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江渲心中已有判断,也不惊讶,点了点头,等着徐乐贤往下说。
“她……”似乎是太久没提起这个深埋心间的名字,徐乐贤语气有些滞涩,怔愣良久,才搜刮出个有些无聊的形容:“算是我的……后辈,比我小几岁,很温柔的姑娘。”
他佝偻着腰,手臂撑在膝盖上,摩挲了下粗糙的手指:“我大概能感觉到,她对我,有一些仰慕之情。”
徐乐贤告诉江渲,阿筝还在读大学,每周会来他经营的那家面积不大的咖啡厅兼职,偶尔跟着学学手艺。
在徐乐贤的三言两语中,江渲窥到了一抹恍若隔世的熟悉图景。
“她每周会来两天,假期的时候待得更久。我只负责做咖啡,其余琐事全都由她包揽。”
咖啡厅很小,只有两三张桌子,坐落在街道的角落,好在城市也不大,“喝咖啡”算得上是一件稀罕的高档事,拍个照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能收获一串点赞。
徐乐贤每天早上九点开门,分毫不差,每逢周末他都能看见年纪不大的姑娘捧着本书蹲在墙边读,听见钥匙响会抬起头抱怨他来得太晚,自己脚都麻了。
他不以为意推开门,对姑娘说“是你来得太早了”。
这位姑娘就是阿筝。
徐乐贤给阿筝开的薪水不高,她做的事却一点不少。
开门之后,她会先收起自己的书,再去打开那扇有着漂亮纹路的玻璃窗,拎起放在一旁的水壶浇过花后才换上围裙,吭哧吭哧开始拖地。
比起风风火火办事利落的姑娘,徐乐贤慢得像只蜗牛。
他不急不躁洗了手,一一打开机器,准备好今天要用的咖啡豆和牛奶,再抬头,阿筝已经拖完了地,把桌上的椅子放了下来。
早间的准备工作用不了多少时间,等阿筝忙完,徐乐贤恰好端出两杯咖啡,以及两份简单的焦糖吐司。
享用早餐时,阿筝会一边往咖啡里加牛奶和方糖,一边吐槽这周学校内发生的事,徐乐贤静静听着,没有开口附和,也没有打断。
平日不忙时,她也会跟着徐乐贤学习怎么做咖啡,能拉出很漂亮的爱心拉花。
等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阿筝像早上那样把椅子放起来,拖完地,浇过花,再关上窗,又拿出早上没看完的书静静等待着徐乐贤清洁完工作台,付给她今日的工作费——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当天结清。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
临近毕业时,徐乐贤问过阿筝之后想做什么?
阿筝咬着汤匙想了想,诚实地说“还不知道”。
徐乐贤又问她来这里打工是因为喜欢咖啡和蛋糕吗?
这一次,阿筝想得时间更长了些,随后告诉他“喜欢吧”,半开玩笑地问毕业之后能不能继续在这工作。
徐乐贤摇了摇头,拒绝了她,说只在这工作的话,无法支撑平日生活的费用。这里的工作也并不有趣,甚至能称一句枯燥——或者说这座城市都很枯燥,无数生在这的人都想逃离这里,去更广阔的城市,见更广阔的天空。
阿筝听完反驳他:可我喜欢现在的生活。我有看书的时间,有美味的咖啡和甜点,呼吸间都是香气,来喝咖啡的人彼此熟络,不但能轻易喊出名字,甚至连菜单都不需要。
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只解下了自己的围裙挂好,朝徐乐贤招了招手,笑着说明天见。
关上店门,阿筝听着那一道清漾的铃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咖啡厅内晕着温和的光,依稀能见到人影。
江渲听到这,默然几息,说了句失礼。
徐乐贤是五年之前来到这个世界的,在那之前,他比一位二十多岁,尚未毕业的姑娘大几岁,称一句前辈并不过分。
虽没头没尾,徐乐贤却奇异地明白了江渲所指,一摆手,看着自己如今不修边幅的模样,自嘲道:“不怪你。任谁面对个疯言疯语的老乞丐都不会有好脸的。”
“……”江渲没顺着往下说,生硬地扯开了话题:“那之后呢?”
“她离开了。”他说。
阿筝毕业之后离开咖啡厅,临行前要走了那盆浇了四年的花,说是舍不得。
其实咖啡厅的工作并不繁重,哪怕一个人来做也应付的来。只是得来的再早一些,走得再晚一些而已。
徐乐贤垂下眼眸,当初会选择长期雇用这样一位一周只工作两天,还要求工资日结的女孩,只是因为看她为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奔波了很久。
她从未提过自己的家人,说自己能够负担学费。看着她疲惫却笑意吟吟的脸庞,徐乐贤猜到了什么。
阿筝走后,徐乐贤重新接手了那些琐事,日子和平常一样。
却和以前不一样。
“之后的事,我不说你也能猜得出来。”徐乐贤抬起头,景色被关上的窗户阻拦,“死后的世界真奇妙啊。”
江渲“唔”一声,突然问道:“你之前和我说……”不把自己命当命的小年轻。
哪里不当命了?我惜命得很。江渲在心中反驳。
倒是他……
江渲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在徐乐贤疑惑的目光中自然地接上了自己的话音:“……我和你一样是吧?”
“那阿筝姑娘,是怎么来到这的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个失败者。”他回过头看向江渲。
江渲微微歪头,似乎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么说?”
“……她死了啊。”
叹息声如同秋天飘落的落叶。
“为什么我还活着,她却死了呢。”徐乐贤轻声问。
江渲没有回答,并非是他认为徐乐贤不需要,而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静寂中,江渲听到一阵不急不缓,节奏相同的声音。
等他从不知所谓的沉思中解读出这阵声音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原本紧闭的殿门已经被人推开。
在江渲下过令不许人靠近之后,能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推门而入的除却秦岚,江渲不做他人选了。
倒是来得正好。
“啊,你回来了。”江渲抬头看着来者,没有起身,只象征性问了个好。
秦岚抬手脱掉边缘微微潮湿的披风,回手关上门,视线并未在江渲身上多停留,“这就是你说的那位?”
江渲点头:“徐乐贤……先生。”
秦岚微微颔首,扫过地上散落的茶盏碎片,问:“这就是杨舟火急火燎找我回去的原因?”
“……嗯?”江渲眨了眨眼,他并未给杨舟下过这样的命令,不过也正好。他没想到徐乐贤会在今天来拜访他,本也是打算让秦岚见见的,“……应该不是那个原因,不过确实有事找你。”
说着,他对安静坐在一旁的徐乐贤说道:“冒昧问一句,阿筝姑娘是怎么死的呢?”
徐乐贤目光一动。
“阿筝姑娘?”秦岚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开口问道。
江渲一时间没顾上回答他,紧接着道:“我说的不是现实世界的死因。”
他顶着身旁两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问道:“在这个世界,她是怎么死的?”
徐乐贤良久没有出声,似乎并不准备回答。
然而江渲倔强地看着他,就像在熬鹰,誓必要从他口中撬出一个答案。
“……真是锋利的问题啊。”终于,徐乐贤率先败下阵来,摇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滞涩:“成年人的世界说话是要讲究委婉的,没人教过你吗。”
“语言就是用来沟通的,太委婉的话,有些迟钝的人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这不就背离初衷了吗。”江渲耸了耸肩,并不在意徐乐贤的评价,“如果你真的和我一样,那么也该清楚,拥有堪称外挂的系统,在这个世界想要活下来极为简单。”
说着,他打了个响指,下一秒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金线做边的折扇,“不用打工,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没日没夜地劳作。”
秦岚一眼就看出那把折扇是江渲用积分兑换的产物,没有出声。
江渲随手挥开折扇,遮住自己下半张脸,“那么和我一样的你,为什么会露宿街头,甚至连一碗面都吃不起?”
“是不想用,还是不能用?”
江渲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戳徐乐贤心间,他不由得感叹眼前少年的敏锐,轻轻拍了两下手,叹道:“真直接啊。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失败者会被剥离对这个世界而言,最特殊、最无理的那部分。”徐乐贤平静地看着江渲:“应该怎么称呼它?神明?主宰者?不近人情的裁判?”
“是系统啊。”秦岚终于听明白了部分事实,点头轻声道,“失败者?是任务没有完成?”
徐乐贤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没想到秦岚会突然插话,更没想到他在短短几句话间就摸清楚了现状,“不赖啊,小伙子。”
“阿筝姑娘死于任务,她死了,那你呢?”江渲微微眯起眼问道:“你的任务呢?”
还不等徐乐贤回答,江渲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不,你没有任务了。毕竟系统已经消失在你的生活中……而这个世界,新投放了两位宿主。”
秦岚皱起眉,忽然察觉他与江渲如今的处境和徐乐贤及那位阿筝姑娘极为相似。
因为任务失败而消失的宿主之一,和没有任何惩罚,失去系统,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位宿主。
“神情真凝重啊,难道遇到相同的难题了?”徐乐贤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秦岚,遗憾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要令你们失望了,我估计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如你们所见,我失败了。”
“我甚至……连她的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徐乐贤再次放轻了声音,就像怕惊扰谁安眠的灵魂一样:“……不只任务,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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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余时间:一百九十五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