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晚是你最不想面对的时段。
屏风上绘着的纹样在昏黄的灯光下融化,影子流进地上的黑暗里,有一振刀侍立在门外,不时会有其他人过来,隔着纸门和一道屏风,你看不清那些身影,他们或窃窃私语,或留下什么之后离开。
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走进来。
今天又降了温,天气阴沉沉的,从浴室出来,坐在窗边一点一点擦着头发,你发现外面落雪了。
袖子里塞着午餐时截留下来的金属勺子,用来舀布丁再合适不过,用来挖掉人的眼睛也再合适不过。你不禁觉得脑中血腥的想象好笑。你十余年的短暂人生里,连一条鱼都没有杀过,又怎么能在面对身强力壮的付丧神时挖掉他们的眼睛呢?不过是虚妄的幻想罢了。
你披散着还滴着水的头发,喊门口的那振刀给你热点酒过来。他没有问你要喝什么,只是领命离去,很快就端回来了一瓶已经温好的酒,倒出来是清澈的,看不出来是什么酒。
你看了看他的蓝眼睛,还是没有愚蠢地问出来这是什么酒。
你倔强地认为那样问了会显得自己很傻瓜。十六岁?还是十七岁?那时候会好奇电视里花花绿绿的鸡尾酒,还和朋友约定了等成年就去试试,结果等真正成年了,这件事就被完全忘记了。
好想回家啊。
你将酒盏凑到嘴唇旁,吃药一般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嘴里,结果当然是被呛得不轻,眼泪都出来了。好苦——这种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为什么大人这么喜欢喝!
“要慢慢喝哦。”今天的看守——你在心里挖苦地将他们统称为看守——过来力度适中地顺着你的背,语调温柔地说。
那点苦涩又辛辣的液体顺着舌根滑进了胃里,一路灼烧着食道,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浓烈气息冲进了鼻腔。你狼狈地咳嗽了几声,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刚刚我就在想,您根本不会喝酒吧。”他的手指现在慢悠悠地顺着你有些日子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将那些结打散,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尚且在你能够忍受的范围内,而且你对他并非无所求。
“我听说喝酒可以浇愁呢。”
“那种说法不过是蒸馏技术水平还很低下的时候人们喝下劣质酒精产生幻觉后产生的,酒这种粗俗的东西,和您一点都不相配。”他非常自然地从你的梳妆台上取过梳子,坐在你背后,开始给你顺头发。
身材高大的男人的气息将你笼罩,炭火烧得很足的室内,你因为这种身体上的感受而冒了一层薄汗。你握紧了袖子里的勺子。
“是吗?”你感兴趣地问:“刀也懂得什么是蒸馏技术吗?”
“本丸有在每年酿酒的习惯,说不定酒窖里面还存有您出生那年酿的酒呢。三代家主是位酒豪——这些事您暂时还不知道吧?”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陈述般说。
“对你们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数十年,但对人类而言,两代人之前的事情就已经很遥远了,你要我知道这些,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并无此意。”他手法熟练地替你梳顺了头发,因为一直没顾得上修剪,已经长到了及腰的长度,这几天又一直简单束着,健康状况实在难堪。或许现在的你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只毛色不甚光亮的鸟吧,需要主人打理才顺眼。
“你会好奇外面的世界吗?”
“嗯?”他发出一个困惑的鼻音,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我们的使命是守护历史,现世如何,是我们不能涉足的吧。”
昏黄的灯光下,他冷色的蓝眼睛里也染上了暖色的光,但那点暖意并不能驱散你内心的寒意,他在笑着,但那样的笑是美丽但又没什么温度的。为什么他们通常化形为美丽的男性?这是他们自己的意志还是时政的意思?为了……为了更像是理想中的人类吗?
你盯着这张美丽得像是捏造出来的脸,有一瞬间失神。
“现世也是个糟糕的地方,但姑且还算是有些有趣的东西吧。”你眨了眨眼睛,假装自己刚刚的走神不存在。
“所以,您才不肯接受吗?”这个语焉不详的问题你可以装傻,但没有必要。
他在替你按摩头皮,顺便将精油涂在头发上,力度刚刚好,其实很舒服。但你现在想的是,人的头骨天然就有裂缝,以他们的力气,如果他们乐意的话,大概可以直接用手指扣进去吧——他们是饮过太多血的刀。这点血腥的想象让你犯恶心,刚刚咽下去的酒水顺着食道上涌,你忍住了内心的翻涌,连带着那些恐惧也咽了回去。
“那也是我的人生。”
“蝴蝶。”他自言自语般说。
“嗯?”
那双修长的手现在移到了发尾,他在轻柔地揉搓着你的头发,让精油能好好吸收。
“五虎退曾经给我看过一只蝴蝶。”
你没有出声,而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手下忙活得差不多了,又重新开口了:“被陆奥守吉行做成了标本,蓝色翅膀的蝴蝶,翅膀上面还有金色的花纹,装裱在万屋买来的玻璃相框里面,大家都很喜欢。”
他绝不是在闲聊。
现在那双手移动到了你僵硬的肩膀上,缓缓地施力,按摩着你紧绷的斜方肌,微凉的手指上沾上了一些汗液。
那个隐喻让你恐惧。
“但是我想——真是可怜。”在那句话的尾音里,你并没有听出真正的怜悯,男性的气息从身后笼罩着你,若有若无的香气浮动在鼻尖,大概是他头发上的味道。现在,你们的长发落在衣服上、地上,一黑一白,被动作带起,揉在一处。真是奇怪,刀为什么会有这么漂亮的长发呢?
“人会觉得蝴蝶死掉了很可惜,所以想把漂亮的蝴蝶做成标本,一厢情愿地让美丽永驻,倒不是不能理解。生灵和生灵之间,亦有差异,人俯视他者太久了,觉得那些东西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你将重心后移,缓慢地偏头,将嘴唇停在他的喉结处,皮肉下奔涌着血液,脉搏微微加快,原来这幅身体和你别无二致,是人的身体,所以,这里一定是脆弱的,用全身上下最坚硬的牙齿用力咬下去,说不定连你都能咬出点血呢。
“你们也是如此俯瞰着我的是吗?”几乎称得上是情人间的耳鬓厮磨,你用极低的声音问:“我是你的蝴蝶吗?”
他没有拒绝你的触碰,他只是垂下眼睛,睫毛压下来,遮蔽那双蓝眼睛里面的冷意,看起来连表情也柔和了几分。
“我倒觉得,您不应该只做蝴蝶呢。”
“你的期待呢?你的期待是什么?”
手指现在按压到了脊椎上,衣领和露出来的脖颈交界的地方,他的体温和人类别无二致,皮肤上的触感顺着脊椎爬进脑子,那种感觉让你头皮发麻。
“会飞的鸟,比死掉的蝴蝶要好吧。”他如此说。
你没有拒绝那个顺着鼻梁落下来的吻。
和上次那个不一样,没有带着掠夺的意味,他只是在你的嘴唇上浅尝辄止地舔了舔,还记得接吻要闭上眼睛。
简直像是品尝一件美味但又新奇的食物一样。
被体温浸透的金属勺子压着皮肉,带起轻微的痛感,你在内心讥笑自己的处境。
然后加深了那个不成样的吻。
【2】
十六夜月满,本该如此,但今天没有月亮。
今天是个雪夜。
秋田追着毛利在走廊上飞快跑过,遗留下一条毛巾,一期一振并不生气,只是将那条绣着“平野”的毛巾捡起了,放进自己的洗漱篮里。
粟田口刀派的短刀众多,又都生活在一处,要照顾这么多弟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活计,要怎么收纳生活用品都是一件需要细心安排的事情。博多从万屋批发来的毛巾就那几个颜色,花花绿绿,无论怎么选,总有重复的,时常会拿错。
“你看,”女人笑着向他展示绣了字的一角,那上面用粉色的绣线绣了“秋田”两个字:“这样的话,就不会拿错了。”
她那时候大概是四十代的年纪,如果按照普通人的人生轨迹,这个年纪的女人,通常会成为人妇,成为人母,孩子或许都到了要元服[1]的年纪了,但她没有。
因为她是这座本丸的主人。
这个国家对女人继承大统通常是严苛的。
未婚的皇女成为天皇之后,没有嫁人的道理。而这个本丸也是,除了第一代主人之外,自那以后的每一任继任者都是终身未婚。
没有人做出这样的规定,但事实就是如此。至于为什么,他们这些刀剑心知肚明。
因为主人是女人,因为他们不能接受外男染指他们的主人,让武家的首领成为某个男人的附属品,这对武士而言是侮辱。
而他们的主人通常顺从地接受了这条潜规则。
她也是这样的。
她坐在廊下给那叠新毛巾绣上名字,贴心地用了不同颜色的线。
那确实是个好主意,自那之后,弟弟们就没再互相拿错过毛巾了。
一期一振也学着她的样子,给弟弟们的被子、枕头上也绣上名字,起初还是歪歪扭扭的,在她的指导之下也有模有样了起来。
“真厉害,一期就是学什么都快。”她笑眯眯地说。
……
明明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怎么有十几年还做不好一件事的道理呢?
她在看那些绣上去的字的时候会将布料拿远,鬓角也开始冒出了白发,可她依旧像是哄短刀一样夸赞他。也许在她的眼里,刀的十几年,也不过是一瞬罢了,所以她宽容地说点好听的话哄他高兴。
可是她开始显出了暮气。
时间残忍地在她的身上刻下痕迹,因为好酒,前些月她还因为胃出血进了医院。自那之后,本丸就执行了严格的禁酒令,连次郎太刀和日本号都不再喝了。她只能悻悻地将试图讨点酒解馋的话咽下去。
可是严格的健康计划阻止不了人的衰老。大般若长光捧着那件似乎是名茶器的茶碗,和次郎太刀对着一套茶具相对而坐。
“要是人也像是这茶器一样擦一擦就能重新光亮就好了。”他颇为苦闷地说。
一期一振路过窗下,那句话飘进他的耳朵里,手上是要端过去的药,他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碗,黑乎乎的药汁似乎是对人有好处的东西,可她每次捏着鼻子一脸痛苦地咽下去的样子看上去一点都不好。
可是人不是茶器,他们再怎么努力,也阻止不了她一日日、缓慢地老去。
直到有一日,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衣服被套上了她逐渐失去体温的身体。
春、夏、秋、冬,直到一个月前,她都在在慢悠悠地给那件衣服绣上自己喜欢的花样。
“我最喜欢穿漂亮衣服了,到了那边我也要做最漂亮的小老太太。”她这样说。
她一针一线地绣,一期一振也坐在她身侧,看着那些针脚走过布料,直到最后一针落下,线头剪断。一期一振在弟弟们的呜咽中想起那一针,就像是他们共同走过的这年岁一样,她的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而他们离形体消散的那天还有很久很久。
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般,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 [2]
织田信长也不过活了四十九岁,她已然走过七十个年头,怎么不算是一种长寿呢?
可是对于刀而言,七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八十年、九十年、一百年也是同样的效果。人却得很努力才能活过这样的年岁,还得忍受不可避免的衰老。
自那之后,过了多久了?
大概二十余年吧,又有新的主人来到了这座本丸。
她青涩又大胆,在听不太懂的军议途中睁大眼睛费力地试图跟上他们的争论,却又在大晦日的晚宴上说了那样一番话。
幼稚得令人发笑,但也热烈得灼人。
可是他们已经无法忍受一次又一次地送走主人了,她尚且不知道那些从暗处向她伸出的手,带着沉积了数十载的、一日一日累积起来的阴暗期待,要把她拖入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
雪很快积累了起来,照得院子如明月夜一般,一期一振确认了每一个弟弟都睡下了,他关上房门,走过一段走廊,正好能看到天守阁上那个房间还亮着灯。
她还没有睡?她会因为惶惶于那个可能性而无法入睡吗?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如果不那样做,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也一日日老去,然后也将她送进三尺之下的黄土里吗?
[1]元服:起源于中国的成人式,也在日本流行过。
[2]出自能剧《敦盛》,属于是日本经典的表达人生短暂和无常的诗句,据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和本能寺时都唱过这段。现在看敦盛这个名字也挺讽刺的……平氏短暂的辉煌,敦和盛都是表现辉煌盛大的字眼,落得这样的结局,好有效果……(逐渐跑题)要是这个剧叫清盛、宗盛都没这个效果了。
获得了投怀送抱奖励的刃没有出现名字!但应该能看出来是谁了吧,前面有相关剧情的,讲点委婉的谜语,虽然他没有想让审变成裱起来的蝴蝶,但他也有自己的欲求。
有刃获得奖励的同时,一期一振还在天人交战,还要担心一下审会不会睡不着,怎么不算是一种ntr呢(?)
开了段评!欢迎踊跃发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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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