒伤和强压的泪意，终究叹着气挥了挥手，心中暗衬：不过是个柔顺的女子，若能让女儿乖乖待在宫里等待和亲，倒也件好事。

“那便留下吧。”

父母的争吵中，曲小枫的心越坠越沉，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她努力重拾心情，“我会和江姐姐多学中原礼仪，不会给赞普与母后丢脸的。”

话才说完，便将低眉跪在殿中似乎不明所以的江玉燕拉起来，胡乱朝国王与王后行了个礼，出了大殿。

江玉燕看见小姑娘红了眼尾，挑挑眉，作为“听不懂西州语”的中原孤女，她理所应当的不需要安慰她。

不过，下跪的滋味可真是……让人恶心——江玉燕忽地就想起被迫跪着砍掉母亲牌位的那天，心情瞬间更是急转直下。

曲小枫只觉被握住的手一疼，转头见江玉燕神思不属，安慰道：“江姐姐，父王母后只是太担心我了，没有恶意的。”

她待人真诚，觉得让本就死里逃生的人一次次撕开伤疤又被反复质问是件痛苦的事。

江玉燕觉得曲小枫该谢谢自己，她的父母逼她和亲，如果有机会自己一定会顺手帮她解决了这两个老东西。笑意攀上眼眸，江玉燕摇摇头，道：“我知道。”

曲小枫却觉得她是强颜欢笑，咬了咬唇，左思右想，忽眼睛一亮，握住江玉燕的手，展颜笑道：“江姐姐，你跟我来！”

小姑娘大红色纱帛上，铺满金线绣的胡枫，额间藏蓝镀珠碰撞，脚腕系着是金铃也叮叮当当作响，江玉燕虽内力少了许多，但耳力仍然很好，那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心里一阵阵闹得慌。

从前殿穿过长长的楼廊，廊柱切割着天边的云彩，象牙白的建筑绕成一个圆，正中花坛边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顾剑正与豊朝使团的副将低声交谈，神色带着焦急，可一抬头就看到那红衣的公主牵着一个陌生的中原女人。

江玉燕对上他戒备试探的眼神，只觉得他这番模样像极了自己接近铁心兰时的花无缺，她猜测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顾剑，她故意假装绊了一下，遮住了她们二人可能交汇的目光。

顾剑心中不安，却更担心下落不明的五皇子，豊朝瞒得好，西州这边还没有收到迎亲的太子死亡的消息。

为了师父的计划，他也必须尽快找到李承鄞。

见顾剑离开，江玉燕顿感无趣，便任由曲小枫牵着自己走去哪里。

很快，到了一个漂亮的宫殿，曲小枫微微喘息，她牵着江玉燕入了寝殿，提声道：“加娜塔，水准备好了吗？”

“回赞蒙。已经准备好了！”加娜塔忙从里走出，目光下意识落在江玉燕的裙角——那里有块淡淡的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江姐姐，你先洗个澡，我去给你找套衣裳！”

红衣的小姑娘转了个身，金色的胡枫散开，晃得江玉燕眼睛疼。

加娜塔对另一个侍女道：“德吉，来伺候江……莫沐浴。”

见曲小枫走远，德吉央宗用西州语道：“不过是公主捡的中原人，你何必用尊称？”

虽然江玉燕的衣着看起来还不如一般平民，可方才轻轻一瞥的眼神让加娜塔不敢轻视，她轻轻敲了下德吉央宗的脑袋，“你什么时候见赞蒙带过其他人来？连顾上师都没有来过。赞蒙重视她，你也不可以轻视。”

江玉燕本以为曲小枫对谁都如此不设防，却不想，自己是第一个……

陌生的情绪让她时候生出几分烦闷，哪怕沐浴完换上一套新衣也未曾消失。

“这套衣服很适合您。”那个叫德吉央宗的侍女用生硬的汉语打破了江玉燕的沉思。

铜镜里，绣着金莲花的衣摆垂到脚面，大翻领斜斜垂落肩头，镶边的孔雀蓝丝线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熟悉的金黄色，让江玉燕心情好了起来，曲小枫已经赞叹出声，“江姐姐，你好漂亮。”

江玉燕轻声道了句谢。

曲小枫牵住她的手，往宫殿内走去，“江姐姐，你快来看。”

江玉燕顺着曲小枫期待的眼神往外看去。

一块碧蓝无垠的湖面嵌在茫茫大漠，宛若明镜，行人骆驼渺若画中，驼铃悠悠，碧水晴天，天地豁达，旷人心神。

“是不是很漂亮！”

曲小枫两手搭在围杆上，声音清脆，“小时候我不开心就会在这坐一整天，特别是到了晚上，星星既在天上又在地上，比宝石还要亮，还要好看！所有的不开心就都没有了。”

江玉燕侧身看她，小姑娘闭着眼，任由粗粝的风拂在面上。

即便见惯了美人，江玉燕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姑娘很漂亮，比起中原人的柔和温顺，她更像一团沙漠夜晚里的熊熊燃烧的火焰，却不会灼伤你。

只是……这团火注定要灭在自己手里了。

她回过头，看着沙漠，声音很轻，仿佛在和自己说，“谢谢你，小枫。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么漂亮的景色，我，很喜欢。”

“真的么？”

小姑娘喜上眉梢，太阳在她脸上晕上薄红，或许也有跑了一路的原因，但眼中写满的都是满足的惬意，一如捉到肥硕鲤鱼的小狐狸。

“真的。”

江玉燕说得很认真，曲小枫觉得她的眼神很温柔，温柔得像是怜悯。

“真的很喜欢。”

喜欢到对江山占有的**重新从空虚的心中喷薄蔓延。

她总说曲小枫傻，自己何尝不是？

她竟差点因被花无缺暗算一事就心生恐惧，她竟差点觉得能活下来，能留在西州也很好。

可，上天既然让她重获新生，她怎能浪费。

江玉燕顿悟“珍惜”，而曲小枫却半点也不知“珍惜”。

她的姐姐都出嫁了，难得有朋友，自然是要将最好的都拿出来，沙漠中珍贵的淡水、诱人的水果用剔透的琉璃盛着，摆满了桌面。

加娜塔站在殿中，越发确定这个江玉燕不是普通人，毕竟赞蒙宫殿里的华丽是倾国之力，而她从入门到现在眼神中都只有平淡，唯有落在赞蒙身上时会有些许波动。

德吉央宗没有加娜塔那般敏锐，更不知这位江姑娘曾是昏聩帝王的宠妃，只猜测中原果然物产丰盛，连一个落魄的孤女也习以为常。

熟练地剥开一颗葡萄，晶莹的汁水顺着曲小枫修长的手指滑入袖中，葡萄入口，甜沁入心，她眯着眼，笑道：“这个时节吃葡萄果然是件最开心不过的事了。”

“西州的葡萄倒比中原的更甜。”江玉燕唇角带着笑意，抬起眼看向曲小枫，仿佛不经意间，“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个男子，也是中原人？”

小姑娘的动作一顿，抿着嘴点点头，闷声道：“是我师父，与姐姐一样是汉人。”

江玉燕似乎全然不知这个话题戳到了对面的人的心，仍温柔地问道：“可是心上人？”

小姑娘无力地趴在桌上，眼睛盯着掉落的琉璃杯，喃喃道：“心上人有什么用，他又不喜欢我，何况我……”

“怎么会呢？”

江玉燕拖长语调，见小姑娘抬起头，才继续说道：“眼神是不会骗人的，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神也是极喜欢你的。”

她太熟悉那个眼神了，不是帝王看她时的欲，而是小鱼儿看慕容仙时、花无缺看…铁心兰时的爱。

又一次不自觉想到那些糟糕的事情，江玉燕几乎咬碎了银牙，还要强打精神继续应付着对面的小姑娘。

曲小枫坐直了身子，捏着手里的葡萄，似是否定，却分明是求证，“不可能，要是喜欢我，又怎么会失约？”

江玉燕说得委婉，“也许是被别的事耽搁了？毕竟他一个中原人在这，总是…不太一样的。”

曲小枫沉思了好一会，没有想明白，叹了叹，忽抬起头对江玉燕道：“江姐姐，你就把这当成自己家，以前那些事就不要想了，我会保护你的。”

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模样，江玉燕忍不住轻笑，说了句谢谢。

心中全然不信。

猎物保护猎人？

上一个这么傻的人是谁？江玉凤？

既然小姑娘这么好心，她自然不会不领情，等到时机成熟，她就送这小姑娘去见自家的傻姐姐，也许她们更有得聊。

想到这样的场面，江玉燕的心情便好了不少，却听小姑娘问道：“江姐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江玉燕咬碎了葡萄，汁水在口中炸开，浅笑未语。

还是现在就送她去见江玉凤吧。

日复一日。

江玉燕总在为曲小枫天真的问题而费力压下杀意与怒火，小姑娘是这里最配合的猎物，她需要了解这个世界，就不得不给她延缓死期。

但她清楚这样的时日不会持久，西州国王一定会调查她。

可她不能被调查，上位者是不能也不会对她这样一个没有背景、凭空出现的人放心。

何况西州三十六部心思各异，外有强敌，国王只是空头盟主。连嫡出的女儿也得送去和亲，这与江别鹤要将江玉凤送进宫有什么区别？

于是，江玉燕压下其他浮动的心思，利用渐渐恢复的内力和旁敲侧击打探着王室的秘密。

一次机缘巧合，竟听到了豊朝与西州的秘辛以及……那顾剑与豊朝五皇子的计划。

说爱却利用小枫的信任和痴心，说恨却又总用那样的隐忍的眼神看着西州的九公主。

就像口口声声说为了自己好的江别鹤……虚伪得令人作呕。

“江姐姐，你没事吧？”

曲小枫握住她的手，西州昼夜温差极大，小姑娘的手比起内力护身的江玉燕来说凉得多。

“我没事。只是想起我的…姐姐，她也有一个喜欢的人，父亲逼她嫁给权贵，为了家族，姐姐同意了。”

“江姐姐…”

夜色为小姑娘披上朦胧，江玉燕看着她，悠悠叹了一口气，说道：“如果当初姐姐能放下家族，和爱人远走，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顾剑的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多，他的存在就是一个莫大的隐患，不过，万事皆有双面，沙漠天然就危机四伏，在前往铁达尔王帐的路上，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呢？一旦夺得顾剑的内力，自己就能恢复七成实力，也能少许多顾忌。

而在江玉燕百转千回的心思里还藏着一个隐秘的私心，她很想知道：发现一切真相、发现情人的虚伪的小姑娘会选择什么？

她期待着，期待着这火焰变得和自己一样，熊熊燃烧的不再是善良而是**，以此来证明自己选择的正确性，证明人性如此，并非她江玉燕一人而已。

顾剑、豊朝五皇子—《东宫》

江别鹤、江玉凤——《小鱼儿与花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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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