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日已经过去几天时日了,在暗河,给无名者用于休整的时日总是极其短暂的。
在苏昌河没忍住说出了那一句之后,卓月安当时虽然欲言又止,并未与他争辩什么,但在之后的时间里,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用一种颇为奇异的眼神偷瞧63号。
只是等苏昌河追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却每每都被飞快地避开。
苏昌河其实颇有些懊恼,倒不是为别的,纯粹是因为他一时嘴快,怕是要惹得苏暮雨这家伙对他起疑心了。
这可是大大的不妙,他暗自琢磨着。
索性新得的疗伤药效果显著,苏昌河肩胛与腿上的伤经过几日,倒也好了个七七八八,于是他便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实际上,他也很少有安分的时候。
苏暮雨则大多数时间都在研习那本残谱,偶尔对着空处比划,眉宇间总是凝着思索。
这日午后,难得片刻闲暇。
他们二人的居所内,苏暮雨靠坐在墙边,指尖在膝上虚划,推演着剑招。
往旁边的树上一瞧,就看见苏昌河嘴里叼着根杂草,百无聊赖地躺在树干上,原本是看着树冠的,没过多久又侧着身子,衣角悉悉索索垂下来,目光从此便赖在苏暮雨身上不走了。
“喂,苏暮雨,”苏昌河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那谱子,你看得如何了?”
苏暮雨动作未停,似是默认了他为自己取的名字,只淡淡道:“难。缺漏太多,脉络不通。”
“啧,慢慢来呗。”苏昌河翻身下树,跃到他身边,很是厚脸皮地挤着人坐下后,凑近了些,“以你的天赋,还能被这难住?”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似对苏暮雨抱着一种不知道哪儿来的信任。
苏暮雨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原本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一瞬。
嘿,这可了不得了。
苏昌河一见他这样,便像是得了什么鼓励那般,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
这次不是用树叶,而是用了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包着,跟着苏暮雨久了,连苏昌河这样的人也难免养成了些精致的习惯,便是能用好东西就不用差东西,当然,除非迫不得已。
又回想起上一世苏暮雨那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出个门,连黄金白银哪个更值钱都全然没有概念,苏昌河只觉得乐呵。
“喏。”他自顾自乐够了,将手里的东西塞过去。
苏暮雨打开,里面还是几块麦芽糖块,看起来比上次那块品相稍好些。
“这又是捡的?”苏暮雨问他,语气里带着些调侃。
苏昌河梗着脖子,耳根却有点泛红,于是跳起来装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路上看到,顺手拿了而已。”
他才不会说自己为了这点糖,故意在上次出任务时绕了点路,用身上仅有的几个从敌人身上摸来的铜板跟货郎换的。
为此还差点误了集合的时辰。
苏暮雨照旧捏起一块糖,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苏昌河:“你不必总如此。”
“我乐意。”苏昌河立刻回道,几乎是条件反射。
他盯着苏暮雨,“给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苏暮雨沉默片刻,将糖放入口中。熟悉的甜味蔓延开来,依旧能压过空气中弥漫不散的霉味和药味。
他安静地含着,感受那点暖意从舌尖滑入喉咙,再慢慢渗进四肢百骸。
苏昌河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心里那点变扭的嘀咕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甜腻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难接受了。
当然,他还是不太喜欢吃的。
喜欢这东西的,有一个苏暮雨就够了。
“下次,”苏暮雨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几乎融在糖的甜意里,“不必再去冒险了。”
苏昌河一愣,随即明白苏暮雨指的是因着换糖而可能给他自己带来的风险。
他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下,有点痒,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
他扭过头,声音闷闷的:“知道了,啰嗦。”
话是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在盘算,下次去哪里能弄到更好些的糕点。
荷花糕是不用想了,那太扎眼。或许可以搞点蜜饯来?也不知道这种玩意得上哪里搞到。
在黑夜里生活的人,走在白天的大街上需要勇气。
——虽然苏昌河最不缺勇气这玩意。
但这还是有点难为他了。
两人一时无话,空气中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和糖块在口中咀嚼的声响。
过了会儿,苏暮雨将剩下的仔细包好,收入怀中,拿起放在手边的剑,站起身:“我去外面练剑。”
苏昌河立刻像个小尾巴似的跟上:“我也去!”
他们寻了处相对僻静的林间空地,此处少有人来,适合练剑。
苏暮雨演练着从残谱中领悟的几式新招,剑光霍霍,身形灵动,但偶尔会因招式衔接不畅而导致动作稍微有些不连贯,于是便反复尝试、修改,最后突破。
苏昌河就抱臂靠在旁边的一棵老树下看着,不再像之前那样喋喋不休,只是目光很是专注。
当苏暮雨某一招使出后身形微晃时,苏昌河突然开口:“左下三寸,旋腕。”
苏暮雨动作一顿,并未看他,仅是挽了个剑花后便迅速依着他的话语修正了动作。
剑锋划过一道更圆融的弧线,原本感觉颇为凝滞之处顿时顺畅起来。
他收势,看向苏昌河,眼中带着丝询问。
苏昌河走上前,随手折了根树枝,比划着:“你原本的那招式,劲力走到这里是不是觉得堵?”他在空中虚点一处。
苏暮雨点头。
“残谱上大概是这里缺了半句心法,”苏昌河用树枝在地上快速划了几笔,是暗河中常用的某种隐秘符号,“气走璇玑,意沉丹田。再试试看。”
苏暮雨依言运气,再次出剑,剑风顿时凌厉了三分,招式衔接自然,恰如行云流水。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收了剑,眼神亮晶晶的,转头看向苏昌河:“你如何得知?”
苏昌河扔掉树枝,咧嘴一笑,语气带着点小得意:“这点事情当然是…猜的。老子我天赋异禀,不行吗?”
他自然不能说是前世陪苏暮雨练剑、对招时候看得多了,早已将苏暮雨的剑路刻在了骨子里。更别说关于苏暮雨招式的有些关窍,甚至比苏暮雨自己领悟得更早。
但他使的是寸指剑,也就是俗话说的匕首,对苏暮雨的那些剑招也只是知晓,让他亲自去用,倒是不太现实,不过,用于指导现在的苏暮雨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暮雨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他知道63号身上有秘密,但对方不愿说,他便不问。他们二人之间的这种默契,不知从何时起已悄然形成。
苏暮雨重新沉浸到剑招之中,有了苏昌河的提点,进展快了许多。苏昌河也不再只是看着,偶尔会拿起匕首,与他喂上几招。
匕首与长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林间回荡。
他们对招不仅是为了切磋,同时也可以说是某种默契的配合。
苏昌河的招式突出一个诡谲狠辣,招招专攻要害。
苏暮雨的剑法则沉稳缜密,守中带攻。
两人身影交错,速度极快,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收住力道,避免真正伤到对方。
一场对打下来,两人额上都见了汗。苏暮雨气息微喘,苏昌河则直接毫无形象地坐到了地上,用袖子擦着汗。
“累了?”苏暮雨收剑入鞘,走到他身边。
“胡扯,我只是有点热。”苏昌河嘴硬,却还是接过苏暮雨顺手递过来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
夕阳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泥土地上,留下斑驳光影。
苏昌河躺在地上,看着站在光晕中的苏暮雨,侧脸被镀上一层浅金,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也似乎沾染了些许暖意。
他心中一动,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早在在心底盘旋了千百遍的名字,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打破这难得的安静。
躺了几分钟后他爬起来,伸出手,拽了拽苏暮雨的衣角:“走了,回去了。老子都快饿死了。”
苏暮雨低头,看着拽住自己衣角的那只带着薄茧和些许伤痕的手,没有挣开。
“嗯。”
两人一前一后,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那阴暗的巢穴。
影子在他们身后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回到住处,领取食物时依旧会遇到刁难。
只是这一次不等苏昌河发作,苏暮雨便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分发物资的青年。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青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想起上次苏昌河的威胁,又对上苏暮雨不知什么原因,似乎很是得苏家家主关注,最终还是悻悻地给了他们足量的食物。
苏昌河在一旁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
等苏暮雨拿着食物回来,他才凑过去,笑嘻嘻地低语:“可以啊苏暮雨,现在都不用我出手了。”
苏暮雨将其中一半递给他,语气平淡:“不能一直让你保护我。”
苏昌河接过,掰开硬邦邦的饼,闻言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那副混不吝的样子:“知道就好。不过……”他咬了一口饼,含糊道,“算了,你保护我也不是不行。”
苏暮雨正要吃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夜色渐浓。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各自处理着白日练剑时留下的一些细微擦伤。苏昌河把自己那份伤药又强行分了一半给苏暮雨。
“我用不着这么多。”他如是说。
苏暮雨看着被塞到手里的药瓶,沉默片刻,低声道:“谢谢。”
苏昌河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头:“谢什么谢!你、你赶紧上药,然后睡觉!”
苏暮雨看着他的模样,只觉得在昏暗的光线下颇为有趣,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是那般冷淡的表情。
苏暮雨低头给自己上药,而苏昌河则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明天要去哪里搞点更好的东西回来。他可不是什么有道德底线的人,只是重来一次,有些事情是断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有些事情嘛…则偷偷的做。
他看着身旁已经闭目调息的苏暮雨,觉得这炼炉里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其实苏昌河早就想明白了,只要有苏暮雨在身边,他搁哪都能活。
不过,该他拿到的东西,他也不会拱手相让。
——烛火熄灭,子时将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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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逢春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