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克?”超人说。
有一段时间,没人说话,远处传来嗡嗡的人□□谈声,像是背景的白噪音。
头顶的枝形吊灯轻微摇晃着,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在地上,洒在男人和女人们的发丝上,闪烁着,变幻出一片地上的星海。
杰西卡听见自己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她谨慎地盯着眼前的场面,脑中一片空白:超人双手抱胸,轻微地悬浮着,瞪着比利·巴特森,像是从来没见过他一样。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蓝眼睛几乎闪着光,像是上好的、被精心切割出华彩的海蓝宝石。看着他的脸,杰西卡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真的对黑发蓝眼的男人无法抵抗,就像比利。但超人的蓝眼睛跟比利的不一样——如果说超人的眼睛像是爱琴海岸的浅蓝色的海水,比利的则像深沉的深海,更深邃,边缘有一圈浅浅的黑。
而此刻,这两双蓝眼睛正盯着对方。
比利——杰西卡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有这么白的脸色——所有的血色似乎都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超人。
而这一切,都是由于什么引起的?是那个名字吗?她模糊地想。那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呢?克拉克,他是比利的男朋友呀,那个从来不出现的、但是比利珍而又珍的男朋友,他有什么特别的呢?
杰西卡知道“克拉克”有一阵子了——第一次是从珍妮的嘴里听来的。有那么一天,好友兴奋地把她拉到一边,神秘地说,她知道比利为什么不接受她了。
“他有一个叫克拉克的男朋友。我费了老大的劲从弗莱迪那打听来的,”她得意地说,但当下一秒她看到杰西卡一下暗淡下来的眼神时,她又充满怜惜了,“噢——宝贝。不要在这些已经有主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她安慰地抱了抱她。
所以杰西卡找了惠特曼,英俊、帅气的橄榄球四分卫,他甚至比比利还要高一点呢。说真的,杰西卡又不是非比利不可。是的,比利很英俊,几乎像杰西卡小时候看的童话里走出的王子一般,当她第一次见到他抱着书从校园里匆匆走过的时候,她的心就被这男孩子迷住了。但是——
“比利。”超人又喊了一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温柔的严厉,他盯着比利,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什么。
他的口吻很奇怪,有点像是父母对着不听管教的孩子,又有点像是情人埋怨无动于衷的爱侣。
杰西卡使劲摇摇头。
她真是脑袋坏掉了,怎么会想到这种奇怪的比喻?
比利的脸色更白了。
可怜的家伙,他看起来有些摇摇欲坠。
杰西卡攥紧了拳,默默给自己打气。不管面前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这一切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比利为她拼了命,那她也可以为比利做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向前——
“克拉克有什么问题?他只不过是比利的男朋友罢了。现在这个时代,男人有男朋友是很正常的。”
抢在她之前,惠特曼已经挺身而出,挡住比利。他努力挺起胸膛,对上超人。
“哪怕你是超人,你也不该干涉别人的个人问题。”
如果不是空气太过凝重,杰西卡几乎笑了出来。噢,惠特曼,他真英勇,但是又傻得可爱。他多少有点以己度人了。她可不觉得超人是因为恐同才这么对比利说话的。
不过具体是什么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她还在思考。
“……对,”有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是弗莱迪,杰西卡才注意到他的脸色跟比利一样白,他似乎在调用全部的脑筋在思考了,“呃,克拉克,克拉克是隔壁学校的——呃,他今天没来……”
但他的话被比利的抬手打断了。
男孩微微转头,似乎用眼神跟弗莱迪进行了一番沉默地沟通。后者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超人并没有被这一系列小动作所干扰。
“别人的?”他喃喃说,他似乎透过惠特曼看着比利,眼睛微微眯起,又重复道,“别人的?”
惠特曼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感觉自己大脑要冒烟了。
“……没事的,惠特曼。”
一只手扶住了惠特曼的肩膀,轻柔,但坚定,有力,把他推向了旁边。比利抬起头了,他看起来像是平复了一些,脸上有了些红润。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听我说,克——卡尔。”他慢慢地说,双手轻微张开,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老虎,“我可以解释。”
超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盯着他,眼神有些震颤。
“你会听我说吗?”比利继续说。超人比他高些,他大概有一米九几呢,还飘起来了几公分(他飘起来的姿势可真好看,杰西卡的大脑默默提醒她)。这让比利必须抬头看他。
没有回答。
“会吗?”比利又说,他恳求地看着超人,“Please.”
超人仍然有些出神地盯着他。
杰西卡注意到他眼里又闪烁着那种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了。他从上到下地又好好地、细致地打量了面前的男孩一遍。
然后他用力闭上了眼。
“噢,拉奥啊。”他低声说,右手捂住脸,半晌后轻轻滑下,半遮住口鼻,“上帝啊。真的是你。”过了半晌,他又轻声开口了,“我做了什么……”
比起问句,这更像一句自言自语。
听到超人这样说上帝总是让人感觉有些超现实。——他基本上自己就是半个神了。杰西卡默默地想。
她看着眼前的超人。现在的超人并不让她想起神,比利叫他卡尔。卡尔,卡尔-艾尔,这是他的氪星名字,对吗?杰西卡对这些超级英雄向来不太感兴趣(除了神奇队长,他们福西特本地的守护神,现在也是世界的守卫者。说真的,你很难找到一个福西特人不爱神奇队长),但她模糊地记得自己在网上或者报纸上读到过这个名字。
超人——卡尔和比利似乎完全忘了旁边还有人似的,只是沉迷于自己那加密通话一般的对话。
“是我。”比利说,他眼神有些湿润,“你会听我说吗,卡尔?拜托,”他轻轻重复道。
超人——卡尔沉默了半晌。
“我会。”他说,凝视着面前的人,“只要你愿意说。”
比利看起来如释重负,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太好啦。”他抬头,希冀地看着卡尔,“我希望你没有对我太生气。我很抱——”
“——我没有对你生气。”卡尔打断他,他眼神蕴含着些太过复杂的、杰西卡完全无法辨认的情感,“你不用向我道歉。我只是对自己生气。以及……”他叹了口气,“为你生气。你不应该——”
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看起来非常、非常地疲惫。深入骨髓地疲惫。这种疲惫杰西卡只在自己连续加班通宵一礼拜的父亲身上看到过。
“Well,比利。”他又说。超人似乎终于回过神了。他略微环顾了一下四周,杰西卡也跟着瞟了一眼周围。已经有不少人群偷偷集中过来了。
“我非常乐意听你说,但是,我们也许应该晚点再谈,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卡尔又叹了口气,看了看左右。今晚超人叹了几口气了?他以前叹过气吗?杰西卡印象里的超人似乎永远很坚定,她不敢确定。她看着卡尔稍微倾身,靠近比利,他轻轻在比利耳边说了句话——他离得很近,脸颊几乎擦过了比利耳边的卷发。比利完全没有躲闪,如果是杰西卡胆敢离他这么近的话,他一定会下意识躲闪一下的。不知为何,这个事实让杰西卡觉得有些微妙。
她靠得足够近,所以她听见了那句呢喃的内容。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我。”卡尔说。
随后,他和来时一样,忽然消失了。
像一阵微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露易丝打开公寓门时,映入眼帘的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会看到的东西。
一个非常、非常醉的超人正毫无形象地躺在她的沙发上。
他似乎听见了她开门的动静,抬起头,迷茫地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一个独属于酒鬼的微笑,对她挥了挥手:“嗨,露易丝。嗨,理查德。”
露易丝低声咒骂了一声。她回头,强硬地把跟在她身后,现在正目瞪口呆的未婚夫推出门外,在他嘴上轻啄了一下,然后三言两语打发他回家(“亲爱的,看起来我有些事要忙了。你能做个甜心,先自己回去待一会儿吗?”)。他的未婚夫,像任何时候一样,甘愿地接受了她的无理要求,不像克拉克,永远固执、头铁(headstrong)、自找麻烦,有时她觉得她会因为克拉克少活十年。
想到这里,她差点翻了个白眼。
但是,这年头,谁没几个麻烦精朋友呢。或者前男友。或者两者皆是。
她大声的、做作地叹了口气,在超人像个白痴的(好吧,这个形容词绝对有几分私愤在里头)目光中哒哒地走进去。越靠近沙发,她就越能闻到一股几乎有些甜腻的、让人飘飘然的酒气。
天呐,克拉克居然能喝醉?
“说吧,小镇男孩,”她不耐烦地说,“世界明天要毁灭还是你偷听到你要得普利策了,不管是什么,说吧,我没有整个世界的时间。”
“我感觉要死了。”克拉克说,他半闭着眼睛,胸口起伏——抿住了嘴。
露易丝及时递了个垃圾桶过去,看着超人吐得昏天黑地。
“如果我现在拍个你的照片给卢瑟,我一秒钟就能成为亿万富翁,”她说,“我以为酒精对你不起作用呢。”
“理论上,确实不起。但我问戴安娜要了点仙酒。”克拉克含糊地说,“拉奥,我可能喝太多了。”
“那种能让人长生不老的酒?”露易丝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你喝了多少?”
“不知道。可能有五六坛,”他说,“我只是真的很需要喝醉。”
他推着自己,试图坐起身,红披风在身下皱成一团,但他只起了一半,就又撑不住,落下去了。露易丝暗骂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这一把差点把她带倒了,这该死的、实心的氪星人,她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劲,才把他推到一个靠着一边儿扶手的坐姿。说真的,克拉克不能自己浮起来点吗?非要她推吗?
“谢谢,小露(Lo)。”
露易丝在另一边坐了下来,她心不在焉地拉开手机,在附近的超市点了一箱番茄汁的外卖——最快要一小时送达。希望番茄汁能对克拉克起点好作用。
“所以发生了什么?你最好在理查德以为我出轨前解释清楚。”她说。
克拉克忧伤地看着她。
“你是对的。”
“我总是对的。”她说,“你得更详细点。”
他呆呆地看着她,然后呻吟了一声,双手捂住脸。
“是个男孩。”他忧郁地说。
露易丝眨眨眼。
“什么男孩?”她有些困惑。
克拉克绝望地看着她,又望向天花板。
“上帝啊,我说不出口。”他无助地说,“就是那天,你发现——”
发现什么?露易丝有些纳闷。她回想着最近跟克拉克的交集,费恩公司违禁药物的合作调查?瞭望塔专题报道?拜托超人买的她最喜欢的墨西哥当地塔可?再往前……布莱尼亚克的现场报道?
直到——灵光一闪,“噢,天呐,你是说——”
她睁大眼睛,看向克拉克。
克拉克点点头,他看起来更绝望了。
“真的是个男孩。”他说。
“定义男孩。”露易丝说。
克拉克瑟缩了一下。
“今年上大学。”他喃喃地说。
露易丝瞪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克拉克看起来又有点恶心了,他捂住嘴,露易丝——及时地把垃圾桶递了过去。
“抱歉,露。”
“没事。”她自动说。过了一会儿,“他至少到合法年龄了吧?”
克拉克无声地点点头。
“他成年了。我检查过了。而且,如果没到的话,会有人——”
他突然瞪大眼睛。“那个该死的混蛋。”他喃喃说,“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他看着我——”
“谁?”露易丝打断。她眼皮一跳。谁这么……残忍地看着克拉克走上了这么一条道德的小径?
“还有谁。”克拉克气若游丝。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能让超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不幸的是,露易丝也认识其中一个。
“好吧。如果是他的话,可以理解,”露易丝叹了口气,“所以,你的男孩是联盟里的人吗?还是哪个没加入联盟的人?你从没有完全告诉我过。”
克拉克无视了这句话。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缝隙。
“小露,我看到了一些蟑螂。”他说,“它们已经有好几窝了。”
露易丝在他臂膀上使劲拍了一下。“不管你告诉不告诉我,我都会知道,”她威胁地说,“以普利策得主的名誉发誓。”
克拉克有些无奈地对她笑了笑。
好,下一个问题。
“所以,你怎么会不知道?”她慢慢说。
“魔法。”
似乎这就能解释所有问题了。
好吧,这确实能。
而且这大大缩小了嫌疑人范围。
可怜的克拉克。——说露易丝有偏向好了,但是如果另一方达到了同意年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太大不了的(说真的,她大学的时候又不是没跟老些的男人上过床,单说现在,她也跟年轻许多的人谈过,Hell,克拉克本人就是其中之一),如果双方都乐意,那何乐而不为呢?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看看前几天的克拉克就能知道。但是,她能理解这一切对于来自堪萨斯、有着美国中西部价值观的克拉克的冲击。
所以她只是安慰地拍了拍克拉克的手。
“Shhh,没事的。”她说,“至少你没跟超级反派上床。布鲁斯可不能骄傲地说同样的话。”
克拉克控诉地看了她一眼。
“除了我和布鲁斯,还有谁知道?”她迟疑了一瞬,“那个男孩知道你知道了吗?如果是这样,你们得谈谈。”
克拉克点点头。
“可能还有戴安娜吧。”他说,“我找她拿酒的时候,她问了两句。”
“她怎么说?”
“她说,在她看来,我们都是男孩,她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克拉克喃喃说。
露易丝偷笑了两声。“好吧,虽然我不敢与戴安娜的人世经验相提并论。但——对我其实也是。”她有些温柔地说,“我比你大九岁。之前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这有很大影响吗?”
克拉克瞪着她。
“这不一样。”他抿嘴,“我那时候二十了。”
“差点二十。”露易丝转了圈眼睛,“别想着蒙蔽一个调查记者的记忆力。”
克拉克深吸了一口气。
“还是不一样。”他说,“我可能没说明白——他刚刚十八。我差点,我差点——”他说不下去了,只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此年轻,如此天真,完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嘿,堪萨斯。”露易丝说,她伸出食指,贴上克拉克的手背,慢慢勾勒出了一个三截闪电的标志,“如果你的男孩是我想的那个人的话。我得说,我很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漫不经心地拿起了茶几上的高脚杯,在里面倒了点昨天晚上没喝完的雷司令气泡酒,抿了一口。爆破的空气和细小的酒液在她的舌尖炸开,一股舒适的放松感直冲她的大脑。
“而且我得说,考虑到你刚刚告诉我的事,你的男孩是一个非常勇敢、非常正直、非常有能力的人。他做过很多令人敬佩的工作,完成过许多不可思议的奇迹。他是个英雄,”她说,“从各个维度来考虑,你俩是个很好的配对——我得说。”
她拍了拍克拉克的肩膀。
“他当然是。”克拉克说,眼神迷蒙,“我敬佩他。在这一切发生以前,我就敬佩他。但如今,我——”
他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我无法让自己责怪他。需要责怪的是我。”他说,“他是个好孩子。我心疼他。没有人应该肩负那样重大的责任,尤其是——”他用力地闭上眼,“拉奥啊。我要杀了那个老东西。”他咬牙。
“我希望这只是你的醉话。”露易丝面无表情地说。她不知道克拉克说的是谁,但她有一些猜测。
克拉克更深地瘫进沙发里了。
“当然是醉话。”他咕哝,闭着眼,“除非你能把死人挖出来再杀一遍。”
露易丝没有说话。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对他是什么样的。”超人说,“做一个英雄有其苦痛之处,人们总是说着天数已定,命运使然。我早早就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但是,这一切对他又何其残忍呢。”
露易丝深深地望向了沙发上的人。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杀死自己唯一的同族后,抱着她哭泣的克拉克;想起了在与毁灭日战斗中,差一点死于非命的克拉克;想起他因氪石而泛青的经络,想起他因铺天盖地的诟病而沉默的背影,想起他越发深刻和犀利的文字。命运对你又如何不残忍呢,克拉克?她想。
她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放轻松,克拉克。”她说,尽量保持语气明快,“不要为没发生的事情担心。跟你的男孩谈一谈,把事情解决好。并且——”她伸出手指,点着对面的超级英雄,“绝对,不,要,再,在,我,家,喝,醉。”
“好吧,好吧。”克拉克笑了起来,“谢谢你,露。你最好了。”
顿了顿,他又开口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虽然我还有很多不赞同和没想明白的地方。但我希望你是对的。”
露易丝勾起嘴角。
“如果这么多年共事让你学到了什么的话,小镇男孩,”她露出一个假笑,“那就是,露易丝·莱恩永远是对的。”
她摇摇手指。
“永远,永远不要质疑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