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日。
这个本丸照常运转,出阵、远征、内番,即使你表示过,无需过问你的意见,但他们依旧会将重要的战报呈上来过目。
这是完全不准备尊重你的意见的意思了。
武士需要头领,付丧神需要灵力的供给者,像模像样才像话。他们依照自己的心意,擅自安排了你的生活。
今天的看守是大般若长光,在长谷部向你汇报的时候,他坐在长谷部的侧后方,视线却紧紧地追着你的手。
长谷部在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一份完美的发言,讲清楚了事情的原貌,而且贴心地附上了几个选项供你选择。可你心不在焉,垂下眼睛在纸上写着什么,按照他的观察,你其实根本没有在认真写什么,只不过是在假装努力罢了。
这可太伤人心了,大般若长光在内心摇了摇头。
五感敏锐的付丧神不可能没有发现你的走神,对方讲话时认真倾听在人际交往中是重要的礼貌,而在君臣关系里,这样的忽视往往意味着“否认”。这种否认对家臣而言是危险的。
可在他过问你的意见的时候,你却和颜悦色地夸奖了他,并且邀请他坐得近一点。
“后续就按照刚刚说的做吧。”你今天化了淡妆,虽然近日有些清减,但这份清减反而让你脱去了一点孩子气,更有了女人的妩媚。眉形只是简单修了下,还保留着野生的毛绒感,头发也比前几天看起来柔顺了,口脂是不太显眼的薄红,但配上那件一斥染底色的和服,显得从衣领里露出来的皮肤吹弹可破。
你对着长谷部露出微笑:“最近本丸里没什么花了,梅花要过季了,樱花还有些日子,稍微有点寂寞——下次远征的时候,能拜托大家帮我从那个时代带点花回来吗?”
得体的微笑之下,隐含的抱怨意味被藏进了话语的尾音里。
是怨他们将她关起来的意思了。
长谷部不可能没有读出这层意思,他将头低得极低。
“谨遵主命。”
就仿佛再多说一点,再多看一眼你的眼睛,他就要丢盔弃甲地将前肢伸过去攀着你的大腿摇尾巴了一样。
大般若长光在他身后暗笑。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他没有资格嘲笑自己的同僚,因为他也是这份恶业的共犯。
在长谷部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微微躬身以示礼仪,但并没有和他对视。
房间上首的女人直至今日也还是没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在长谷部看不到的角度,你偷偷撇了撇嘴,很快又将表情恢复如常。但视线紧紧追随着你的大般若长光并没有错过这点有趣的细节。
无聊的时候会眼神涣散,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藏起大拇指,装模作样的时候会在手下乱写乱画,想坏主意的时候微微眯起眼睛——与其说是还在褪去绒毛的幼鸟,不如说是半大的长毛猫。偶尔会伸出爪子软绵绵地给人一拳然后若无其事地跑开的那种。
倒是引得人想要抓住你要抽走的爪子呢。
但是很遗憾,依照那份誓文,在神隐完成之前,这样的事情是禁止私下进行的。
长谷部离开之后不久,门口出现了一振短刀的影子,平野藤四郎手上端着一摞盒子请见,在得到你的允许之后,他拉开门走了进来,大般若贴心地替短刀分担了那些摞得高高的纸盒,虽然对方并不太需要。
“主人,自从去年那次之后,您还没有做过新衣服,在春耕开始之前,大家替您新选了一批。”他恭敬地替这座本丸的所有刀发言,试图用这些东西讨好你。
京中奢靡的公家,衣服穿一次之后就会丢掉,贵重的衣物也曾是那得出手的礼物、是家里女儿出嫁必备的嫁妆、送给妻子的结纳资财,他们用自己的逻辑朴素地向你展示好意,但这一切都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拒绝未免令平野为难——他们知道你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迁怒于孩童外貌的短刀。
他眼巴巴地打开其中一件,向你展示那件丝绸制品的精妙,大般若长光看着你垂下眼睛假装去看,但眼睛里丝毫没有在意的意思。
不喜欢吗?
恐怕是不乐意吧。都说女人喜欢漂亮衣服,但在这样的处境下,这样的行为完全是在打扮自己抱在手里的人偶娃娃了,你那样心思细腻敏感,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意思吧。
“我知道了,”你在平野期待的目光下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谢谢你,平野,就这样留下吧。”
你说的是“谢谢你,平野”。
没有感谢平野藤四郎背后那些刀剑的意思,仅仅是感谢他出面跑这么一趟。
果然还是不情愿吧。
平野也听出了这点潜台词,但他体面地告辞之后离开了。
“大般若,能否帮我将这些衣服收起来呢?”
“您不感兴趣吗?这座本丸还是有一些审美独到的人,用的布料也是一等一的货色,会很衬您。”
似乎是一早上装相终于装累了,你表露出了一点刻薄:“人类在打扮人偶娃娃的时候通常不会让人偶娃娃自己选。”
这句生硬、带着刺的话语被你微微提高音量说出来,下一秒,你就懊恼了起来,又鼓了鼓腮帮子,试图把怨气咽进肚子。大般若长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几乎被你逗笑了,又来了,猫伸出了她软绵绵的爪子毫无威力地给了人一拳,非但没伤到人,反而挠得人心痒痒的。
“……还请帮忙收进衣帽间吧,要穿的时候,我会选的。”
大般若低头应下,掩饰了自己愉悦的表情。
“放这里吧,拜托了。”
大般若长光按照你的指示将那叠纸盒放到地上,面前是桐木打的柜子,专门用来存放贵重和服的。虽然用料普通,但木工很精巧,边角也做了处理,不会因为过于尖锐而伤到人。
不算狭窄的房间并没有放进去太多东西,毕竟你也没有在这里住多久。
但是没关系。以后你会在这里住很久的,这件屋子迟早有放不下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好的东西向你献上的。
“恕我失言,”他一边小心整理那些漂亮的衣服,一边说:“您的自比未免妄自菲薄。”
“是吗?”他听到你在身后不咸不淡地出声问。
“或许您已经和其他人讨论过类似的问题了,但我还是想说,我们是因为珍视您才那么做的,您不愿意,是因为我们做得不够好吗?”
……
他的疑问真心实意。
他从今天来到你身边的那刻起,目光就没有从你身上离开,那些目光并不带有侵略性,甚至是温柔的,但被黏黏粘住的感觉还是令你发冷。他喜欢品鉴酒、美术品,或许在他的眼里,他对你确实是喜爱的,但那样的喜爱,底色或许和喜爱一件精致的茶碗、一副意境深远的挂画别无二致。物也会带着审视物的目光来审视你,这对他们而言天经地义。
再如何浪费口舌,你和他们之间都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恰恰相反,”你盯着他晃动的粉色发带,那条发带的颜色正好和你今天的衣服颜色相近,而衣服是他今早来替你选好送来的,“神道概念里,‘等价交换’是重要的原则,正是因为你们做得太到位了,所以,我支付不起那背后的等价。”
“哎呀,真是令人伤心,您居然以为我们会向您讨要对价,明明我们只是请求您能长久的陪伴我们而已,获得漫长的寿命不是人类永恒的命题吗?您当真不对那个可能心动?”
他没有得到你的回答。
鼻尖是淡淡的香味,但那种味道并非本丸大批量采购的洗涤剂的味道。动物会依据气味划定领地、分辨敌我、也会在特殊的时期被异性身上的气味吸引,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香味的来源就站在他身后,你们近在咫尺,但他不能向你伸手。
他没有因为你的沉默生气,他宽容地笑了。他将最后一件衣服收进柜子,站起身来,身高的落差带来莫名的压迫感,你微微晃动了下身子,但还是倔强地没有后退。
那道目光现在明晃晃地落在你的身上,逡巡过你的全身。
“您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死亡吧?”他语气诚恳地说:“死亡是很不体面的。人类如果足够幸运,可以等到慢慢变老,但衰老之后是漫长的衰颓,五感会退化、皮肤会皱皱巴巴爬满斑点,脏器会衰竭,无论怎么美化——没有体面而舒适的死亡。您如果落得那样的境地,我们会非常心痛的。”
“而且——”他低下头来和你平视:“您当真认为我们没有其他办法吗?”
你努力保持表情的平静,但在听到这个之后,他看到你的瞳孔猛然一缩。
“你们还想怎么样?”
明明害怕得要命,但努力抑制颤抖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好心地问:“您饿了吗?要不要吃些东西?”
珀耳塞福涅。[1]
你的胃里因为那个暗示翻江倒海。
鸟居的这侧,神明的领域。由你的灵力供给,但现在被神明所有,你才是客者,他们可以在这里随心所欲。
你已经吃下那些石榴籽了。
【2】
“政府那边一切还好吧?”
这里的“一切还好”并非关切,而是带着别的意味,被提问的人用扇子掩唇,眯起眼睛,露出一个自满的笑。
“能有什么问题?他们不是默认了我们可以这样做吗?况且,我们不是还抓着他们的小辫子吗?在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面前,一个女孩而已,您当真认为他们会在意?”
“那再好不过了。”眼含新月的美丽太刀微微颔首,以示对这位前监察官的尊重。
“仪式确认,没有任何问题。”体格高大的大太刀微弓着背坐在下首,似乎忧心忡忡。
另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条派的石切丸是可信的,他作为御神刀的资历也是被大家所认可的,山姥切国广发动的“神隐”不存在问题,那为什么会失败,问题就不在他们了。
“没有获取到灵魂,仪式替代性地将她的灵力封起来了,不知道该不该说是一种不幸。”一文字则宗的叹息并不带多少感情。
那当然是不幸的。
明明他们应该顺利地将她藏起来的,现在的僵持状态,甚至更加糟糕。这振天下五剑之一的名刀,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而且,你怎么能用那样的态度来搪塞他们呢?这更是难以忍受。
“关于这个,您有什么猜测吗?”他看向石切丸。
“人类的灵魂在我等的愿力下应该是很脆弱的,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或许、或许——”他左右看了看三日月宗近和一文字则宗,他不想让这座本丸的主人更加为难,但此时,在这两振刀的目光下,他也很难糊弄过去:“主人的名字……是不是有误呢?”
他求助地看向一文字。
“没有问题,”他客观地陈述:“结契时在政府登记的的名字确实是那个。”
“那,会不会是主人对自己的灵魂做了些手脚?”石切丸说出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猜测,那样的事情是很困难的,而你在接手这个本丸之前对这些东西只了解过皮毛。
“要试试吗?”
“那不行!”石切丸对他的提议毛骨悚然:“政府设定的针对未成年审神者的禁制就是为了确保他们的灵魂依旧处于人间,即使成年后灵魂会更加稳固,但贸然被神明所触碰是很危险的!直接碎掉是很大概率的事情,唯有这个——”
三日月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下。
“哈哈哈,三日月殿,无妨,我并没有在意哦。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做不得数。”
“要她主动交托的概率有多大?”这个问题似乎是问在场的人,似乎也是自问,他很快有了答案,他苦笑了一下:“我们的主人意外是很顽固的类型啊,明明我们相互爱着对方,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要是一直这样就太为难了,”一文字则宗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我们当初也不是为了和主人隔阂至此,本来应该是,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才对吧?”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他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神隐’暂时不能成功的话,先把她拉入‘这侧’再慢慢做计划如何?”
这振自我主张明确的名刀,贡献了一个绥靖之策。
[1]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里的冥后,被冥王欺骗吃下冥界的石榴籽(吃了冥界的东西会被束缚于冥界),不得不每年的几个月里回到冥界。(具体几个月不同版本有差异)这里在日本的民俗里面也有类似的,如果和那边的东西接触的过多会被转化,一些日恐作品里会有相关元素。
双方的耐心都被僵持磨掉了一些了,这章写大般若长光的凝视写得我很爽,不知道够不够味,那种仿佛舔过皮肤的目光,是物对人的鉴赏,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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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