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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拟/两京】倦梦离人 第5章 十洲杂俎·四梦

作者:客屹才渡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01 09:33:01 来源:文学城

01.

在忙碌的生活中抽出一点时间阅读,从来都不是什么附庸风雅。

南京习惯用看书来度过闲暇时光,现代的书籍新内容层出不穷,他这般活了两千……大几百年——记不太清了,反正老东西也是自发要求跟上时代的。

特别是前几年这座城市评上“世界文学之都”,要被UNESCO派来交流的专员突击,这下不仅国内的书要读,世界名著一本也逃不了。南京经常为了分辨人名眼睛瞪得老大,有时候实在头昏眼花,就打电话跟四处出差的老燕子抱怨,说申报之前没说要耗我半条老命啊。北京就拿隔壁扬州来对比,说您这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学学人家平常心多好。

“平常心?谁??”

南京猛然提高音量,叫对面听电话的人捂着耳朵把手机放远了一点。

“老扬被选上的那年锅铲都抡冒烟了,他把这辈子能想到在扬州研究出来的菜全做了一遍!”

那可是淮扬菜,中国四大菜系之一。炒菜炒到绝望的扬州,甚至淮安友情前来看望他,还被拉着吃了满脸纯添加无自然油烟才让走,镇江和南京更不用提,每天光靠投喂一个月成功增重十斤。他们常年蜗居办公室,镇江怕这样下去宁镇扬迟早会变成一个疯子撑死两个胖子,于是严令禁止扬州继续魔怔的行为。

现在冷静下来重回养老生活,是因为他学完了,可能还有镇江说再没事乱炒这么多菜就往他嘴里整瓶灌醋的一部分原因。

润哥果然是万能的,南京点点头。

可惜学习这东西不能直接塞到脑子里,自己不看,谁也没办法。

“呃呜————”

他倒在客厅的沙发上,靠枕蒙住脸,柔软的触感和深邃的黑暗带来一片安心。

北京都能想象到手机框外的画面,南京平常最爱躺他那张逛宜家逛了好久才挑得最满意的转角沙发,想办什么事都要从这里开始。

“嗐……瞧这事儿给您烦的,宁师傅先转换转换心情,看点别的?”

也是,感觉大脑要生锈了,就该看点别的。

02.

网络小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南京通宵读完两部五十章完结的中篇网络小说,顿觉又回到大明末年,他处理公文越发力不从心时,听闻冯犹龙编写的书出版,立刻遣人去买了两本,读完神清气爽又埋头批了好几摞,除开眼底血丝颜色加重,这玩意居然没有一点副作用。

不过区分性别,为什么要用希腊字母?

五十年代扫盲运动,城灵们统一在首都接受了为期三年的教育,南京是知道alpha、beta、omega怎么读怎么写的,小说里面提及的新概念enigma,英文意思是不可解的事物,这他也上网查到了。

怎么放在这十几万字里面就看不懂呢??

南京挠挠头,十分有九分的不解。他开动被问号填充的大脑,总结出目前为止看完以后最明确的几条:首先,E、A和O是小说中人类社会繁衍的主力军,B是悲催天选打工人;其次,E、A和O都有信息素,身上自带香味可以互相吸引,而B正常没有也闻不到;然后,E、A有易感期O有发情期,爆发了会很大程度影响工作和生活;最后,E的控制力大于A,和B同属于打工圣体一类。

但E大多都是领导,B基本都是社畜。

太好了,南京想。幸亏他不在那个戏剧化的世界里,不然大概率是个beta。

以某人的运气,除了B以外分到哪个特殊性别去都算刮中彩票。

哈,该睡了,愉快的双休日,美好的周六,我们晚上再见。

03.

意识缓慢沉沦,南京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直到一阵喧哗将他吵醒。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明,面前的景象吓得他高声尖叫。

画栋朝飞,珠帘暮卷,好个华贵的府邸。

南京决定再也不要睡前看那些能让自己都直呼大逆不道的东西了。

“哎呦我,这哪儿啊?这还是南京吗?”

04.

我重生了,真的。重活一世,我要撅走所有城灵走上人生巅峰。

“江大人,初至我大唐长安城,这下马威倒是来得快。”

等等,这个声音……

“老秦!?”

西安的城灵扎在文旅宣传的工作里根本全年无休,更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问题出在“大唐”这两个字上。

南京突然有些怀念,西安有快六百年没提过他那个大唐了。

明朝初建的时候,太子朱标去西安府视察,欲迁都至此,返回京城不久后突然病逝,那时的人深信气运这个说辞,老秦再也没提过,只是偶尔会在两京站一起时,对着他们发呆,或许是想起了和洛阳的东西两都。

可现在,南京面前这个是风华正茂的长安,巨唐的国都。

是王摩诘诗中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燕云割让、中原战乱、河西陷落……后面的一切都尚未发生。

他揉揉眼睛,真好啊,真好。

“愣什么呢,”长安戳了戳他,小声道,“注意点门外边,我晓得你讨厌我端架子说话,但那些大人爱听,他们就想压一压江南人的气焰。”

前朝,南京咀嚼着这两个字,隋炀帝后期巡幸江都醉生梦死,日夜沉溺声色酒宴,于大业十四年被宇文化所弑。

长江南岸,他美好的故里,从来是史书粉饰自制力缺失的统治者而被污名化的挡箭牌。

呵。

“小民近日身体抱恙,不想竟冲撞了秦大人的彩头,还请大人责罚。”

古代,许多城市的命名时常变化不定,城灵便会自己或由前辈取名。南京的字是苏州取的,本来姓名好了是江定淮,后来镇江认为小孩名里的责任太大,就说日后长大了若能担得起再叫这个,将名改作“逸”字,寓意安闲舒适、自由洒脱。

南京小时候被西安抓走帮他养过马,所以对这个老东西没有对洛阳等一众长辈城灵尊敬,一直喊得都是老秦,北伐伐到哪都得去人城门口溜一圈。

久而久之,他连老秦本名叫什么都不甚清晰了。

好像叫秦、秦肠胃??

“……我见江大人似乎神志仍未恢复完全,且去客房歇息一番,改日再来吧。”

“是是,今日多有叨扰,他日定携礼登门拜访秦大人。”

前面曰了何事没听到,给台阶先顺着下去总没问题。

江逸抖了抖一身广袖长袍,准备跟随小厮先行离开,等回了客房再独自整理思绪。

“慢。”

长安将人衣角拽住,在他耳边道:“不管你中了什么邪,首先,记住我叫秦长渭,长幼有序的长,渭河的渭,在长安城外报我名字不一定有用,但城内一定有;其次,今早我救下你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不是中庸吗,怎么突然有了信香?”

我确实学的中庸之术,信香是什么怎么感觉在哪看过,江逸低头沉思。

哦,第二个网络小说,打的标签貌似是“古代生子abo”,作者还很好心地特别标注了A为乾元,B为中庸,O为坤泽。南京觉得E那个设定蛮带感的,可惜在这部的体系里面没有正式称呼。真到同样的世界观里,他是beta,意料之中。

呃,不太对。

“我有信香??!”

05.

“我为什么会有信香?”

老天爷啊,第一次穿越就这么刺激吗!

但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穿越,而是他一个中庸莫名其妙能被乾元——老秦大概率是乾元,闻到自己身上的信香,还是金陵冬季特有的寒梅香气。

“我要二次分化了??”

江逸沉浸在一种悲喜交加的情绪中难以走出,二次分化说明他有可能不用当社畜,每季度无痛获得长达一个月的休沐假,但是另外两种性别又很影响正常生活。他未来每天要闻到不同的味道,还不是自愿的,生理因素无法避免,易感期或发情期所产生的高浓度多巴胺,会让人变成脑子里只有□□繁衍念头的动物。

拜托,他江定淮早就发过毒誓,这辈子绝对不会再色令智昏。

顺带一提,那个“早就”,生效时间是七百年后的洪武元年。自永乐迁都,南京的青楼有如雨后春笋般,暗地里的交易根本控制不住。城灵城灵,自然是有点子通灵的手段在,江大人陪后生皇帝去孝陵,都会让太祖的余威平等压过每个人心头。

再体验一把盛世风雅,哈,这卡的时间还真……不错。

“哎,自言自语什么呢。”

“谁————?!”江逸压根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人,动作快于大脑从桌上拿起镇纸对向来者,皱起眉头后退了两步。

被指着的人白他一眼,将手上拎着的食盒打开,室内顿时香气扑鼻。原来是秦长渭托膳房的伙夫多备了一份吃食,眼看江逸白天如同失了魂魄的表现,晚上怎么也得找个由头来问问。

“吃吧,”秦长渭把食盒递给江逸,隐约听见对方肚子憋屈地叫了一声,“我俩之间也别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了,重点是我得搞清楚早上马车翻的时候,你到底撞到脑袋没有?”

江逸扒饭的手一顿。

“我去你的老秦你才撞到脑袋了我唔唔唔!!!”

看起来大概率没得身体上的毛病,秦长渭急忙捂住他的嘴,精神上估计问题有点大。

“嘘,现在是宵禁,被外面巡逻的发现了,我这算明知故犯要挨重罚的。”

于是江逸立刻冷静下来,继续低头扒饭。他习惯大宋开始往后长达千年的无宵禁时光,刚回到大唐还不太习惯,得亏老秦跑了一趟,不然等会儿估计自己肯定要出门转转。

秦长渭左看右看,这间客房就一张凳子,人家屋主人自己占着,便翘起腿坐在书桌上。他一边翻看江逸带过来的书卷,一边说:“老洛听他的好学生到长安了,还特地写信问我府里缺不缺粮,缺的话他出钱叫人加急送来,给你办个大点的接风宴。”

“先生他不来吗?”

江逸有些失落地问,如果能趁着这个偶然得到的机会,有幸再见一见神都洛阳的风采,更是为这趟旅程锦上添花。要知道他作留都时,众多寄信于他的城灵,唯洛阳一笔略过安慰,几千字长文都是他作陪都的经验传授。

“老洛为运河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可别让他那把老骨头散架了。”

来此面圣之前江逸应在洛阳停留了三天,居然不知道?

秦长渭把书卷放回原位,江逸的情况他心中大概猜出了七八分。

再一个问题,就足以下定论。

“都说千年的狐狸‘精’,你怎么瞧着笨笨的?”

“我又不是狐狸——喂!你干什么!”

回答得正好。

秦长渭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江逸反手按倒于地。

锃亮的锋刃竖在离人喉咙两寸的地方,秦长渭检查着所有可能出现的异常,当然如果确实为本人,他会主动解释清楚。

颈后没有腺体,未转变成乾元或坤泽,只能是中庸之人,那抹无法忽视的梅香究竟从何而来尚不知晓;额中探手共鸣,有城灵诞生便立下的城历印为证,不可能存在替换伪装的嫌疑。

难道真的仅仅是磕坏了头?

秦长渭将已经开始装死的江逸放开,起身收回匕首。

“江大人莫不是做人做得太久,忘了我们这些城灵,一开始都是妖,修炼千年才化了人。”

“你还是少见的狐妖,只是没做成能帮助族群繁衍的那两种,便难过地日夜在紫金山上哀哭,王母娘娘于心不忍,亲自下凡将你点化做了吴国冶城的城灵。”

嘴里冒点真的行不,老秦,你这我讲给市口的小孩子听都说我骗人。江逸不悦地扶着墙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刚刚装死好像吃进了两粒沙子。

谁骗你了。秦长渭让江逸把手举起来,摸摸头顶。

江逸不理解但照做,下一秒便惊叫出声:

“呜呼!毛茸茸的!是你家狸奴吗?”

不对,江逸加重力道捏了一把,痛意立刻席卷全身,他抹着眼泪终于恍然大悟这是自己的耳朵。

“嘶,既然有耳朵那是不是……哇雪白的毛——哎!”

被疑似有自我意识的尾巴抽了,他扭头看向脸歪到房柱子后面乐的秦长渭。

感受到充满怨念的注视,秦长渭不紧不慢地移正身子,瞧了对方一眼,没绷住又噗嗤一声咧开嘴笑。

“噗,咳,老洛真没说错,他收了只傻狐狸当学生。”

“你家先生在信里写到的第一句,就是叫你把狐狸耳朵和狐狸尾巴收收好。”

可别让陌生人随意看了去。

06.

南宋以前,江逸没去过中原地区再以北的地方。

最早是衣冠南渡后,先生都来每日同他讲课,讲到洛阳往东北方走,那片土地自古以来被称为“燕赵大地”,多慷慨悲壮之士。

小建康那时候年纪小,不爱听课,就捂着脑袋跟先生撒娇,说燕赵太远了,他不喜欢离边境太近的地方。边境是两国交界之地,相交就意味着可能产生摩擦,会带来战争。小建康讨厌战争,但他当上了国都,不得不面对这些。

先生摸摸他的头,无奈却又心疼,明明自己也是为了躲避战乱来南方养伤,怎又能将这种畏缩的情绪带给小孩子。于是他提出讲秦长渭在战国末年的故事,小建康立刻端正坐姿蹭到先生旁边,一副打了鸡血要记人黑历史的样子。

“那是秦朝初年的事咯。”

秦长渭跟随始皇帝出巡河山,东巡返回咸阳的路上遇到刺客,情急之下秦长渭命随从先行护送陛下回宫,自己与几名近卫断后。对方使得一手好兵器,几名近卫皆当场毙命,秦长渭愤而与之搏斗,扭打一处竟凑巧将人面罩扯下,这才认出行刺者为旧时燕国国都城灵奚平幽。

虽然两人都默契地收了手,但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秦初吗,小建康眯着眼睛想,他刚从金陵邑被改名为秣陵县,差点连城灵都做不得了。

而且做国都一点儿也不高兴,为什么都要抢着做呢?

小建康闭上眼呢喃着,趴在先生怀里睡着了。

07.

“大人,幽州那位……来访。”

“不见。让他有事写了信传进来,今天精神不太好,他要是搞偷袭我可反应不过来。”

秦长渭打着哈欠,朝太监挥了挥手,显然不是很欢迎二道门外的访客。

“不麻烦您多劳神,我自个儿直接进来。”

奚平幽迈着大步直直走进门内,带来些许北地更为沉重孤寂的风沙。

他将秦长渭半个月前草草回复的信件一掌拍在桌上,问到底想好解决办法没有。

秦长渭不语,只是一味回忆奚平幽写了什么问题。

“有关城灵‘双期’休假的处理与解决规范,我问的是这个。”

奚平幽“呵呵”一声冷笑道,量你个讲自己日理万机的老东西也不记得。

听到“老东西”三个字的秦长渭咬紧了牙才没骂出口,论年龄奚平幽其实没资格嘲笑他老。

但是,快马加鞭两千里,从幽州到长安,奚平幽应该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

“你个乾元,分化以后每年都硬抗那段特殊时期,真不会憋出事儿?我自认没汴州城的厉害,但帮你相门亲事还是绰绰有余的。”秦长渭边翻找批复完的文书边说。

见奚平幽不出声,他心领神会屏退下人,关起门讲话。

“你请的几位郎中给我问完诊以后,都说肯定是乾元没跑,而且算是耐力顶顶好的一类。只是让我托红娘寻有缘人时,也找承受能力顶顶好的,万万不可要平常人家的姑娘,小伙子也不行。”

世家大族的也舍不得把孩子送我那去,奚平幽丧气道。

“呃,我有一计。”

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行,世家大族的不愿,那就找个同类试试。承受能力顶顶好的,目前在长安城除了秦长渭这个乾元,剩下只有江逸一位中庸了。

千万要成啊,秦长渭把江逸的样貌特征和出没行踪尽数告知奚平幽,当天深夜独自迎着冷风,站在华山脚下虔诚叩拜,老洛是真的会狠心下死手的。

“对不起了老宁,事成我一定带着长安城最好的补品来看你,对不起对不起……”

08.

长安的坊市,印象里总比现代很多大城市的商业中心还热闹。

江逸穿行于条条街巷之中,吃着每天早上都要去排队买的胡饼。他第一天在西市买了些生活用品,顺便围观外商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叫卖货品;第二天从老秦家里借来一套看着就金贵的外袍——先别管合不合身要的是那个气势,大摇大摆地绕东市玩一圈,什么也没买,只是边逛边感叹南唐的物价比这贵得多。

唐朝时期的金陵城已经改名“白下”,属润州辖地,巡视城市正常运行的大任移交到江润谊手上,再过几十年又转给杨舲,江逸要到中后期才能有点实权。所以他现在闲得不得了,全国各地到处跑,过上了他俩哥哥向往的悠闲生活,但是兜里的钱还要像未来家长给小孩发生活费那样每月接济一点。

穷穷的,要去打工,没钱早餐要撒风。

你说,把行迹可疑的人扭送衙门能不能赚个外快呢?

“跟踪别人可不是好孩子哦?”

江逸倒数五步,果断将袖中暗器甩出,扎在身后之人藏身的木板箱上。

力道之大,入木三分。

江逸驰骋战场打过的仗,少说也有百来场,反应慢一点都要尸首异地。然而就是这样的转身速度,却连那人的影子的没能扫到一眼。

反侦察能力不错,居然快走回老秦府上才被他发现。刑部和御史台是进不去了,那地方对出身要求太高,大理寺倒是可以让老秦推荐进去谋个正经差事。

“朋友,要么自己出来,要么我动手,你也不想大好日子的见血吧。”

……

回应他的是一阵穿过长巷的风声。

不理我,这么自信?江逸嘴角抽抽,手握着身侧剑柄缓缓靠近木箱堆。

离得越近,空气中越发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废弃的木箱堆旁是一户人家的围墙,墙角被砸出较大的缺口,断壁颓垣旁是存放干草的木棚,剩余的干草不多,依旧整齐地铺满地面,有几摞还垒得高高的,可见这户人家搬走还没多久。

长安这两天没下过雨,黄土地吹来的风都是干的。

江逸神经紧绷起来,耳边沉重的粗喘愈发清晰。他已经走到了一名刺客攻击的最佳范围以内,此时对方再不出手,就只能做好近身殊死搏斗的准备,经典一命换一命的戏码。

“呼……呼……”

会不会是另有隐情,比如身中剧毒没有力气回话?话本里被武林高手发现,觉得自己肯定死路一条的刺客都会这么留后手,为了表示对组织的衷心。

江逸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天底下谁会花冤枉钱追杀一个,除了□□和灵魂啥也没有的普通老百姓。

“你……没事吧?”

待江逸真的走到人面前,只见对方将头埋得低低的,看起来没有一点攻击性。露在外边的耳廓涨得通红,单凭外表不知道是易感期的乾元还是发情期的坤泽。后者还好些,至少他不会被撅,若是前者……江逸往后退了两步,助人为乐是良好品德,如果必须付出自己的清白这个代价,那还是算了。

哦,可怜的孩子。江逸怜悯地注视着蜷缩在角落的人,最后还是于心不忍走上前去,探手想将其扶起,留下无助者苦苦等待,见之而抛去不救绝非君子所为。

却没料到,此人看似虚弱无力,竟能轻易将他拽倒,四周原本分散的潮湿空气霎时聚拢,偏僻静谧的巷陌一隅,预告着一场闹剧的上演。

“放开!”

09.

“喂!放手!”

江逸被搂在陌生人的怀里,十分不自在地推搡,奈何对方大抵有特殊时期的加成,越想挣脱开被抱得就越紧。

“狐狸耳朵…梅花香…他说的就是你对不对…”

什么是不是我的,江逸一愣。

狐妖化人、梅花信香,他是狐妖这事估计这个世界线吴越地区的城灵都知道;而自己这个中庸突然有信香,目前见过或之前“见过”的人里,先生应当是不知情的,那么就只剩下……

老秦。

坑兄弟是吧老秦,你等着呢看我下次北伐不给你来两下。江逸咬牙切齿道。

现在重点是这个人,怎么总觉得从背后拥抱的感觉很熟悉……

江逸趁着对方抬头靠在自己肩膀的空隙瞟了一眼长相。

“老燕子?!”

这不对吧,我唐朝哪里见过他。江逸开始怀疑自己只是做梦的猜想,因为这里的奚雁行长得确实比明朝还要年轻好多。

他不会认错。

浓眉细眼的,还喜欢那种青绿色系的常服,不是奚平幽同志还能是谁啊。

重点是,都是当国都给皇帝打过工挨过刀的,“你凭什么是乾元啊!?”

江逸百分百肯定自己的视力,奚雁行后颈上的是乾元才会有的退化了的腺体。

这个世界线发展到大明,他俩当上同事,老燕子可以比自己多一个月的休假!不公平!

江逸遂又开始挣扎,这次明显怨气更多了。

奚雁行难受得紧,他没想到离得近了这个中庸身上的香气会直接诱发自己的易感期,明明从前都可以抑制住不在外面失态的……

这种情况奚雁行属实第一次遇到,他分不出力气去收回自己的某些原形特征,只能乞求怀中的人不要离开。

“江大人…帮帮我……”

自从对方“现原形”以后,某人注意力就没离开过那双翘起来的圆润兽耳。

小老虎,嘿嘿,小老虎。

江逸伸手碰了碰,果然和以前跟老孙家出去打猎摸到的触感一样柔软。二十世纪以后他就没再有机会离老虎这么近了,毕竟动物园的饲养员工作,他分配不到,也大概率应聘不上。

色彩鲜亮的粗长虎尾缠绕于江逸的小臂,看来奚雁行对这样顺毛的触摸并不反感,甚至享受居多。

反正以后也是要……倒不如现在及时行乐了。

话说,年轻的会不会更有活力一点?

10.

“事先提醒,奚平幽,我是个中庸。”

11.

我完了。这是翌日江逸被窗外鸟鸣吵醒后的第二句话。

第一句是“吗长安的鸟怎么跟老杭家灵隐寺里面的一样吵”。*

他从床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周,梅花与月季交相辉映的清香久久萦绕不散,被褥盖得整齐,里衣也是自己带来最合身的那套。新的一日早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祥和。

——个鬼啊!

正常乾元能做一次就把中庸不知道缺了哪根神经的鼻子打通吗???

显然不能。

有人由外推门进屋,奚雁行端着一壶热茶,手腕处还挂着用捆绳绑好的纸包胡饼。独属于食物的香味鱼贯涌入,扰乱了原本因为融合而略显单一的室内空气。江逸忙不迭接过对方的投喂,咀嚼吞咽后带着锅气的食物时隔六个时辰终于落到胃里,不禁满足地呼出一口热气。

“胡饼是老秦帮你排队买的,他说你爱吃,我要去他还不让,偏要叫我替他去外城接洛老。”

奚雁行坐在江逸身旁看着他进食,一边解释为什么自己刚回来。

可不吗,江逸幽幽地想着,他要亲自是去,铁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先生,到时候先生来看我肯定会问这青一块紫一块怎么弄的,我又不能说假话。你是突发易感期可以理解,我是理论上的受害者,拢共仨人知情,最后要挨一顿的是除了他还能是谁。

哎哎,说到这个。江逸戳戳奚雁行的脸颊,“你耳朵再给我摸摸呗。”

“这儿呢,咋了?”奚雁行把脑袋伸过去蹭对方的手。

哎呀,不是人耳。江逸扒拉他的头顶,“让我摸摸你的老虎耳朵行不?”

不行。奚雁行严词拒绝。

“为什么!”江逸摇晃着对方的肩膀,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看他。

“我把狐狸耳朵也给你摸不行吗!”

奚雁行于是动摇了,早就听闻东吴建业的城灵同其君王在许多爱好上有极端相反的契合,孙仲谋亲射虎,建业爱养虎。他思量着缓缓道:“倒也可以……”

老虎露出了藏匿的耳尾与竖瞳獠牙。

“我们江大人想再来一次昨晚那样的,就请随意。”

12.

两道回廊外,秦府会客厅内。

洛阳城城灵抱着双臂坐于客椅,而宅院的主人正站在他面前低头数地板上的划痕。

“噫,你可真中啊,秦长渭,你有谱没有。”

“长安城冇人了吗,恁就把小孩儿送出去了?”

“一点不怕出事,若非平幽和定淮气性相合,东都的文书少说运来分你半个院子。”

13.

南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睡那么久的。

只知道美梦中似乎回到了大唐,他依旧是华夏大地值得瞩目的星星,是正当年少的理想主义者。西安和洛阳两位确实是很久没有私下见过面了,他这个年纪忽梦少年事不奇怪。现在月月见老燕子,潜意识幻想一下他青年时期的样子倒也正常。

“老宁?宁宁?江定淮!”

一听就是某人又没事偷偷配钥匙强闯民宅了。

“别喊我,我嗝息咯。”

哎呦,打扰您睡觉了这是,多恕罪哈。北京立刻认了错,他刚出完国际差回来,又被派了个去上海的任务,行李都没来及收拾,马不停蹄地坐火车到南京中转。

别问为什么不坐飞机,国外天天赶行程飞来飞去,要吐了。

“上海自己可以解决,我过去充当个钢印的作用。”

剩余的几天出门我带你转转,北京一边拿干净衣服一边心情不错地说,宁师傅上次更新旅游vlog可还是学生寒假的时候。

“你倒是有力气跟我出去玩啊,别一上车就喊累噢。”

“那次不是特殊情况嘛,这回一定好好陪您玩儿。”

宁师傅先规划规划,我去洗个澡。北京将睡衣搭在肩上,念叨着江南就这点不好,一下雨人就浑身粘粘的。

南京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快点儿,回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

关于年轻时的我俩。

—起—

(I)

八月末的首都,凉快不少。

北京预计还要精神戒严一个礼拜,待那场全球瞩目的观礼结束,他又可以回归上五休二的排班。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南方那位同样戒严的对象向上级提交了个申请,调来帝都大人家里临时做后勤保障工作。

没有担心对象猝死后自己可能变成鳏夫的意思。

今日照常,北京去上班,晚上九点半到家,什么声息也没有,南京已睡熟好久了。

(II)

胡饼有那么好吃吗。

奚雁行走在回秦府的路上,拆开多买的那份纸包胡饼,不怎么高兴地咬了一口。

他是帮早晨起不来的江定淮带餐饭,秦府上至家主秦长渭,下至仆从奴役,都是按点进食。这幽州刺史从协的身份拿来用也就罢,旁人闻之敬他三分,不好多言。

唐贞观十三年大簿,凡州府三百五十八,淮南道有扬州、滁州、和州、润州,依然卧床安眠的某位原金陵城、现归化县,如今是被朝廷刻意打压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它的辙印里藏了数不清多少坟墓,未被触及的更是人人自危,万般小心才不被碾进尘泥中去化了焦土。

江定淮却不急着想如何讨好朝廷,还他一官半职光荣返乡,而是泰然自若地伸了个懒腰,差遣幽州这等军事重镇去西市的铺子给自己买胡饼。

好像还让他顺带多买点店家的秘制甜酱。

应该没忘记说吧,奚雁行赶忙看了一眼,确认左手拎的两样东西对板,放下心来再继续吃起晌午的加餐。

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梅花香气的狐狸精,抱着尾巴黏黏糊糊地求你投喂,还主动把耳朵给你摸,这谁忍得住。

谁忍得住,简直是太监。

“这位公子瞧着桃花运正旺,要不要来看看本店新上的玉钗?买了给自家娘子,保证夫妻琴瑟调和、白头偕老啊。”

奚雁行个人不怎么相信这种祥瑞的寓意,但架不住对“燕”字的独特情怀,毕竟他名字中间的“雁”就是由此改来的。

紫玉燕钗的寓意为“燕侣莺俦”,或许是借《长命女》的典故: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陇右道运来的燕钗,已然走过一趟大散关。

“这燕钗下面的珠宝坠子,乃是工匠走遍了河西走廊买到的好石料雕刻而成,所以……”

“很贵,对吧?”

不等店小二说完,奚雁行就已经猜到接下来会是何种话术,他心里打着算盘,若这钗子价格低于十贯钱,便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非也非也,店小二急忙制止住他掏兜的动作,解释道:“金陵城的宁公子前两天来过,我们老板瞧他有眼缘,便算了一卦,若是将此钗赠予宁公子心仪之人,小店便可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宁公子留下一副神秘对联:浓眉细眼身子壮,高挑暖白阴郁风。除了上唇左上偏中没有小痣外,简直一模一样,宁公子特地补充了这点,说现在应该没有,日后会长的,他胃不好。

恩公,小店的未来就仰仗您了。

“……什么叫做‘日后’?”

(III)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不考虑跟我坦白坦白,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吗?

长安城的南面有一片树林,挨着秦岭,在终南山山脚下。

秦长渭喜欢去那里打猎,以无关痛痒的射箭比赛消磨闲暇时光。若是正好碰到东都的洛成周来西京述职,便会一并拉走比上几场。次数多了,洛成周也有不想去的时候,只得想办法推脱说年纪大身子弱,让他安分点等河东道或者河北道的人一起。

如今常年驻守边防重镇的奚雁行到访,能在汉、突厥、契丹等民族聚居地脱颖而出的神射手,想来绝非资质平平之流。

定然是要请到猎场比试一番。

就在二人比分居高不下之时,长安城内传来急报,陛下急召东西两都回京参议国事。

秦长渭把手上的长弓交给奚雁行,急匆匆拉着已经开始对工作翻白眼的洛成周走了。江定淮嘴里还在嚼先生拎来的糕点,餐盒旁是肉夹馍包纸的残骸。

两都走后不久,天空下起了大雨。

至此,一切回到原初。

方圆十里无人烟,鸟雀飞绝归巢眠。

“这里就我们俩,跟我坦白坦白吧,你眼睛里的那个“我”,究竟是谁?”

奚雁行手里拿的竹编斗笠倾斜着滴水,江定淮直直望向地上那块石头,似发呆又好像真的在思考多久才会将石头击穿。

“你真想知道?”

莫不是难以释怀的初恋,那也要问清方能知道自己如何比过,奚雁行脸色漆黑十分僵硬地点头。

江定淮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说若他愿意坐过来就细细讲,奚雁行本是直性子,此时却别扭得紧,要人主动拽一把才坐下。

“他也是幽州人,不过是个榆木脑袋,那时候谁见了都说这辈子开不了花……”

我们暂且称呼相方为“晏督”吧。

战国时期燕国迁都蓟城,得名“燕京”,或称“燕都”。

晏督与江逸从未有过交集,一个常驻北方太行山东端,一个定居南方扬子江南岸,岁岁年年不曾相遇。他们都没生在好年代,到处都打仗,晏督的家乡边军叛乱最先沦陷,长江天堑为南方百姓挡了好些时日,江逸的家乡就在江边,诸葛丞相所言“虎踞龙盘”之地,包含在现如今大唐的润州里,观城池后方更是一马平川,世人皆称江南的最后一道卡,然而那场战役的结果不言而喻。只记得城破前三日,江逸还与兄弟姊妹几个喝酒,开着往后再也不敢出口的玩笑话。

“我把最后一个同袍的那双儿女藏进地窖时,他推门进来了,我胆子小啊,那个时候吓得眼泪都没憋住,生怕他会在杀了我以后,把地窖里那些老人小孩拖出去当街屠戮——那些畜生在扬州城就是这么干的!”

冷静些,别哭啊。奚雁行侧身去轻抚江定淮的后背,试图给因为应激而颤抖不已的对方一点安慰,却也没有说出那句“都过去了”,他就在边镇看着突厥人和契丹人,至唐贞观千岁有余,早已不再奢望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朝廷还能镇得住这帮异心深埋的族类。

“我没事。”江定淮吸了吸鼻子,没躲开——或许也不想躲开奚雁行帮他抹去泪水的手。

“呼……继续说,我看他的样子像汉人,又似乎是边地住久了,有些胡人面相,我被吓得猛了嗓子说不出话,想着反正活不了就抬头瞪他,猜这人下一步准备干什么。”

“我手背在身后,锁死了地窖这头的门,他就歪头看着我动作,也不阻止,屋外突然有人用胡语喊他名字,他应了一声就把我扛起来,还拆了我的发带。”

以为碰着哑巴的晏督说:放心,我也是汉人,时局所迫,陪我演完这出戏,他们能活,你也能活。

说完还拍拍江逸的……屁股,毕竟刀上没血,要装作刚刚强抢了一家的民女好蒙混过关。

到底手上要沾两条人命,江逸怎么都算不到那对他千骗万蒙哄进地窖逃生的夫妻,能从地窖尽头跑回来,还杀了好几个乱贼。晏督若是保他们只怕自己也要丢掉性命,所以主动请缨了结了这对伉俪,用最体面的行刑方式。

“他没告诉我,是我后来问了他兄弟才知道的,我说怎么那段时间他经常早出晚归,打猎得的战利品吃不完只能送人。普通人一生能有一次以身报国的机会,很光荣啊,他亲自授予了他们作为小人物在历史里所能获得的、最为崇高的一枚勋章不是吗。”

晏督有匹跑得很快的千里马,每次情绪低落时就会从马厩里牵出来,一人一马到大草原上撒野,他的兄弟们骑术都很厉害,没人夸过他耍得多好,在燕赵大地上这是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江逸生在南方,吴越人民的民风从前生猛得很,近百年收敛标致许多,骑马都挺着腰背,从小桥流水旁经过甚至有闲情雅致停下掉掉书袋子。

“他某次缠着我一同去巡游,说想闻青草的清香味了,我通宵替他批完两摞折子,实在恕难奉陪。他就把我连人带被窝直接抱上马,还射了两只野兔问我厉不厉害,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睡不好生气嗓门就大,我说厉害厉害厉害哦哦燕哥哥好厉害,没成想他更起劲了,要带我去抓老虎。”

江逸骂晏督有病,被闹得烦伸手要打他。

“……但是那天你高兴得不得了,我看见你笑得那么开心,又舍不得了,心甘情愿陪你玩到天黑。”

江定淮深深地陷进那段回忆里,想要瞒着对方的称呼变了样也没发现,那个让奚雁行一直疑惑的“他”,变成了验证猜想的“你”。

“我转念一想……对呀,你本该这样的。”

不是巧言令色处事圆滑的政客,不是三缄其口步步为营的人臣。你永远是奔着“政”和“权”的最高处去的,而在确认得到它们以后,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骑上那匹你挑了很久的马儿,往西北方的大草原去,数月不得音信。

我怕你一个人又被掳走了,叫你别去,你便拉着我上马,把我也带去了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辽阔天地。

爱人、美景、好酒……一切都在你身边了。

后来我跟你提起这件事,你这老笨蛋居然关注点在“我们那时可没有确认关系”上,明明就是你自己喝醉了硬抱着我喊的,还嫌热要扒掉我俩的衣服。当时离牧民的蒙古包很近,若非他们听不懂多少官话,你这流氓行径或许真就得手了。

“胡说,我酒量哪里有那么差?”

奚雁行听着他的描述,如同亲身经历了一遍,忍不住开口为日后的自己辩驳。

“你那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衣服索性扔在草地上,还以为要天人交战。大冬天的喝完酒只是热一时,后来又嫌冷了,老爷毛病自己找不齐衣服,就把我的大氅拉开,?半裸着要抱我跳舞。”

江定淮似乎是心有余悸,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呃……原来他会耍酒疯的?从前同弟兄们一道喝酒时也没人说过。奚雁行不知该有什么表情,毕竟现在的他也不能理解日后为何会做出如此流氓行为。

“我想那个时候你估计可喜欢我了。”

两人一拉一扯地情愫渐起,莫说大胆表明心意,若是相通直接共赴巫山都情有可原。

可惜呀,可惜。

那个位极人臣的政客奚雁行退缩了。

在两人即将唇齿相接之时,他“酒醒了”,露出最为刻意疏远的浅笑,轻轻把情动的江定淮推开。

“但是你胆子真的很小,奚平幽。”

正好,我也是。

所以念念不忘了几百年,也兜兜转转了几百年,我们才最终坦白相爱。

讲着讲着,江定淮慢慢侧卧倒于身旁的茅草堆,头枕在并未完全枯硬的草根结上边,火堆的星子冒得高了,落在外人眼里,瞧起来像要将他熔化了去。

似灰坑里被虫蚀已久的一本古籍。

宁大人也是随性的,故事没讲完也不管身边入迷的听者,顾自睡着了。

(IV)

睁眼,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直到穿着白背心大裤衩的北京从另外半边床贴过来,南京才确定自己真的醒来。

“你刚刚睡觉,睡着睡着突然哭了,我还帮你擦眼泪来着,好久没看到泪汪汪的宁师傅了。”

北京问南京做的什么梦,跟他分享分享,这家里就两个人,实在伤心难过他那坚实的臂膀免费开放。

南京不想让他担心,只扯皮说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他囫囵背起梁元帝《采莲赋》里的某段: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好啊,这是在拿朱自清的文章逗他呢。

“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事,继续睡吧。

他偷偷地抿着嘴笑起来,为枕边人轻轻掖好被子,将一个镂空的木盒悄悄放在小白鸭玩偶背上。

晚安,媳妇儿。

—承—

(I)

何人?

从大唐来,乃幽州人氏。

因何至此?

不知。

有甚冤屈?

怨徙兹乡,乃予之屈。

怨恨被迫来到这里,是我的委屈之处。少有将入来世之人,不念昨日别离的,倒是乐观。摆渡人收回视线,用竹篙敲了敲船板,示意他上来。

“我非要过这忘川河吗?”他问。

回头好好看看你后方,那些所视无定形者,皆为怨鬼。摆渡人的声音沙哑而模糊,他似乎已经同乘船的客方讲过千百回。

瞧两眼便罢,莫要走那回头路,谁知与你亲近者,生前是何处的鬼怪。

“你瞧着年纪不小,该是有些阅历的人,约莫无意冒犯了太岁爷,才遭陷害入冥界。”

来此已是走马灯后,只愿留得清白在人间。

若无嫌冤,越过河自会有阎君为你洗清。

摆渡人交予他一盏提灯,察觉到对方的不信任,只言道:我若走了,你这无人摆渡的亡魂,便会同那些厉鬼一般,被撕扯出七魂的丝缕,被啃噬尽六魄的关元。

六魄皆沦散,余下一魄守其骸骨。

“这盏琉璃宫灯,乃上元节为黎民游园祈福所制,载着生者万千祝愿,阳气之重,非幽冥百鬼可近前。”

幽州人低头把弄着雕刻精致的提灯,又看看身后忌惮徘徊的厉鬼,点头登上了摆渡人的船。

行进不过五里,可闻河岸旁一孤魄泣诉,实在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生前许是一名不得自由身、不得自由心的戏子,唱腔的功底虽在,嗓子早因日日夜夜的哭告废了。

幽州人善骑射,视力自是一等一的好,他定睛望去,岸边歌者却非戏子伶官,而是位系着大红花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小姐啊小姐————

可记得牡丹亭畔曾相识?

我与你自定终身在柳树下,

谁知匆匆一梦醒,

从此茫茫各天涯。

“岭南的柳书生,赶考途中寄居梅花观,与丽娘相识,二人私定了终身,书生继续北上考取功名,谁料皇榜中状元,圣人赐金银首饰以为彩礼,路遇山匪劫道,人财两失,状元郎也换作了另一个‘刘书生’,娶妻生子、平步青云。”

“丽娘苦等无果,只得被迫嫁作他人妇。”

摆渡人语气平平地说完了这位状元郎的后半生,没有起伏、没有跌宕,只余**过后的一落千丈。

世间万般,本就多是郁郁不得。

幽州人问,两情相悦为何常是死生各一方?

摆渡人回答说,谁知道呢,说不定百年后会有汤相公、冯才子,为他们编排眷属终成的新篇吧。

“……”

怎么不说话了,摆渡人问道。他的工作是将亡灵引渡到冥界,完成其未解的夙愿,并在分别时送上祝福,简而言之他需要和被引渡者交流。

那个幽州人问,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好像有些忘了。

奚雁行,奚平幽。前面是你的名,后面是你的字。

摆渡人偏过头看他,玄青面纱遮住了半边脸,怜悯的眼神却透过薄雾落在对方身上。

“亡魂来到冥界,经摆渡人接驳,一般不需要等太长时间。但你很特别,让我等了好久,长明灯的烛芯将尽,才等来你睁眼。”

呃,前两天没休息好。奚雁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人在失忆后最先遗忘近期发生的事,他只得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那你呢?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问。

知无不言的摆渡人却沉默着。

奚雁行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冥界也受着王都的管辖,他这亡魂大可放心,却没深思摆渡人返回阳间的后果。便从床尾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道歉:“对不住,许是唐突了你。燕赵大地上的人们多是直性子,我也不例外,离着长安远了,总觉得王都的礼法也远得很。”

就像马厩中的千里良驹,若是主人家愿意给它松开束缚,自己也能在草原上跑出一片天。

“……定淮。”

“什么?”

摆渡人摘下帷帽盖在他头上,以防明确的薄雾将人的听力也一并带去,“我说,在下姓江,字定淮,也从大唐来,一个很小的县城,跟你家差不多都离长安很远。”

奚雁行闻之大喜,便问他家在何处。

此时,船行至一片大湖中央,浓雾渐起似飞雪。

问其姓氏,摆渡人答曰:

“是金陵人,客此。”

黄泉路尽,奈何桥头。

“从这里开始,你顺着桥一直往前走,鄷都城门口便能见到孟婆,喝完汤再进城,待投胎机缘到了,自会有阴官接你轮回往生。”

江定淮将竹篙深入河泥中稍作停泊,告诉了奚雁行转世投胎的后续流程。他稍稍整理衣装,在船边挂上一块牌子。

“你不与我同去?”

奚雁行看着他的动作,隐隐有些失落地问。

对方没理他径直下了船,木牌被阴风吹起,奚雁行才看清上面写的是:休息中,暂不接客。

“我陪你,走吧。”

江定淮耷拉着眼皮,其实他作为阴阳相接的摆渡人,在冥界划了一路的船,现在真的很累。

累的话就靠我身上休息一会,反正不急。奚雁行贴心的将肩膀送过去,对方只虚虚地搭了一下,便又直起身子。

“恕我直言,你这小小的亡魂,或许接不住我这活人的重量。走啊,上桥了。”

耳边似乎飘来一声轻笑。

“……呵。”

(II)

桥上的魂很多,落在奚雁行眼里满满当当的,足足一刻钟才挪动到桥中间。

江定淮问他怎么走这么慢,莫非是觉得忘川河的风景太好了,舍不得离开想留下来好好欣赏欣赏。

“亏你还是摆渡人,”奚雁行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从一堆魂里面挤了条道出来,“这么宽的桥面,你只能看见我一个?”

“嗯呢。”

江定淮老老实实地点头。

嚯,够新鲜,摆渡人还有专属的。自称见过大世面的奚雁行无奈笑笑,随后勾上他的腰带,被对方瞪了一眼,举起双手装作“投降”道:“怕走丢嘛。”

两个人如此拉拉扯扯地下桥,阴间的魂流量一点也不比阳间的差,饶是排队领孟婆汤就排队排了里三层外三层,奚雁行看见面前这架势,拽着江定淮腰带的手更紧了,生怕一个没注意被人丢下。

江定淮站在大石头上寻找孟婆的位置,大概确定了方向,于是跳回地面。他从奚雁行手里抢回自己的腰带,心疼地吹了吹被捂热的金丝,然后把自己的手递过去,叫对方好好抓着别松开。

“我也算鬼门关的老熟人了,带你抄近路进城去。”

奚雁行问他,自己难道不用喝孟婆汤了吗。

“等人少了再来,何况你……没事。哎呀,上车还能补票呢,我们先进城玩玩,孟婆她老人家不忙了你随便选哪碗,浓的淡的咸的甜的都尝一遍也没人管你。”

“……喝那么多我下辈子会不会成个傻子?”

明明阳寿未尽,怎就被黑白无常拉来做了阴间的鬼。江定淮望向对方的眼底多了一丝不忍,虽然作为摆渡人,他对所有无故逝去的生灵都是如此。既然相遇便是有缘,陪伴走完生命重新开始前的最后一遭,也算积德。

显然奚雁行更加关注自己下辈子是否真的会变成傻子,他仗着自己眼睛看得远、人长得又高,隔空研究起怎么舀汤才会让自己喝了来生聪明点。

江定淮又猜不到现在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牵起人的手就往前走,奈何这幽州人人高马大的,走小路也得先穿过鬼堆,他路上一连串撞好几个,谁都看得出是心不在焉。

这时候江定淮拿出了琉璃灯,小心翼翼的把灯取下来高高举着,用弯曲锋利的灯柄末端朝人后臀“轻轻”来了一下。

或许你见过打猎时躲避飞箭的兔子?

奚雁行捂着生疼的屁股瞪向“凶手”,眼里似乎蓄着泪准备质问为什么要打他。

“我这是勾魂的,”江定淮晃了晃手里的灯柄,“刚刚看见你这大魂双目无神,嘴里还吐着一条小魂,人本来就不聪明,再缺一块就更傻了,我急忙给你的小魂勾回来了。”

随后又故作委屈地说,打别的地方你肯定会受伤的,这里的肉多,我力气又不大,伤不到骨头。

“……你坏。”

奚雁行揉了揉发痛的部位,反握住江定淮的手,让他赶紧带自己进城。

可惜鄷都里面治安严谨,江定淮是办了通行证的,而奚雁行属于黑户,处处受限制。初来乍到,生前的财产带不走,又没人能烧点纸钱救救急,他们只得登上高山,共赏这冥界的“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

“定淮兄在此地不怎受限,阎王判官都敬而远之,难不成你是什么小神仙?”

“不是,一个常来的活人罢了。”

我可不信,奚雁行便拉着手求他,哭诉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孤魂野鬼到下边举目无亲,就认识江定淮一个,害怕得不得了。

“小神仙,你帮我做场法事,我就可以安心地走啦。”

听起来像人鬼情未了。

“成不成?”

“……成。”

罢了,谁叫自己还蛮喜欢他的。

江定淮拄着灯柄站起来,琉璃灯下挂有长长的流苏,烛芯点燃时照得泛白光,竖起来从正前方看活像一面引魂幡。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那一盏佛塔形状的灯被高高举起,每一格都住着两位客人,青绿瓦片与黄金缕线交织,映出千般镜像。他们可以是不顾宵禁夜游长安的双侠,可以是摒弃前嫌驰骋河山的密友,可以是围炉煮茶温酒相会的知音,可以是皇城根下互称兄弟的同袍,甚至……鹣鲽情深倾诉衷肠的挚爱。

琼花岛,卢沟残月西山晓;西山晓,龙蟠虎踞,水围山绕。昭王一去音尘沓,遥怜弓剑行人老;黄金台上,几番秋草。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无法言说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如今倒也明了。

我们大抵是要纠缠一生了。

又或许生生世世。

你总是要认出我来的。

对呀,对呀,这琉璃塔便是要镇诸般妖邪,筑广厦千万安放流离失所的孤灵。

“现在你这广厦客满,我住不进去,又没那么大脸面去插队投了别人的胎,不若叫你这摆渡人纳了我作陪船,怎么,冥界的大善人偏不得收留我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

我们共同种下的因,最终都要走向逃不掉的果。

奚雁行走在后面抱住他,轻轻摇晃着两人身子,半是哄骗半是耍赖地,用食指挑起了那层玄青面纱。

“你就收了我吧,媳妇儿。”

—转—

(I)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今日的长安城,有户贵族人家的长子成婚。白马青牛、玉辇花轿,新郎官身着喜庆红袍在迎亲队首开道,侯家门前祝贺送礼的客人络绎不绝。载有新娘子的花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从女方家的主第缓慢平稳离开,新娘不曾往外看一眼,此后她便要作他人妇、为他人母。

生在帝王家,何留女儿情。

天上有华盖星,地上的人够不着,便自己造了一个出来。

龙盘支柱嘴衔宝盖,侧浮流苏凤吐朝霞,锦绣绸缎如蚕丝悬起,绕树百尺有余。

长安城内共二市一百零八坊,高梁阙阁可连天。行人自桥上走,士女众多似游蜂戏蝶,千种风情万般美眷,世家子弟尚且看得目不暇接,想要寻着一位门当户对的并非难事,却不知今日相望入眼者,是否相识相知。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世间良缘少能有如萧史弄玉,凤台合奏,琴瑟和鸣。

多的是夫妻二人喜结连理、相敬如宾,不言死生契阔、情投意合。

嫁的,娶的,是当年眼里的良人吗?

奚雁行低下腰躲避店家在门头挂的红灯笼,今日长安主干道要让给大喜的队伍,他只能带着江定淮走两侧穿行。

“相传蓬莱山有蟠桃树几株,三百年盛放一次,时生罡风,吹落花瓣数片塞阻天门。昔日扫花者或列入仙班,或往赤县神州去,洞宾需得再度一人担扫花之役。“

而吕洞宾下凡觅得卢生的地方,就在奚雁行来时的方向。洞宾过洞庭,见无人可度,便向西北,正走间,忽见邯郸地方有仙气升腾,遂转向东北,于赵州桥头落下云头。卢生自幼精读史书经典,屡试不中,这日骑驴闲游到桥头小店歇脚,洞宾见其有仙分,约至店里许一场黄粱美梦。

你说,卢生如何能抛弃功名前程,去天上谋一份扫花的差事?

神仙也想知道,所以送给凡人一块两头空的磁枕,叫他自己好好做场人间大梦,若能悟出此中真意,便度他去蓬莱。

“那卢生一开始讲的都是大道理,什么‘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一套一套的,却不晓得他这没有多少士族背景的书生,想要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也是个天大的美梦。”

这还是大唐的人吗,江定淮时常怀疑。

唐朝连八仙的具体人物都没固定,要经过三代演变,到明吴元泰所著《东游记》才定型。

然而梦境总是有无数种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办法,人类的大脑如此神奇,潜意识就是幻想实现的最佳助力。

“唉……这晌午饭刚吃完,奚平幽,你把我拽出门就是为了跟我玩人挤人?最好有什么重要的事,不然我现在就趴你身上睡。”

江定淮其实挺乐意让奚雁行给他念睡前故事的,不过奚雁行总是反驳说怎么不是你念给我听,于是乎两个老年人开始猜拳,并规定输的一方要连续讲一周。

“又不能天天窝在秦府里边不出来吧,长安城新奇玩意儿那么多,你一点都不感兴趣?”

“……奚平幽,老秦每天晚上的长篇大论是不是一点没听。”

最初他们没想过一辈子能活这么久,这么做也只是夜晚天黑闲得无聊,增进互相的了解而已。身边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同类很多,某天轮到自己也只道是寻常。

都说江定淮喜欢偏安一隅,可他上了战场也是不要命的,更别提奚雁行了——他那人一直都不怎么惜命。

“那怎么了……听完了我羡慕,我还嫉妒。”

幽州的烽火狼烟吹不到长安,正如王都的满目琳琅或许一辈子落不进边镇人民的眼中。

奚雁行正值年青,与后日沉稳的那个他不同,总会无意识地撅着嘴,思考撅、生气撅、难过撅,甚至面无表情的待机动作也像在撅。

高兴了才不嘟嘟嘴,毕竟那样很像鸭子。

“好啦小幽州,”江定淮想到那种可爱画面不禁轻笑出声,小声说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II)

人生荣华,不过虚浮。

你看高楼之下的万家灯火,哪个做王都的城市不想要,人多意味着热闹,有谁的灵魂活了千百年,能耐着孤独。

每月十五六日月儿都圆,独八月的特殊。

“怎么坐这儿了?”

奚雁行拎了一壶陈酿上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旁边的栏杆上,主动为两人碗里斟好酒。

“我在想,老秦今夜会不会为了赏月,抛下他堆成山的公务,像我们这样躲进阁楼喝酒。”

江定淮接过碗,朝嘴里灌了一大口。米酒香甜,不比后世的白酒烈,拿茅台来讲,初次于某次聚餐上被起哄喝一杯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嗓子在被攻击。

整整三个小时,下咽对他都是一种痛苦。

不过今晚的月亮确实很美,多喝点也无所谓。

奚雁行总算是瞧出来江定淮状态有点问题,可惜没多少安慰人的技能,只得挠挠头说:“你可别硬撑,喝不下我全包了,老秦说你酒量不怎么好。”

江定淮没理他,自己闷声喝掉半壶,再开口尽是酒气,谁看都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金陵城的老文人,不免就着月光感时伤怀。

“人们望见的白玉盘总少一块,原来的盘子碎了,再过过自会有人去换个新的。”

八百里秦川,残缺几十年,辉煌史诗发生在这里,戏剧落幕也结束在这里。

老文人拈着毛笔,蘸了些碗底的残酒,将天上的缺月补齐。

秦长渭啊秦长渭,你后来没再见过的盛唐满月,提了那么多次,终于是入我梦里一回。

“你瞧见了吗,长安的月亮圆了。”

江定淮举起碗,对着月亮做着碰杯撞碗的动作,酒水满溢泼洒而出,静谧的夜晚隐约听见蝉鸣。

护城河倒映着月亮的影子,波纹涟漪散开又重聚。

那天上还未贬谪的仙人,邀他吃酒去呢。

(III)

西京长安,有一地名平康里,为娼妓聚居之处,因在城北,故称北里。

南陌北堂外胭脂浓,车马杂沓来客如云。有唐一朝,实行宵禁,官府夜间巡查,犯夜者笞二十,守夜失职者笞三十,坊门每日依鼓声启闭,违者需手持官府文牒方可无事通行。以现代时间计算,早晨四点开坊,夜晚七点闭坊,古代人们昼伏夜出作息由此具象化。

坊内允许夜间活动,江定淮下午偷偷去逛了窑子,现在兴奋得紧毫无困意,拉着奚雁行在房顶的瓦片上跳来跳去练轻功,这府主人要参加朝会睡得早,有时候动静大了,秦长渭推开窗户骂他们,江定淮就对他做鬼脸,奚雁行拒绝和俩幼稚鬼胡闹,自行跳下屋顶去亭子里坐着歇息。

不想洛成周也在。

“……洛先生。”奚雁行作揖道,似是觉得唐突,语气略带歉意。

洛成周点点头,示意他不用拘谨,随意便好。

“先生明日也需面见陛下,这个时辰还在此赏月,怕是会被调侃气色不佳。”

“随他说去罢,在长安我尚有余闲赏月,回了东都,我的公务不比秦安载少,甚至还比他多烦心一项运河的事。”

长者将沏好的茶分别倒入四个杯中,一杯推给奚雁行,一杯留给自己,剩下两杯等庭院正中打斗的二人。

唐朝尚武风气盛行,比武论剑和吟诗作对都是好消遣。

当然坐而旁观也一样。

“我靠老秦你不至于吧!下杀招啊?!”

只见秦长渭面部扭曲,气得是咬牙切齿,从木架上随便挑起一根枪杆,直朝江定淮命门劈去。江定淮则脚步一错,低身躲开攻击,横扫出腿将秦长渭绊倒,对方手中的长枪哐当落地。秦、江二人实力相当,甚至秦长渭的资历久,本该更厉害些,实在困得反应不及。

“废话!明天你替我去上早朝!”

他顶着两个黑眼圈躺平,准备就地而眠。反正明日清早,会被扫院子的府内小厮抬回屋,又不是第一次睡在外面,大不了说是和洛成周吃酒贪了杯,西京东都一道,那位也不好说什么了。

世说狐狸精惑人心智,江定淮这只千年狐狸化形,做人的道行深,做妖却笨。有时想干坏事,却藏不住耳朵尾巴;有时饿得嘴馋,舌头都会伸出来。狐狸属犬科,笑起来哦呜哦呜的,家里养过才知道有多通人性。

是不是忘了什么?

还记得这里的人们有信香吧。

江定淮是个悲催中庸,无法被乾元标记,奚雁行抱着他啃了一整个易感期,然而自那夜荒唐之后,他的后颈时常疼痛。

他抬手摸了摸依然隐隐作痛的部位,像有什么要长出来似的,又疼又痒,十分难耐。

奚雁行在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物种?

理论上他跟老秦都为乾元,涉及到生理排斥的问题,他们共处一室待不了多久,但实际上两人除开过往阵营对立,年纪心理两个大角度看来相性也很不错。

还是更喜欢先生,近身能闻见些许清新淡雅的牡丹花香。

“行了行了,都是上千岁的老妖怪,你来我往这么多年还不够?”洛成周拍拍手,宣告这场打闹的结束。

“过来歇息歇息吧,这茶安神,你俩趁热喝了。喝完以后,秦安载赶紧回去睡觉,陛下明日一早有大事与你商议;我瞧平幽盯着那兵器架好久了,喜欢就拿着试试;至于定淮……”

洛成周顿了顿,偏偏头让江定淮与他去偏僻角度借一步说话。

“先生,”江定淮小声道,“您找我有事?”

洛成周笑而不语,只避重就轻问:“最近在长安过得怎么样,顺心吗?”

坏了,先生说话藏一半,这事必定很难办。

“还不错……西市的胡饼挺好吃的。”江定淮小心翼翼地斟酌接下来的话,能糊弄过去最好。

小狐狸的老师是大狐狸,老狐狸的先生更是狐狸精。

没什么要紧的,洛成周把玩着手中小巧精致的白犬茶宠,抬眼看向转枪练招正起兴的奚雁行,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他执念未消,你合该提醒他才是,怎的还陪着胡闹。”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过来的。”

—合—

(I)

你晓得他必须要醒来的。

我晓得的。

我只是想再陪他一会,或者……

让他再陪我一会儿。

闭上眼睛继续睡吧,天还没亮呢,我会叫醒你的。

(II)

“奚平幽!我的饼子怎么少了一个,什么?你吃了?!”

“秦安载!你说大理寺的活给我做什么意思!?”

今日的江定淮格外喜欢喊人名字。

“洛……!呃,抱歉,无事,先生今日可好?”

“去琴楼听曲儿,又不是逛窑子,拜托让我去嘛,燕哥哥燕哥哥燕哥哥……”

以及昵称。

某位在得到出府许可后,原本的计划真的只是想去听琴楼头牌的古筝独奏,不过半路看见一家新开的,江定淮向来对虎多余几分情感,“拦路虎”也不例外,实在没忍住进去凑了热闹。

千杯不倒,宁大人当真会吹牛。美妇好女来敬酒,更是来者不拒。

你是娱乐至上了,徒留我这愿挨的主儿收拾烂摊子。

奚雁行托着江定淮的后腰,将人轻轻抱起,对方顺势用手轻轻抵住他的胸膛,借力微微抬起腰身,缓缓下滑靠坐在那热暖的小腹部。再装作真的喝入药饮一般,仿佛被抽走了骨头,软倒身子趴在奚雁行身上。

“别闹,昨天也没见你那么话痨。“

似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奚雁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原本随意摩挲着柔软布料的手骤然收紧,攥出几道褶皱。

“从前听说燕、赵二国多善歌舞的佳人,怎么没听闻有多少玉面郎君?”

“我不算?”奚雁行压低嗓音问,抬胯将对方往上掂了掂。

江定淮轻笑着,主动抬起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鼻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呼吸彻底交缠于一处,带着彼此熟悉的气息。他故意来回小幅度扭动着腰胯,勾得人喉结不住滚动。

“在我这里,官人是一等一地好看。”

而后他不再动弹,只静静地听着对方,震若擂鼓的心跳。

两个心甘情愿上过同一张床的人,还有必要装作不认识?

光明正大逛窑子被转个正着,梦里头一回,受着呗。

“宁公子之风流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

他的手缓缓抚过江定淮的脸颊,留下几滴方才沐浴完毕未干的水珠落在眼角,随后将衣带慢条斯理地解开,欺身把人压回床榻之上。

浅尝辄止的唇齿相依,不知哪一方最先动情,谁掐着脖子箍紧了后脑勺,淅淅沥沥逐渐演变成暴风骤雨。

明明是白天,却道:

“今夜……还是不要那么早结束的好。”

(III)

哎、哎,快醒醒,奚雁行,起床啦。

江定淮侧卧于床榻之上,推了推奚雁行的身子,两人今日约好要去南京的明故宫遗址公园晨练。

我定是听他讲梦话多了,也真回大唐走了一遭。奚雁行揉揉眼睛,坐起身将团皱的被褥撑开,把自己和江定淮一起裹进被子里。这才几时,你那公园既不收钱也不关门,咱睡到下午两点再去都成。奚雁行刚睡醒鼻音重,声音闷闷落在耳边,扰得江定淮耳根痒痒,他被顶上床头箍在人怀里,本该触之即分的早安吻如雨般落下,一双大手严丝合缝地抚摸后背,亲得身体都软了却无处可退,只能尽力迎合对方的食髓知味,被褥团子一抖一抖的。

“哎哟你这人,”江定淮恼羞成怒,将冒出老虎耳朵准备打一炮的奚雁行推开,“滚去刷牙洗脸!”

收拾完毕已是正午,他们解决掉冰箱里的剩饭剩菜,便拎着垃圾出门。江定淮家离明故宫不远,就和奚雁行商量骑自行车消消食,路过南京的城墙非要拽着人美其名曰合影留念,实际想测试奚雁行这老古董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脱敏成功,顺便手机里多留两张对象的照片。

国槐七至八月花开最盛,午朝门外的路旁栽种数棵。

“我得拍点照片发给领导做公众号,你慢慢逛,咱们御道街北出口汇合!”

“这么急?你堂堂六朝古都、十朝都会,节假日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还需要做文旅宣传?”

“啧,文艺一下,懂不懂。”

得,又要掉书袋子,你们南方文人就这个坏毛病。奚雁行拈起两指对他招招手,去吧去吧,可怜我独守空闺,人烟聚里看不出无情人,半世风流宁公子,怎会为我痴情停留?

“……你现在呢,最要紧的就是调头走到十字路口,右拐瑞金路一直走,东部战区总医院挂个号。”

不知道有没有精神科,我上次去没注意。江定淮嫌弃地撇撇嘴干活去了。

奚雁行看他转过身,把藏在口袋许久的精致木盒拿出来,打开欲检查盒中礼物状态,不想形制华美的紫玉燕钗变为一根枯干槐枝,再眨眼木盒也变成了槐夹子。

蝼蚁啃噬净槐叶,不知去向。至唐代传奇《南柯太守传》,讲述了东平游侠淳于棼在槐树下梦入蚁国的轶事,进一步赋予槐树可连通阴阳的神秘色彩。

天色渐渐暗沉。

开个盒子的功夫,时间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快。

有问题。

奚雁行加快脚步往北门走,固守原地等同于坐以待毙,先跟江定淮碰面再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

也得确认对方没事再飞。

然而。

江定淮就站在午门遗址的出口,远远地望他,淡淡笑着——奚雁行希望他是这个表情,那他便是这个表情。

那段残破的青石板路本不长,奚雁行却走了许久。周遭的一切未曾改变,只得见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太阳从西边山头落下,午朝门外路灯光暗,江定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正好是暗处。

灯光时不时扫到他脚下,像特意为谁停留的鬼魂一般。

奚雁行也懒得走了,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给对方打电话,然而手机上的按键数字模糊,有的甚至像小鬼一样胡乱飞起,根本打不出去。

于是他大喊着,让江定淮过来,要回家去。

江定淮听了,罕见地没有嘲笑年纪大走不动路,而是乖乖听话朝他走过来————准确来说是飘过来。

人到面前的时候,奚雁行不悦地抬起头,说好了这下南京也有地方克他了,以后再叫他来这儿,必须得两人一起牵着手才行。

江定淮没有说话。

而他的眼角流着两道滑落至下巴的血泪,瞳孔放得很大,明明照灯直直照向他,眼里却不见丝毫反光。

南京城的城墙,墙体里埋有很多弹头。

南京的身体内部,千疮百孔。

北京那时候跟大部队转移,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他被整理干净的上半身。

奚雁行被身后的人轻柔地蒙上眼,梅花混合着茉莉的香气,同晚风掠过他的鼻尖,代予情人一吻。

“你呀,多大岁数了,还睡这么久。梦再不醒,就要永远陷在里边咯。”

那段最为痛苦的日子,死了很多人。

算上今年,八十八年了。

北京常年是一个人住的,他的街坊邻居都认识这位看起来很年轻的老大爷,无论生活方式、行为做派,都像某家早餐店自开业就遗忘在油锅里的陈年老油条。普通人的生活乱哄哄一盘沙,胡同里也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他。

所以当北京醒来时,卧室空荡荡的,身边空无一人,或者说从没有人来过。

而他照常醒来,享受着明朝的阳光。

北京是一个伟大的首都,是一座屹立的古都,有风光无限的未来。

他却注定孤独。

何为情字难解,空余几滴泪落。

客厅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

“哟,怎么哭啦?”

*“生活你吗,南京回他,有两个呆鸟在你旁边一直吹鸟哨你就老实了。”《我将起诉杭州》(片段)

还有这篇的结尾其实隐喻的是,在这之前的现代篇糖都只是老燕的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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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洲杂俎·四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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