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滴尽,三更天已至。今夜,平津侯府恐怕无人能安眠。
藏海仍枯坐在房间的床榻之上,一盏残灯将他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摇曳如鬼魅。他直直望着窗外一弦弯月,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身上未愈合的伤,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万根针刺进血肉间,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愈发清醒,这份剧痛仿佛是在提醒他,直面内心的仇恨与盘算。
这一夜,注定无法平静。
窗外的夜风渐起,藏海用指尖摩挲着袍角,思绪不断回绕着和庄芦隐的对话。
藏海艰难地站起身,踱步走至窗前。夜幕笼罩下,舍人府中的亭台楼阁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宛如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线条模糊,晦暗不明,正如他此刻的内心,什么都看不清,仿佛连能否活过这一夜,都是未知。
直到清晨,突如其来的叩门声让藏海猛然绷直了脊背。他迅速起身走到门前,门外站着一名灰衣小厮,神色慌张,拱手行礼,“先生。”
“府中有话传来,三日内全府上下不得离开。”
藏海微微挑眉,心中高悬一夜的那根弦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了些。他紧了紧肩上的衣物,淡淡点头,“知道了。”
他目送小厮离去,眼中闪过一抹冷锐的光。这盘棋局,到此为止,略胜一招罢了。
这厢庄之蘅刚起身,便被小厮告知免了晨昏定省一事。听到这话,她浑身都松泛了,将手里的耳坠扔在了妆台上,目光微凝,捧起茶杯小口抿着,轻轻吐出一口气,“看来,他能活命了。”
戢羽侍立在她身侧,正在伺候她点胭脂,唔了声,“侯爷在瞿大人和藏先生之间选了藏先生。”她搁下妆盒,轻轻一笑,“看来长史一职,非藏先生莫属了。”
庄之蘅搁下青瓷茶盏,眸光渐沉如潭。思绪电转间,自藏海入平津侯府诸般情状历历回溯,心下忽生惕然,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妆台上,几分疑虑悄然浮现。
“太快了……”庄之蘅低声自语,语气里透着一丝冷意。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晨雾笼罩的院落,眉间的凝重越发明显。沉默片刻,她侧首看向戢羽:“杨真和瞿蛟都是父亲多年的心腹,才短短三个月,就被他彻底斗倒了...”
戢羽微微侧头,目光闪烁,眼中掠过一丝谨慎,随后低声回应道:“此人恐怕野心不止于此。自他进入侯府以来,一直处处得势,杨大人和瞿大人跟随侯爷多年,忠心耿耿,如今却都成了弃子。”
庄之蘅微微一挑眉,脑海中逐渐浮现出藏海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的图景。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若这个藏海真有所图谋,那他为的又是什么呢?”
她拈起一支金簪,在掌心缓缓转动,“若真如此,侯府的局势,恐怕从此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眸色幽深,开始对这个藏海愈发感兴趣,兀自揣摩着,“谋权?谋利?还是,谋人?”
庄之蘅对藏海的关注渐渐从好奇变成了怀疑,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像是被命运所趋势,反而像有意而为之地借势而为,是他在有意地接近庄芦隐。
然而,这些她并不甚在意,她只在乎他能否为自己所用,又或者他会不会是她计谋中的阻碍。
她无心再在藏海之事上费神,今日午后睢州的回信终究是来了。戢羽兴冲冲地拿着信封跑来,脸上满是期待。庄之蘅轻轻挥手,让她静待片刻,自己便在窗下坐下缓缓读起信来。
戢羽见庄之蘅难得如此开怀,自己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意,“守备大人还是挂念着小姐恩情的,听说他这几日便要到回京向陛下述职,三日后会来跟见小姐一面。说起来,我们与伏大人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五六年未见,倒不知如今他变了模样没有。”
庄之蘅被她这么一说,轻笑着斜睨了戢羽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嗔怪,“虽说只是一面之缘,但我们书信来往不曾有断。得知他这些年来在睢州镇压民变、稽查走私,护得一方百姓安稳,也不枉我当初救下他一命。”她慢慢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心下开始暗自盘算该如何与他见上一面,她迟疑道,“不过我在侯府之中,万一叫人知道可不妙了。”
戢羽沉吟片刻,她低头瞧瞧自身,再瞧瞧端坐在镜前拧眉苦思的庄之蘅,一拍脑袋,很快就想到了周全之法,“小姐与我的身形相似,小姐您换上我这身衣裳,扮作侍女去后门见伏大人不就成了?您卸了妆容钗环,走路再低着点儿头,谁知道您是三小姐,全当您是替主子办事的丫头了。”
一主一仆一拍即合,窃窃私议着,躲在屋内把行动前后的一切所需都备好了。直至三日后见面当日,庄之蘅换上了侍女的衣裳,戢羽便装作庄之蘅在屋内候着动静。加之今日庄芦隐在前院排了家宴,厨房和仆从们都在前头随时听候吩咐差遣,暂且顾不上这里。于是,很快地扮作侍女闷着头,捧着一幅画,一路穿过院落,从游廊上溜到了侯府后门。
如今已经入夏,正午日头正毒。庄之蘅一手隔着袖口拿着画,一手擦着额间的汗珠。她矮下身子站在廊庑下左顾右盼,与替主子办事儿的奴仆无异。
“可别误了时辰...”庄之蘅默默念着,这还是她第一次做此等有违闺秀之道的事儿,难免有些心虚,万一被察觉了端倪,有一万条罪名等着她背。
她伸着脖子等了很久,并不见任何踪迹,不过多年不见,不知他是不是早变了样子,她正想着,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只见一戴着帽笠,装作寻常仆役模样的人踏马而来,他将马栓在不远处的茶摊上,压低了帽檐,躬着腰身径直朝她走来。
兴许是睢州苦寒,他消瘦憔悴了不少,那张曾惹得不少贵女掷果盈车的面孔如今覆满了风霜痕迹。乍一看,庄之蘅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已看不出半点当年广袖翩跹的模样,倒像一柄被风沙磨秃了的断戟。但他有一双眼睛仍亮得惊人,只是那光亮不再似当年映着太液池的春水,倒像大漠夜里淬过火的刀锋,多看一眼便觉刺痛。
庄之蘅稍微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回过神来。她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规矩地微微欠身,“这是我家小姐托您送去裱褙铺的画。”她轻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移步至一旁稍作交谈,“主家自请离京之后便再未与小姐相见,虽然有书信往来,但始终不知主家是否安好。所以小姐托我代为问候一声,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明声...多谢小姐挂念。”他抬手保全朝她拱了拱,青灰色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上虬结的伤口,纵马操兵多年的手如今变得骨节粗大,虎口覆着紫红的冻疮,触目惊心。他亦一眼认出眼前不施粉黛,装扮朴素的女子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眼神多了些柔,恳切回话,“小姐救命之恩,明声未曾忘记。得见小姐一切安好,我便心安了。”
伏明声曾是五军营的千总,因涉朝廷党争被扣上了受贿瞒报的罪名。在三法司上门将人缉拿下狱当日,正撞巧庄之蘅出门去城郊为母亲扫墓。三法司的车马冲撞了庄之蘅的车马,隔着帘幕,庄之蘅一眼便记得了这位眼神灼热而锋利,一身不屈硬骨的少年郎。后来,庄之蘅得知他是被诬告的良臣,心中不忿,便托枕楼找到了兵部文书师爷,查到了给伏明声定罪的受贿账册是用的新墨伪造的旧账。枕楼散布的弹词故事,士林清议和百姓舆情,最终逼得三法司不得不重审此案,伏明声的冤屈得以昭雪,清白得以恢复。之后,伏明声自请离京,外派至睢州担任守备,一去便是五年有余。
“小姐托我办的事,有了眉目。”伏明声从袖口处掏出一个信笺塞到庄之蘅手中,“小姐要找的人确是在睢州名册上,虽仍有其名,但却销声匿迹,没了踪迹。许是换了姓名,又许是离开了睢州,仍需要时间排查。”
“此人是蒋襄身旁的侍女,当年与我母亲相关的奴仆全都被灭了口,只剩了那么一个了。”庄之蘅眼含愤慨泪水,语气坚定,她朝伏明声福身,“还请主家多替我家小姐费心,务必找到这个人。”
伏明声连忙扶起了庄之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小姐的事我必然尽心,还请小姐安心等我消息。”他抬头看看时辰,不宜久留,“此次回京,上头只允我停留一日,今日便得回睢州,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还望小姐珍重。”
“你也多保重。”
没有过多留恋,伏明声翻身上马的动作干脆利落,很快便消失在街口。庄之蘅也不敢回头地跑回了府内,匆匆一面,了却心中多年挂念,冒了险也值得了。
做贼心虚的慌张就在一瞬间消散,庄之蘅步伐都变得轻快了些,她兀自低头瞧瞧自己身上的衣衫,没了繁缛的袍子罗裙,浑身都透着自在,仿佛偷偷地以寻常人的身份活了片刻,多了几分当侯府贵女没有的从容与快乐。
“诶!说你呢,门边上的丫头。”
庄之蘅正陷在自己的心绪里,身后便传来炸雷般的动静。一个在前院伺候的妈妈脸拉得老长,她朝庄之蘅招手示意,还不忘吼骂一句,“耳聋了还是不长眼,喊你还敢跑不成?”
她再不受重视,大抵还是侯府的小主子,从不曾受过这般屈辱。庄之蘅按捺下情绪,只是喝着腰朝那人走去。
“藏大人,老奴这头还得伺候侯爷和夫人,便不能为您作引了。”
“让这丫头带大人好好逛逛侯府可好?大人如今得以住进侯府内院,府中上下自然得好好熟悉熟悉。”
老妈妈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此时正不遗余力地讨好藏海。庄之蘅偷偷抬眸扫了眼他,他穿了一身再朴素不过的灰白色长袍,却衬得他清隽如玉,像株生在悬崖边的青竹,清瘦身躯里带着不容攀折的倔强。忽有风过,吹乱他束发的素绸带,发丝飞扬间露出一双亮如冷刃的眼。那眼神不似寻常书生的温吞,反倒透着几分铮铮铁骨般的坚毅,仿佛能洞穿世间虚妄。
这般文弱俊俏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叹句翩翩浊世佳公子。
庄之蘅画过不少才子,曾以为世间至美不过潘安之温润,卫玠之清雅,不过眼前这个,似乎丝毫不逊色。他生得一副好皮相,不如工笔画中那般精致,但偏生了一双极妙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本该是温柔可亲的弧度,眸中却盛着寒星般的光,硬生生折出几分凌厉,美得不落俗套,美得内敛却震慑心魄,观之不足,一眼难忘。
庄之蘅忽然想起之前作废了的那幅《岁寒三友》,以及所绘的青竹清雅有余,却总嫌笔墨太软。如今看来,倒是她错了,真正的风骨,原就该是这样柔中带刚的。
庄之蘅心头骤跳,心跳快到要突破嗓子眼,她咬住唇瓣,重新埋下了头,余光间他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袖,眸中锐意一闪而过,又复儒生文雅沉静。他很有礼节地朝她作揖,“那就劳烦姑娘带路了。”
之前屋顶上的惊鸿一瞥已然叫她难以忘怀,如今近看便让庄之蘅更加发愣傻眼,就连步子都有些虚浮打颤。她引着藏海往侯府后面走去,带人去了园子,学着奴仆恭敬的腔调提点道:“此处是侯府园林,是是侯爷亲聘风水先生细加修整过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颇有章法,大人若是忙于案牍,可来此处松解片刻。”
藏海环视园中景致,听见他悠悠一句:“园中树木精雕细刻,可见侯爷珍视。但这纵然再多奇珍异草,都不如方才侯爷院中那株状若巨蟒的老松,满园春色都逊其半分。”
庄之蘅不知该如何作答,咽了口唾沫,只得低头噤声。藏海略顿了顿,只觉得这小丫头不会来事儿,并没有在意。他拢了拢衣袖,继续问:“听闻侯爷在冬夏领兵之时,曾在丹岁山脚下偶得一株铁骨雪梅,此花枝干如生铁,花瓣硬如铠甲,刀砍不伤,边关士卒多信其能铸神兵,不知此梅可曾留在府中?”
庄之蘅只顾埋头看着自己脚尖,低声应道:“传闻此花质如铁,樵夫斫之,斧刃缺,沙场士兵多信雪梅刀枪不入,却不知一遇烈火便灰飞烟灭。此梅生于丹岁山岩隙,因山下多有铁矿,吸铁滋养,故枝干渐染红褐,才被误以为吸铁成骨。然山川地气各异,此花离了冬夏,自然是活不成了。”
这话刚一出口,庄之蘅便如临大敌,后悔不已。她仓皇地抬眸瞥了眼藏海,生怕被察觉到异常。可藏海反应平平,嘴角噙着笑意,很是认真地听着她的介绍。他缓步绕过游廊,慢慢吁了一口气,“今日侯爷设宴,怎不见二公子和三小姐?”
庄之蘅心头一紧,哽住了,斟酌片刻后复道:“奴婢只是后院洒扫的,不知二公子与三小姐的事儿,也不敢妄加置喙。”她自觉此言滴水不漏,堪称天衣无缝。
藏海默然点首,将两手负于身后,踱步向前。看着他身形,庄之蘅一霎失神,这哪里是画本子里的翩翩公子,分明是块被风雪磨砺过的寒玉,眼前之人足以让她为之挥毫作画千百张了。
她定神快步跟上,对这突如其来的差事倒怀了几分感激之心。未料到走在前面的人忽地停下了脚步,她避而不及,抬步间便踩到了他的衣摆,脑袋硬生生地磕上了他的后背。她吓得一跳,连退数步,见藏海神情虽带惊诧,却如清风拂柳般平静,毫无愠怒。
“我不是有意的,大...大人没事吧。”庄之蘅有些语无伦次,立刻低头认错。
藏海的眉心慢慢聚拢,仔细审视着眼前怕的肝儿颤的女子,“我倒是不打紧,只是你如此莽撞,若是冒失到主子跟前,怕是难以善终。”他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他唇角笑意更深,转过身去又是一副谪仙模样,“你自己当差小心些吧,我自己回院子就好,不用送了。”
“多谢大人。”
庄之蘅点头哈腰,态度恳切地认了错。她未敢多停留,埋着头,脚下生风般走回了自己院子里。
影帝影后终于在交手多次后见面了,大雍魅魔一出场,直接震慑三小姐内心,成为她心目中的灵感缪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艺术家三小姐当然更加青睐有貌美皮囊还有无双计谋的藏海!直接就想用画把人给标记住了。既然是影帝影后,两人无时无刻都在演,没有少男少女见面的悸动,只有把对方演死的决心!如果真搞感情的话,三小姐会是个S,藏海会是M,把人绑在椅子上画雕塑画那种(我疯了别管)
PS:本文唯二的原创角色男三登场了,没什么支线故事,是个人设不错的工具人,放心食用即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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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