豊朝剑南道以西,名为西州,高山深壑,大漠原野,三十六部星落其上,多年来屡屡袭扰豊朝边境。
因西州王后阿史那云所属丹蚩部落骑兵凶悍,一旦正面开战必引生灵涂炭,而豊朝国至百年,免不得将士多贵仕的局面,不堪大用,称得上精兵良将的都往军情如火的突厥边境以及平复反叛所用,再难往西调兵。
故而虽朝廷百姓多有议论,帝王依旧迟迟未有对西州出兵之意,百官中主战言论的不在少数,在今岁年关有西州下属部落劫掠陇右时,主战者闻声而动,在朝会上再次提出出兵之意。
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休,豊朝帝王不发一言,直至左相高于明提出了和亲之策,方道:“西州为我友邦,其女可为太子妃。”
帝王乾纲独断,无人反对。
鸿胪寺卿的队伍自豊朝都城长安前往西州,为太子迎娶能配得上此恩德的、如今唯一待字闺中的西州嫡出九公主——曲小枫。
当传旨的鸿胪寺卿到达西州王宫时,那位尚不知情的九公主曲小枫正在城外等待私奔的情郎。
阳光给她红色的纱衣镀上一层金光,整个人越发浓烈得像火一般,昭示着无限生机。
远处一匹瘸腿的马驮着失血晕厥的男子在烈日下行走,未到沙丘,马与人便一同倒下,红褐色的血迹与黄沙融作一体。
曲小枫身旁的白马嗅到血腥味,四蹄微动,伸脖低鸣。
等待良久的少女顿时喜上眉梢,拍了拍白马的脊背权作安抚,一面抬头看去,但入眼仍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仍是空旷无际的沙漠。
并没有心心念念的赴约之人。
长长叹了一口气,曲小枫牵着白马往胡杨林走去,自叹自语,“说好的时间都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你说,师父不会是忘了吧?”
白马自然不会答,只乖顺向前而行。曲小枫便劝慰自己或许是被事情耽搁了。
金黄色的树叶铺在黄沙上,每踩一步都能听到沙沙的碎裂声。林中枯木横斜,越往深处,越加茂密阴凉,甚至生出一丝冷意来。
微风拂过,一股刺痛从发红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升起,轻薄的面纱也让曲小枫觉得呼吸不那么顺畅,面纱上坠着小巧的金叶本没有什么重量,但现在被风打到脖颈上,越发让她觉得烦躁起来。
取下覆面的红纱,曲小枫映着斑驳的阳光看向手上刺痛的地方,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呻吟。
这地方怎么会有人?!
幽静的树林让人无端心中发怵,曲小枫默念着平安经,轻手轻脚地靠近声音来源之处。
很快就在一棵繁茂的胡杨下,看到了一个晕倒的女子。
粉色的麻布裙衫像行商而来的汉人打扮,衣袖却只堪堪遮住手肘。曲小枫心里一紧,急急往前走近,却见女子双目紧闭,青丝长辫,面若桃花,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在她的手臂上,莹白剔透,比水晶盘中的葡萄还要诱人。
要是能找个工匠按她的样子雕个琉璃娃娃得有多好看?
曲小枫摇了摇脑袋,将这奇怪的的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又走近了些,才看到女子双目紧闭,柳眉若蹙,发白的唇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她受伤了吗?曲小枫握住腰间的水囊,蹲下身,想探一探鼻息。
乍起的风拂过周身,方才晒伤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那双眼睛已离她不过两寸的距离。
瞳孔收缩成狼一般的竖线,眼尾浮起猩红血丝,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断猎物喉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可下一秒就被一股绵软的力道撞进怀里。
琉璃娃娃般的女子整个人像片轻飘飘的枯叶,顺着她肩头滑下来,发间带着血腥气的冷汗蹭过她脖颈。
“对不起...我本来想站起来的……”
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哭腔,睫毛上凝着细碎沙粒,腰带上的手已经松开,楚楚可怜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曲小枫恍惚以为是自己是不是中暑所以看错了,摸着脖颈,摇摇头,道:“没事,你还好吗?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
那女子喉间忽发出一阵剧烈咳嗽,抬手掩住唇,声音破碎得像秋风,“我……我叫江玉燕……”
曲小枫慌忙扶住她剧烈起伏的后背,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去够腰间的水囊,心中一阵愧疚,自己试探这么一个柔弱又受伤的女子实在太过分了,“江姑娘,你别急,慢慢说。”
“这里是哪里?”眼泪顺着江玉燕苍白的脸颊滑落,垂下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阴鸷。
自己没死,但丹田处内力只剩下不足一半!
小鱼儿,花无缺,她一定要剐了他们!
江玉燕颤抖着抓住曲小枫的衣袖,目光哀哀,“姑娘,你……你能不能救救我……”
“别怕别怕!”曲小枫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最见不得别人哭,尤其对方还这么柔弱可怜,眼眶瞬间也跟着红了,手忙脚乱地解开腰间水囊,打开盖子,递了过去,
“我是西州九公主曲小枫,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风过胡杨,引得一阵沙沙作响,天空忽然阴沉下去,曲小枫抬头看了一眼,错过了江玉燕眼中的试探与沉思。
西州?她弑君登基后,已将中原地理异域邦国烂熟于心,可这西州与她记忆里的任何地方都对不上号——从应天到顺天,从宣府到蓟州,甚至连郑和下西洋带回的奇异地志,都没有半分西州的影子。
眼前这大漠荒原更像是朵甘或者乌思藏。
“可千万不要有暴雨才好。”林中一下子暗了,曲小枫想到今日的私奔计划,喃喃自语,忽想起面前的人衣衫根本不避风雨,却见她慌忙抬头又低下,后退一步就要跪下,语气惊惶,“公主?你是公主……”
在曲小枫没有注意到地方,江玉燕指尖碎石借着慌乱在微不可闻的破空声中擦过水囊绳结。
曲小枫眼疾手快地去抓水囊,奈何与顾剑学的几招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场,指尖堪堪擦过皮囊边缘,便听“啪嗒”坠地声。
琥珀色的水痕在沙地上蜿蜒成细流,也没感觉到林中其他人的气息,江玉燕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难道小鱼儿与花无缺并不在此监视?可恨自己内力减少下,只能靠这样拙劣的方法试探。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在心中将两人千刀万剐,嘴角却噙着泫然欲泣的弧度,“对不住……我真没用……”
“没事没事,是我没拿稳。”曲小枫回了一句,忙蹲下身去捡水囊。
江玉燕居高临下,牢牢盯着少女晃动的金叶子发饰。方才假意扶着对方腰带借力时,便察觉这公主的腰腹绵软无力,果然如自己所料,武功不过是花架子。
小鱼儿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确实爱玩逗弄人的把戏。
可派个毫无武功的“公主”来试探?
不,他可是连花楼里的姑娘都要救上一救的“菩萨”。
更何况,她杀了多少人、又夺了皇位,他们恨不能亲手将她碎尸万段,怎会设下这般漏洞百出的局?
难道……真的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手里的碎石被捏碎成沙,漏下指间。江玉燕眼中的阴鸷被水雾掩盖,声音带着哭腔靠近曲小枫,“公主,你会不会怪我……连水都守不住……”
不管是小鱼儿的阴谋,还是老天的戏弄,有这尊金贵的护身符在,至少能先在这陌生之地站稳脚跟。这些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上位者,最容易沉迷于做一个拯救者。
那温柔又委屈的声音带着风吹过耳畔,曲小枫猛地站起身来,也顾不得看水囊怎么会突然掉落,连连摆手,磕磕绊绊道:“不,不是的。水囊在我手里,和……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江玉燕顺势跪坐在地上,指尖轻轻勾住曲小枫垂落的红纱,身子前倾靠向曲小枫,仰头看她,声音轻得像胡杨絮,“公主,你人真好,我从来......没碰到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她的眼睛本就生得极美,此刻蒙着层薄薄的水光,像被露水打湿的琉璃盏,阳光在她眼底碎成星子,随着眼波流转聚散。
曲小枫低头触及那目光,心头一跳,喉间动了动,想说“这不过是小事”,话到嘴边却成了干涩的气音。她能感觉到红纱被江玉燕指尖勾得发紧,像根无形的线在扯着心口,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对方腕间,开口却是,“你......是中原人吗?”
江玉燕忽收回手,垂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我……是中原人。母亲不幸离世,遗命让我进京寻找生父。不想被人偷去所有盘缠,成了扬州瘦马,他们打算将我卖给盐商做小妾,半路却遇了马匪……我也不知我怎么就到了西州......”
曲小枫望着那只骤然缩回的手,下意识伸手去够江玉燕的衣袖,却在触及对方前堪堪顿住。那双白玉般的手正紧紧攥着裙摆。
“不要怕!你遇到我就没事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忙清了清嗓子,快步走到白马旁解下羊皮酒囊,蹲下身,递过去,“喝口马奶酒暖暖身子,西州的天说变就变,可别冷着。”
酒囊上的银饰随着动作晃出轻响,她忽然想起顾剑曾说过,中原女子饮酒要用细瓷杯,遂又红了脸,“要不我帮你倒在手心喝?我们西州小狼崽子都是这么喝羊奶的。”
江玉燕的指尖轻轻蹭过对方手背,像雏鸟蹭着暖炉边缘,“公主,谢谢你,但我......不会喝酒。”
曲小枫忽然想起去年在市集上看见的卖艺人,那只被锁链拴住的小猴子也是这样垂着头,任人摸脑袋时都不敢抬眼,直到她偷偷解开锁链的瞬间,才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我……我带你回王庭。”她突然伸手握住江玉燕的手腕,忽略对方瞬间绷紧的肌肉,“我父王最宠我,他会派卫兵送你去中原寻亲。对了,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曲小枫的目光落在江玉燕的手上,那指尖细长白皙,当真宛若琉璃,和自己的每日风吹日晒的皮肤全然是两样。
“公主,我的手上都是做活的茧,会伤了你的皮肤的。”
江玉燕抽回手,明明只是轻柔的力度,曲小枫抓不住,只觉如同水从掌心流过。
“茧子有什么打紧?”曲小枫的指尖在半空悬了悬,“我骑马时掌心也长茧,阿翁说那是勇士的勋章。你瞧!”
说着摊开自己的手,虎口处果然有块椭圆形的硬茧,边缘被马缰磨得发亮。
江玉燕的睫毛扑簌簌抖了两下,忽然用指尖轻轻蹭过曲小枫的茧子,像片羽毛扫过琴弦,“公主的茧子生在虎口,是握缰绳的;我这茧子生在掌心,是握搓衣板的,粗笨得很。”
曲小枫注意到对方无名指根部有块极淡的疤痕,形如断弦,她想起顾剑曾说过,豊朝贵族女子流行戴缠金丝戒,戒面刻着吉祥纹样,摘下来后便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搓衣板能搓出断弦疤?”她鬼使神差地捏住对方无名指,却在触到那道疤痕时,听见江玉燕喉间溢出极轻的抽气声。
“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江玉燕的声音听起来柔得像中原来的绸,“原来勇士的勋章,和贱人的伤痕,摸起来是一样的。”
她的指尖在相贴的茧子间轻轻摩挲,明明是粗糙的触感,却让曲小枫想起王庭里的羯鼓,两面鼓槌相击时,震得人心口发麻,“不,你不是......”
她没法说出那两个字,胡杨林深处突然传来幼鸟惊风的啼鸣,曲小枫这才惊觉两人靠得极近,江玉燕的呼吸几乎要拂到她鼻尖。她慌忙站起后退半步,却踩到自己的红纱,踉跄着跌坐进胡杨叶里。
“公主!”惊呼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江玉燕伸手去拉曲小枫,指尖却故意捏住对方手腕内侧的神门穴——那里是心经原穴,轻轻施压便能让人心跳加速。
却不知曲小枫早已心跳过速。
江玉燕的身体随着曲小枫向前倾倒,在落地前用小臂暗暗顶住地面,将跌落的力道化作两人相贴的虚惊。胡杨叶簌簌落在她们发间,双目相望,一瞬间尼伯湖上的月亮,大漠上夜里的繁星,和丹蚩草原上的烈日都在曲小枫杂乱的心跳中升起。
睫毛颤动,曲小枫正要开口,却听到熟悉的怒吼裹挟着马蹄声砸来,弓弦拉满的嗡鸣几乎要刺破耳膜。
“大胆贼人!放开赞蒙!”
“赤松!把弓放下!”
曲小枫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尖锐些,她甚至直呼了舅父的名字——就像父王发怒的时候。
金叶子发饰随着呼吸剧烈晃动,曲小枫小心把江玉燕扶起,护在身后。
噶尔?赤松放下弓箭,喉结滚动,脖颈处的人骨念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咔嗒声,用西州语道:“赞蒙,你不该与陌生人离太近,还是个...中原人。”
中原人三个字从他齿间挤出,尾音带着淬毒般的狠厉,仿佛那不是词语,而是块卡在喉咙里的羊骨。
曲小枫忙回头看了一眼江玉燕,却见她满目茫然与惊惧,显然是听不懂西州语的,转头与噶尔?赤松道:“她不是坏人,她是个......可怜人,我要带她回王宫。”
江玉燕藏在曲小枫身后,凝眉思索,曾经为了花无缺学的乌思藏语,竟与这个陌生的西州语别无二致,这西州莫不就是乌思藏?就是不知道这豊朝与大明又有什么异同?
“可怜人?”噶尔?赤松用西州语重复,刻意加重人字的尾音,倒像是在说西州语的猎物,目光移到江玉燕身上时,如秃鹫蛰伏,“中原人擅长用甜言蜜语,一个顾剑就是例子,赞蒙不要再被骗了。”
“顾剑......师父他....”曲小枫握紧手,指尖刚陷入掌心,忽然惊觉攥住的是江玉燕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肤。江玉燕唇角微颤,却仍扯出柔弱笑意,睫毛簌簌颤动着摇头,示意她无碍。
“抱歉......”曲小枫慌忙松手,耳尖发烫。
“是顾剑出卖了赞蒙!”噶尔?赤松的冷哼如锤砸来,“他已经向大王邀功请赏去了,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寻欢!豊朝的和亲使团已经到了,赞蒙还是快随我回宫,不要让赞普(大王)和觉蒙(王后)难做。”
和亲...…豊朝……
这是一个机会。
江玉燕放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公主,你们......在说什么?这个人,他的眼神好可怕。”
曲小枫还没有从和亲的震惊中回过神,心中劝自己父王不会将自己送去和亲的。此时听到江玉燕的话,小声安慰,“别怕,他是我舅舅,也是我父王的护卫首领,我赞普很好的。”
她的语气带着不确定,连安慰也不知道是对谁,她牢牢握住江玉燕的手,仿佛是在护住她一失再失的国土的最后底线,看向噶尔?赤松,“我回去。但我要带她一起。”
噶尔?赤松怒吼一声“回宫”是不得已得妥协。
一行人离去,一个卷发小兵悄然离开队伍,几个纵身离开了胡杨林,望着远处的王城,摇头暗叹:“西洲王室的宝贝不是东西而是公主,而这公主身边不仅有个剑客,竟又多出个女人——那剑客我尚且能敌,这女人光内力就已深不可测,原先打探的消息可没有这一部分,大智大通莫不是耍我玩呢?!这一趟必定要不顺利了,但若是不战而退实在有损我偷王之王的名声。”
他正犹豫不决,忽然瞄到沙丘底下躺着一个因失血过多而昏厥的男人,但他看见了远处行来的马车,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再看向男子的眼神变得怜悯,但只摇摇头,也策马而去。
马车上坐着一个女人,外面很热,里面却像春日,她习惯性地拿出腰间的荷包,上面的刺绣很精致,但因为常被摩挲而变得有些毛糙。
她看了片刻,忽然深叹一声,因为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马车停在了晕厥的男人身边。
1.
曲小枫、西洲—《东宫》
江玉燕、江玉凤—《小鱼儿与花无缺》
2.
江玉燕是坏人,但她自己不觉得自己坏,所以她的观念不一定是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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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