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日志]卿中有善吸猫者 第9章 9

距离卓野入宫后归来，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一双筷子掺和在饭碗里头，把浓郁醇香的糖醋汁裹上晶莹的白米饭。这是泰和楼的糖醋排骨，汤汁是上品。肉质绵软入口即化，甜咸口的勾着馋虫敲碗响。膳堂内，热气裹着餐食的香溢了满堂。

手起刀落，砸的砧板一颤。王七夹一筷子粉蒸肉，每嚼一下身后的蔡叔就剁一刀子。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总之这回的午餐总算不用再尝萝卜的鲜了。

“恁们说，卓司直这是咋咧？咋的个搞得浑身都是血。”这声儿官话里掺着乡音，一听便是陈拾。他闷着嗓，嘴里嚼着翡翠珍珠丸，菠菜和肉丸是顶好的搭配。米饭在他嘴里烂成泥沙。偶尔喷出来一两粒“残肢断臂”，每每这时，崔倍就会不动声色的移开碗筷以防被波及到。

丧星的好运，也就在只能在保护吃食干净上，起一点微乎其微的作用。

要说起一周前的景象，那可真是吓人的很。

踩着宵禁的点，大理寺的正门铜环叩响血红的门。开门的是孙豹。堂堂七尺男儿，瞧见浑身是血的卓野和少卿大厅差点以为自个儿见鬼了……啧，那嚎的叫一个惊天动地啊。

知道的明白这是人孙豹又给吓着了，不知道的还要以为咱蔡叔不剁萝卜，改要杀猪呢！

到了最后，靠谱的还是陈拾。

找大夫，通知卢大人，铺铺盖，烧热水……全是他一手操办的。值得一提的是，这陈拾看着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忙里忙外的净裹乱的模样——活像干练娘子看着自家不成器的儿。

都是废物.JPG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现在想起来浑身是血的猫爷，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跳啊。他咽下嘴里的食物，心里叹了口气。卓野那时候披着夜色来，面貌都看不太清。被李饼背在背上时，像被一整盆的墨砸个正着，淹了个实实在在。瓦檐下，只一只手臂垂在少卿大人身侧，血污有新有旧，被染了猩红的绒毛尖衬得体肤惨白。

——好像阴间爬上来的鬼，执念未消，浑身上下都是凄厉的冷。

“哎，能怎么样啊——”王七耷拉下眼皮，倦意虚虚浮浮。筷子夹起一根萝卜条，腌制时搁了酸梅和辣椒尖，黄红色透光水润盈光。有了一个载点，他把视线凝在上面，不知道正想着些什么。用纨绔子弟的轻浮调调拉着音，“也就这样呗。只不过这次过分点儿罢了。”太轻松自在了，就好像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事。末了顿了顿，又顺着话尾不轻不重的补了一句“年轻人——你还是经历的太少。”老神在在的。

崔倍不动声色地推去一杯油茶，王七接了对着他挑了挑眉。

陈拾还是心底有什么话憋着闷着不舒服，他觉得有什么事情被自己漏掉了。

是什么事……？

阿里巴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插着话，孙豹用餐时保留着行军的习惯。碗筷，咀嚼，交谈——种种、种种，汇成一锅沸腾的粥，把他的耳朵蒸的失了明。陈拾夹着菜叶，油叶沿碗卷过成泥的湿米，往嘴里塞。许许多多零碎的声音糊的厉害，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取而代之的都是一张张猫脸，伴着张脸，隔着大老远扬着声喊他：

“陈拾！”

……

“陈拾这家伙……”李饼掀开食盒，看着里头油水儿十足的大鱼大肉，心间一软。木红色的食盒，肉垫抵上还留有余温。

红的，烫的，带着点潮意。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李饼。”卓野在他背上时就是这么喊的，丝丝缕缕的喘息，呼着软软呼呼的热气。隔着衣料，体温触上被毛附着的肤。

发烧了，燎着一团火，焉了张扬，还有叫人揪心的烫。

瞳孔涣散，神思远走。

长夜漫漫、漫漫……宵禁即达、俗世死去，瓦檐下灯笼盏盏，照亮归魂路。巡逻地金吾卫列队齐整，刀剑烁烁寒芒煞鬼神。尘子闭门不出，留一打更者拎锣游荡。

一瞬怔神着，四周景象模糊，似兽走那般消弭影迹。“宵禁了——”呦呵声荡荡在空，牵来一阵疾风，打散懒懒堆叠一方的灯火。

李饼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

“什么？”在窄巷道间，他与自己擦肩而过。记忆中，李饼听见自己这么回答着。背后女儿郎的掌心顺着呼吸的牵动收拢起，五指也随之攥蜷成拳。为数不多的劲力用于使青筋暴起，肩头被推叠起褶的衣料、长出一朵残败的花来。

举头三寸之上，有大罗佛仙不愿低眉。仰头唯见孤月当空，清清冷冷，照明脖颈都结霜。卓野好像攒了点力气了，她费劲的撑起头，迷蒙的眼纳不进这孱白胜雪的月露。李饼如有所感。顿下步上轻功，以免背上人不慎失足跌落。他张了张嘴，想要呵斥点什么。又怎想，卓野再先一步开了口。

“少卿大人。”她意识模糊，像醉了酒。但又没有醉，神思却还是清明几分。七情六欲尽失，就这样像搁下一杯空了的白玉杯，要叫人给她满上。

李饼抽空应了一声，“干什么。”他直觉卓野接下来那句失废话。

“我好困啊……”她说的的确是废话。一面说着，低下头继续埋在了绒毛烘暖的颈窝。卓野知道自己现在浑身滚烫，但那血里海藏着一管严冬，冻得她浑身发抖。

好冷……她这么想着，对着那儿猛吸一口。

“那就给我老实待着。”李饼僵了僵，厉声止道。耳尖微微颤几下，透着狼毫笔随意点上的红。

没了平日里闹腾的劲，被这么声凶到后，这小祖宗的确乖顺了几分。李饼也乐得清静。气沉丹田，屏息咬着口气提步踏行，灌一道轻功残影浮浮。他得赶在宵禁彻底开始前赶回大理寺，若不然，被抓到还需费些口舌解释。

可卓野要是真这么闭口不言了，那就不是卓野了。她能感到风流从脸颊上刮过，撩起血肉之躯中，正在作乱的恶鬼。心脏剧烈冲撞着胸膛……咚、咚咚，快要挣出来了……

这是她成为“怪物”后的惩罚，在死亡后又要经历无数次的死亡。这便是阎罗震怒厚的，悲索取的代价。生死簿上无名可划，便将这凡胎肉浸在阿鼻地狱中，日夜遭受烈火烹煎，熔岩拷打。然，每当到这时，卓野就会找些事让自己能够转移注意力。

平日里都是对那妖后破口大骂，但那是独身一人时。

“少卿大人。”她又一声沉闷。李饼有些头疼，没好气地应道“又干嘛？”

兴许是听出了对方字句间的不耐，卓野轻笑了一声，接着说到。

“你知道吗？你很像我以前养的一只猫。它也是白色的，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我给它取名叫'糯米糍'，是不是又可怜*又俗？”她回忆起那只猫的时候好像在笑，李饼能感觉到背上有酥麻的震颤。

猫？

“不愧是卢大人亲自教养出的子女。你这取名的手艺，同他真可谓是一脉相传。”李饼嗤道。

卓野也不管，顾自继续。她说话的时候音调刻意扬的很高，若是细细品味，或是能从中尝出些什么的：

“这就像咱们人间啊，取那些'阿猫''阿狗'的名。俗名好养活，也没那么多烦忧。糯米糍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被那老妖婆杀死的。”

“……？”

“她啊，听说我有很喜欢的东西，就会想尽办法把它夺走。那次宣我进宫，指名要我的猫儿一并陪同。”

“你带过去了？”李饼问。

卓野轻描淡写地答：“带去了。”

“皇命难违。我若是不答应，谁知道她那个阴晴不定的，会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一把年纪了，还装人家娇女郎，恶心的要死。她想抱糯米糍，糯米糍不给她抱……”她可疑地停顿着，眼底的黑慢慢爬出来。

声音倏地沉到谷底，似一把消磨钝意的刀，银弧显出丁点儿刻薄的杀意。不过那杀意实在太微弱，弱到李饼还来不及捕捉，就再不见踪影。

“她就让我抱着我的猫，然后命人打断了我的手。”李饼不声不响，大理寺就在前方不远处了。卓野还有话未尽，却失了力气，成了一背肉泥。呼吸过度，她嘶哑地发出低吟。那些压抑在话语间的苦痛，因为这逝者冠名的谈资而再度苏醒。

见状，李饼不由地加快步子，一面低声唤她，以免这重伤的彻底失了意识。

“快到了。”

回应他的是一些嘟嘟囔囔的，以李饼的耳力也捉不到的片段。卓野松开的拳头又捏了捏，脸颊贴在脖颈有些滑腻。腰腹发力，背脊拱起——以承这万箭穿心、蚀骨之痒。直至最后，敲响门扉的前一秒。完整的话语扬在了李饼的耳侧，是带着些眷恋与委屈的呢喃……“我想吃潘娘子的梨花膏。”

她想说的是这句吗？李饼不知道，他只记得自己听完后，用力扣响了铜环。门后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喊声，门前是自己莫名出口的一声：

好。

*：这里的“可怜”是指惹人怜爱

其实卓野的猫没死。

她想说的也的确不是“我想吃潘娘子做的梨花膏。”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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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