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晴凝视着眼前的身影,心头忽然有些恍惚。
顾云礼站立的姿态如修竹般挺拔,举手投足间尽是君子风范,与历寒霆那种与生俱来的凌厉霸道截然不同。
她目光不自觉地低垂,觉察命运实在弄人。
若论相识之早,顾云礼远在历寒霆之前。若论相待之诚,他更是从未有过半分倨傲。就连当年那段恩情,他也始终云淡风轻,从不曾借此要求过什么。
初识时,她还是刚上大学的钟债娘,而顾云礼是商界瞩目的新贵。
姜晚晴忽然觉得讽刺。荷尔蒙当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眼前人千般好万般好,偏偏心动却给了那个最不该给的人。
高考结束后,钟令政不仅没有为女儿金榜题名而欣喜,反而暗中联系了媒婆,盘算着尽快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嫁出去。
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他始终认为女孩子读书不过是徒耗钱财。
李长独不一样,她知道这个养女天资聪颖,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若就此辍学实在可惜。
但在这个家里,懦弱的她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趁着丈夫外出时,偷偷拉着女儿的手告诉她这件事:“妈知道你是个读书的料,可这个家是你爸爸做主”话未说完便已哽咽,最终也只是说道,“你自己拿主意吧。”
这也正是姜家最终放弃起诉她的原因。姜晚晴对李长独的感情太过纠结。
这个养母时而对她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时而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温情。
最矛盾的是,李长独似乎总能在姜晚晴身上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她既害怕这个养女重蹈自己的悲剧命运,又控制不住地将自己积压多年的痛苦倾泻在她身上。
这种扭曲的母女关系,让姜晚晴恨不起来,却也爱不下去。
那天傍晚,姜晚晴特意蹲在厨房后窗下,这个位置正好能让在屋内抽烟的钟令政听见声音,却看不清她的动作。
她故意提高音量对着电话说:“刚和老师对了答案,京大肯定稳了!”顿了顿,又用雀跃的语气补充道:“学姐说京大毕业起薪就是三十万,干两年就能在县城全款买房。等我能挣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换套电梯房!”她边说边竖起耳朵,听见屋里的动静。
接下来,钟家确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钟令政不再提起婚事,李长独也像往常一样。
但是,媒婆却没有放弃,很快带来一个“好人家”的消息:对方儿子虽然初中就辍学,但家里在县城置办了房产商铺,光是收租就够吃穿不愁。
更难得的是公婆脾气温和,承诺婚后就把一间店面交给小两口打理。
村里的闲言碎语钻进姜晚晴的耳朵,那户人家开出的彩礼已经涨到了二十八万,她才知道了这门亲事。
媒婆往钟家跑得勤,有次姜晚晴暑假工打完回来,正撞见她在家里眉飞色舞地比划:“人家说了,等新媳妇过门就给买金镯子!”
那天吃桌上,“这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钟令政不停地往姜晚晴碗里夹肉,“人家不嫌弃咱家情况,就图你个会读书基因改良后代。”
弟弟插嘴说嘲笑她:“她的天赋……”被李长独打断,她也心动了附和丈夫:“晴啊,妈打听过了,那孩子老实本分…”她欲言又止地摩挲着女儿的手背,粗糙的掌心里沁出黏腻的汗,“读书再好,终究是要嫁人的。”
姜晚晴垂下眼帘,乖巧地点了头。
她知道未成年领不了结婚证,便借口帮弟弟赚学费,把婚期往后拖。
谁也没发现,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女正在编织一张精密的逃亡网。
她第一志愿填报在夙大,这是翻译专业仅次于京大的顶尖学府。
更重要的是,录取通知书的电话她特意填了老师的。
离家的前夜,姜晚晴把攒了三年的余钱缝藏在新买的袜子里。
这些钟家夫妇竟然毫无察觉。
开往夙市的列车上,她望着逐渐远去的家乡群山,忽然想起电视剧里常说的一句话:“命如浮萍”。此刻她这株浮萍,终于挣脱了扎根十七年的泥沼。
姜晚晴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夙市工业区门口时,背包里只有各种证书和两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她选择了一家包吃包住的电子厂,第一个月发工资那天,她攥着崭新的钞票,在二手手机店里反复比较,最终买下一台屏幕有细微划痕的智能手机时,眼眶突然就红了。
给钟令政打电话那晚,她躲在工厂外的角落。
当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吵嚷声时,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爸,学费我自己挣,生活费也不用家里出。”夜风吹散了她声音里的颤抖,“等我毕业赚钱了,一定给家里换新房子。”这句话既是承诺,也是赎买自由的筹码。
开学后,她把自己活成了陀螺,下了课在食堂兼职打饭,周末就一头扎进餐饮店。
大三钟令政才知道她没去京大而是夙大。
他们像是疯了一样,对着手机大喊大叫,让她不要读书了,还报了警,警察一次次来了走,走了来。
最后,他们还专门搬到夙市,想要带走她。
姜晚晴被带走过一次,逃出来后,就一直躲着他们。
那个暑假,姜晚晴在忐忑中接下了那份待遇优渥的家教工作。
出发前,她甚至偷偷在包里藏了防狼喷雾,还把雇主地址发给了三个同学。
当她站在那座雕梁画栋的中式庭院前时,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姜晚晴恍惚间以为自己误入了某部民国剧的拍摄现场。
庭院里假山流水错落有致,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们步履从容,见到她时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打招呼:“钟老师好。”
她要教的是顾家小少爷顾云修。
更让她意外的是,这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从不会无理取闹。
有次她感冒咳嗽,小家伙竟然让厨房熬了冰糖雪梨,还大人口吻说:“老师要保重身体。”那一刻,姜晚晴突然想起老家那些满地打滚要糖吃的堂弟们,心里泛着说不清的酸楚。
直到某天,小少爷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钟老师,我堂哥今天回来哦,他可厉害了!”
当顾云礼踏入书房的那一刻,姜晚晴正在教孩子念英文诗。
她抬头时,看见一个穿着干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逆光里。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太久,久到她开始不安地绞紧手指。
“你…姓姜吗?”他的问题让空气骤然凝固。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巧合像多米诺骨牌推倒了命运的藩篱。
顾云礼在流雨轩只短暂停留了片刻,但姜晚晴却因他这次到来又一次陷入回忆,久久不得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