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又活了。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毕竟没人用我的尸体进行神秘研究让我死而复生,再次睁眼时我也没见到一群白大褂在欣喜若狂的欢呼。
当时没有,之后也没有。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浑浑噩噩的仿佛处于梦与现实的边界。光怪陆离的色彩,时远时近的声响,无法控制的肢体。后来我清醒的时间变多,意识到自己变成婴儿,一度以为是名侦探■南照进现实。马上否决猜测的原因是质量守恒定律和自知之明——成人与幼童之间的体积差异不可能凭空消失,更何况就算真有这样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也不可能用在我这样的普通人身上。
唯一能解释现状的大概就是我曾经看过的转世轮回的奇闻异事。五感没发育完全时我只能选择无所事事的发呆,各种关于当神童惊讶众人和寻找前世亲人的设想陪伴我度过那段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灰暗时光,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共情无法自理的老人。
从彻底意识到自己转世开始我就见过三个人,一男两女。打扮的富贵又精致的一男一女大概是一对夫妇,只偶尔来看一眼,另一个妇女穿着正儿八经的女仆装,对我的上心程度仅限于不让我死掉,定点更换尿布,卡着我饿死的底线来喂奶,冲奶粉的水还经常过烫或过凉,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认真思考过自己会不会是跟哈利■特一个处境。
听觉发育完全后我的娱乐就是听鸟叫,以及把那个一直照顾我的妇女的抱怨当英语听力做。我真的很无聊,度日如年,以至于很多时候即使她骂的是我,我依旧听的津津有味。
她确实给我提供了一个了解我周围世界的渠道。通过她的抱怨,我一点点拼凑出我的身份,我的家庭,和她的经历。
简而言之,我是个富二代,跟我父亲同名,都叫托马斯.韦恩。为了区分我俩,我在那个托马斯死前都得被称作小托马斯.韦恩。我母亲原名玛莎.凯恩,嫁过来后改了姓。无论是韦恩还是凯恩都是极其富裕的老牌资本家族,联姻后两家合力甚至能买下一部分小国。只生不养的夫妇二人在我出生后雇了有丰富的养孩子经验的哈珀来照顾我,而哈珀非常仇富。她不想只当保姆,她想读书,想上学,想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为了维持家庭的生计,她只能接受现实。
也许这就是她永不止息的愤怒的来源。
我常听哈珀咒骂,她骂我,骂韦恩夫妇,骂这座城市,骂这个世界,怨气冲天,愤世嫉俗,难以入耳的粗俗脏话和巧妙绝伦的幽默比喻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甚至引经据典。听得出来她确实读过不少书。每天辱骂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仿佛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她总臭着脸,很少笑,但不是完全没有。印象最深的一次似乎是当我在她的引导下努力拼读出她的名字后。
客观来说,我应该感谢哈珀。虽然之后韦恩夫妇有给我请家教进行系统的语言教学,但如果没有哈珀每天的念叨给我提供的语言环境,我学习的进度肯定会慢一大截。
实际上我只对她感到厌烦。
我新生的第一年,百分之八十的时间被扔在一个单独的卧室无人问津,剩下百分之二十的时间被迫聆听一个成年人无处发泄的怨气。
我理解,我明白,我知道她的所有表现都事出有因。我承认她有时候说话是挺有趣的,也算是照顾、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
可这改变不了她一直在向我倾泻负能量的事实。
一开始我还蛮期待哈珀的到来,她会满足我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同时让我了解些新事情。但你很难喜欢一个总在发牢骚的人,更别提这个人会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随意迁怒别的对象。
我不喜欢哈珀,也不喜欢一直被困在婴儿房里。所以当我能爬能走后我就开始满屋子乱跑,一方面为了躲着哈珀,另一方面想更了解我住的房子。
经历了十七次“被打扫卫生的仆人发现”、八次“被管家看到”、两次“迎面撞上哈珀”和一次“在餐厅偶遇韦恩夫妇”后,我终于把韦恩宅的大致布局摸清楚并初步掌握了仆人们的工作排班。
在我够不着窗台的情况下,能察觉到的最明显的季节变化是下降的气温和韦恩宅启动的地暖。圣诞节的时候韦恩夫妇首次跟我进行了一些和谐的亲子互动。我们在餐厅共进晚餐(我只被分到了牛奶麦片),管家阿尔弗雷德统筹了上菜的顺序和转移地点的时机,饭后我们去了早已被仆人装饰好的客厅。壁炉燃着火,木柴烧出噼噼卜卜的脆响,彩带和金铃妥善的挂在墙壁上,房间正中央是一棵经典而巨大的圣诞树,底下摆了两个礼物盒。玛莎韦恩敷衍地笑着将我抱到礼盒前,老托马斯韦恩则毫不掩饰的神游天外。
显而易见,我的父母并不在意我,我能享受到目前一切优待的原因只是因为那点血缘关系。
他们是资本家。
而我是他们的另一项长远的投资。
我向玛莎韦恩露出一个笑,努力做到口齿清晰的对她说:“Thank you.”
迎上韦恩夫妇投来的惊讶的目光,我笑得更甜了,补上一句:“Mommy,daddy,I love you.”
*
圣诞节之后韦恩夫妇明显对我上心了许多,具体表现在他俩过来看我的频率有所提高,请了老师来教我的早教和礼仪,以及我在餐厅那张大的惊人的桌子上有了一个自己的位置。
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
以及,哈珀被辞退了。
我在大宅乱逛再也没遇到过那个总是臭着脸的女佣,出于好奇我去了她曾待过的房间,我看到一间整洁的下人房,不像住过人,也不像能住人。那些因哈珀的习惯而改变的事物恢复如初。她没能在这座宅子里留下任何痕迹。所有人都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这个离去的女佣,就仿佛她的存在和消失都是无关紧要的,如同随手掸去的一处灰尘。
问起哈珀的时候韦恩夫妇甚至愣住了,经我描述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过这么一号人物来替他们照顾我,而在我表现出一定的自理能力后,再维持这样一笔开销就没有意义了,早一个月前他们就把哈珀辞了。
哦。我说,哦。
原来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玛莎挑起半边秀丽的眉毛,凌厉又刻薄。她让我别那么在意一个下人的行踪。那声音又轻又淡,凉得像深秋裹霜的风。
韦恩企业的继承人应该将精力更多的放在自己的课程上。她说。
我乖巧地冲她笑,应下要求。
“Yes,mommy.”我顺从地低头,“I will.”
是的,顺从,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最容易的讨人欢心的行为。
我确实是韦恩夫妇目前唯一的孩子,但谁能保证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更何况韦恩夫妇还是富甲一方的资本家,只要他们想,随便能让我悄无声息的永远消失,换一个更听话的继承人可比培养一个要容易的多。
我不敢赌。
我只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