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蘅兴致缺缺地回了自己的院子,换下了笨重的袍裙,卸下首饰,拿了本书坐在窗下看,才翻了两页又坐不住,郁闷不已地把书摔在了桌上,起身到一旁的博古架整理画轴。
戢羽捧着托盘来,盛了碗清凉解闷的酸梅汤来,见了她脸上不好看,耐着性子劝解:“小姐还在为大夫人那番话生气?”她顿下来往外头看了看,压低嗓门道,“小姐的婚事是大事,哪儿是大夫人能做主的。大夫人这三板斧功夫这些年来咱们也见识不少了,定能有法子转圜。”
庄之蘅沉默下来,像她这样出身的人,小时候常常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年纪到了自然就成了香饽饽。尤其她是平津侯府唯一的女儿,不仅侯府中有许多人觊觎,连其他势力也难免掀起波澜。她想漏了一步,没了一个定远侯府的大公子,还会有另一个侯伯公爵。她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凄凉,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棋子,似乎外表光鲜,实则一切都不由自己做主。活着与死去没有什么分别,所有的一切,都得按别人心意来。
不过,既然自己目前想不到的更好的法子,那就找人想一个好法子,侯府总不能花这么多银子白养着舍人府那帮饭桶吧。
风光正好,庄之蘅把画画的书案挪到了院子的香樟树下,微风吹过来时夹带着花籽和淡淡的香,沁人心脾。她仰头透过树梢望头顶流云,思索新作该如何落笔。她难得有如此下笔如有神助的时候,或许是兴致正起,或许是急于保命,一幅夜荷图不出半月便画完。
书案上刚画好放在外头晾晒的画拿镇纸压平,一阵风掠过纸张被掀起后响的清脆。庄之蘅拿着一本《三略》闲闲翻看着。戢羽蹑手蹑脚拿来她吩咐要的墨来,又去收拾案上乱如战场的笔墨。四下静悄悄的,唯有风声和墨香弥漫,岁月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
“小姐,裱褙铺的伙计在后门候着了,装裱好之后便送去舍人府么?”
庄之蘅定了定睛,翻起身来铺纸写信。她手中一管羊毫在砚台里蘸了半天,歪着脑袋又开始琢磨,“话又说回来,我这事儿可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若是盟友不可靠不可信,那我岂不是腹背受敌?”她眉毛都没抬一下,挥挥手吩咐,“裱好就送去舍人府吧,我倒要看看这位先生有多少能耐。”
藏海收到画时方才侯府回来,一位背着竹筐的灰衣小厮站在舍人府的门前等着,直到把东西亲自交到他手里时才离去。
小厮没有提是何人所赠,画轴上也没有任何留字和印鉴。藏海正疑惑到底是何人会送他物件,当他展开画轴一看便心下清明了。
全京城没有几个人能有这般的画功。
画中白鹭独立于荷塘之中,羽姿清逸,犹如一位隐世仙人。水中又有双鲤游弋,戏于藻间,萤火虫在周围缭绕,光点如星,点缀了这片清凉的夜色。画幅顶端弦月如钩,洒下清辉,勾画出水面圈圈涟漪,淡雅且宁静。
藏海双手撑在桌上,自上而下地俯瞰欣赏着这幅画。他眉心紧皱,心中有重重疑惑却不得解。他伸指抚过画面,白鹭羽尾甚至用了金粉勾边,何其隆重,水中鲤鱼亦是栩栩如生,跃动生辉,有鲤跃龙门的之意,看似意境清幽,但看者却觉暗潮涌动。
忽然,藏海的眼神一凛,似乎捕捉到画中隐藏的某种细节。他俯下身来贴近端详,只见画中的天穹以靛青色为底,云边点缀着几颗零星的碎星,指尖沿着碎星遍布的轨迹缓缓移动,他嘴中轻轻念道:“北斗倒悬?”
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主持生死祸福,画中斗柄朝下,呈异位排列,即是灾异之兆。
以画喻意,挺有意思的。
藏海将那幅画带到了书铺给师父高明过目。高明一听是庄三小姐的作品,顿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兴奋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双手捧着画卷,如获至宝般细细观赏。“这幅画真是别具匠心啊,”他低声品评道,“焦墨枯笔,水纹留白,表面一派祥和,实则暗含危机,不愧是大家手笔。”
藏海听着,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他轻叹一声,敲了敲桌面,低声问道:“师父,你说,这三小姐送我这幅画,想要告诉我不日将有灾祸降临,我与她并不相识,这是为何。”
高明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轻轻摇头,笑道:“你不是给三小姐献计了么?或许她是想还你一个人情呢?”
“这算什么人情?”藏海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我当初跟庄之行说破局的法子是找个人顶替掉平津侯安排的婚事。可谁不知道,平津侯嫁女是假,谋权才是真。没有了定远侯府,还会有其他人,又可能是随意换个人就能解决的?”他停顿了一下,哼了一声继续道,“我不过随口给庄之行出了个主意,他倒真信了,结果还告诉了三小姐。”
听到藏海的话,高明的笑意逐渐收敛,神情变得凝重,他慢慢地定下心来,开始思索着其中的深意,“既然不是还你人情,那便是卖你一个人情。”
“你是说,三小姐有求于我?”藏海眉头微拧,心中疑云更重。
“这也不奇怪。”高明轻轻点了点头,“她在侯府中孤立无援,父亲冷漠,继母伪善,兄长还是个纨绔。她若想为自己另寻出路,就只能靠自己。”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而你,身为平津侯身边的新人,又不与杨真他们同流合污,这种情况下,你会是她最好的人选。”
藏海心中微动,暗自思量,但依旧不以为然,他缓缓将画轴卷起来收好,“我一个小小幕僚,能有什么可依仗的?”
高明见他如此反应,迅速伸手抓住藏海的手,轻巧无声地从他手中拿回了画轴,语气低沉却带着几分迫切,“现在的你可是平津侯府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小姐请你帮忙,显然是看得起你。你要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常有,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的期望。”
藏海的心情一时复杂,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头,“庄之行不学无术,难成大器,如果想在侯府立稳脚跟,或许三小姐是比庄之行更合适的人选。因利而来往,更能长久。”
“你懂就好,行了,走吧。”见徒儿一点就通,高明很是欣慰,他把画留下,朝藏海摆摆手,故作深沉,“画我替你收着,舍人府人多眼杂,这画被人发现可不好了。”
藏海瘪了瘪嘴,拱手告退。
离开了书铺,藏海又去枕楼赴约。
之前来枕楼,他都是为谋事而来,步履匆匆,根本无暇细看这座京城的绝妙之地。如今一看,此处五步一台,十步一阁,楼阁之间的空间与布局巧妙,错落有致,宛如一座隐匿于市井中的瑰丽宫殿。他随着小厮指引往浴池阁楼走去,途径枕楼的荣宝斋,厅内气氛热烈,竞价声此起彼伏,正拍卖各色珍宝琳琅满目。
藏海眉头微挑,心中一动,忍不住驻足停下,目光聚焦在拍卖台上的珍品上。台上老朝奉正捧着一幅青绿山水长卷,但见烟岚缭绕间奇峰突起,飞瀑如银练垂落,松林深处隐约现出一角朱栏小亭,整幅画笔法工整,气韵生动,浑然天成,识货的人一眼便知是上品。
"此乃墨禅居士的《孤山秋霁图》,起价三百两!"老朝奉话音未落,台下已是一片哗然。
藏海看得入神,情绪也被这气氛带动了起来。很快,他心下忽然一动,便想起了什么。墨禅居士的画作,素以工笔细腻、意境深远著称,而这画的风格、色调和构图,他感觉似乎曾在哪儿见过。他又走近些许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熟悉,却始终无法把握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最后,他轻轻摇头,将这份疑虑压下,跟着小厮去了浴池。
夜里,辗转反侧间,藏海仍在回想着在枕楼看到的那幅画,他不断回想着画中的细节,画面中的飞瀑和松林,那种熟悉感在心头缠绕,都像是他曾经亲眼见过的景象。那幅画像一团迷雾,萦绕在他心头。只不过,正当他准备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时,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他的沉思,让他不得不从中惊醒。
清晨,天刚蒙蒙亮,储怀明领着几位随从,捧着圣旨,径直朝舍人府走去。而正要去前院请安的庄之蘅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这么早,储怀明来府里作甚?”庄之蘅侧首瞥了眼身后的戢羽,“出什么事儿了。”
“听说是皇陵又出事端,储大人估计是来找侯爷商量的。”戢羽轻轻前倾身子,目光落在储怀明的背影上,“估计是跟先前李贵太妃移棺一事有关,所以又找上了这位风水先生。”
庄之冷冷一笑,心中暗暗哼了一声。她早已看透了杨真和储怀明这两个伥鬼的把戏,和他们打交道,绝不会有任何好事。
踏进庄芦隐所在的书房时,他正坐在矮榻上擦拭自己的长刀。那把刀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他威严的侧脸倒映在刀面上,显得更为沉静与阴险。见庄之蘅来了,他搁下手中的帕子,颔首示意道:“阿蘅来了。”
沈宛还在世时,父女俩也是曾有过温存的。以前他会亲自教庄之行骑马,带他巡防大营,也会亲自教庄之蘅认字临帖,教授她兵书中的捭阖之道。即便如今父女关系不再,庄芦隐心中仍然有些许愧疚与宽待。毕竟,她是他唯一的女儿,现在年纪渐长,留在身边的时间已不多,能在这短暂的时光里稍作补偿,他自然愿意尽量去做。
而庄之蘅知道父亲视自己为谋权的筹码,便不再期望得到更多的父爱,只能赌他内心深处依旧有些愧疚,试探她的婚事是否还有商讨的余地。她恭敬地向他请安,等庄芦隐示意,她才轻轻欠身坐了下来。
“父亲还没来得及用早膳吧。”她细看了庄芦隐两眼,“女儿亲自坐了羹汤,父亲用了再上朝吧。”
庄之蘅一向不是个会卖乖投巧的人,庄芦隐见她这般殷勤,也是觉得新奇。他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喜色,反而神色更是阴沉,“往日你很少主动来为父这儿,怎么最近又是时常来请安,又是洗手作羹汤的?”
庄之蘅脸上露出笑意来,顿了顿道:“父亲英明。之前是女儿任性,只知沉溺作画之上,忽视了应尽的孝道。近来父亲一直在为我的婚事忧心,女儿才知自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往后在父亲跟前的时间会越来越少,想着能在出阁前多见见父亲,那也是好的。”
“这事儿倒也还不急。”庄善送上茶来,庄芦隐的眼神飘了飘,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缓着气儿继续道,“定远侯公子沉迷修道,不堪托付。昨日你长兄与我提起一人,兵部武选司郎中,今年二十,年纪轻轻便入仕,听闻他也喜好丹青,或许跟你谈得来...”
“武选司,主武官擢选考核,而武选司郎中,一个五品的官。”庄之蘅久居深闺,就算不懂朝局也懂何为门当户对,“女儿一向不关心这些,父亲同我提他做什么。”
庄之蘅想到过会被利用,但没想到自己在庄芦隐眼中竟只配得上一个五品官。她再不济也是侯府之女,庄家百年来还没有过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嫁先例。
庄芦隐细一想,便摇摇头,“是为父失策。你母亲说你性子软,嫁进规矩多的高门大户里未必是好事,罢了,这事儿不再提。”
庄之蘅松了口气,抬眼看着他,心中一阵复杂,随即起身跪在他跟前,“父亲为我操心,女儿心里一直是感激的,可女儿年纪尚小,还想在父亲跟前多尽孝两年,也不枉受侯府庇佑多年。女儿出嫁再隆重也不过筹备几个月,说嫁了便嫁了,女儿是怕再无人像父亲和兄长一样疼我了,到时候女儿可当真无枝可依,无木可栖了。”
就算庄芦隐再狠心,终究还是有通人情的时候。他虚扶一把,让她起身,“你是我庄芦隐唯一的女儿,谁敢欺负你?如果未来姑爷敢为难你,你便告诉父亲,我定为你出气。我与你母亲也只是将你的婚事提了提,谁知你外祖父便上了心。不过你快十六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该为你挑选合适的人了。”
庄之蘅扭捏了一下,抬袖抹着眼泪起身,“女儿就知道父亲是心疼我的。”
“你母亲应该同你说了,下月之甫寿辰,会在侯府排筵。往年你未及笄,不宜抛头露面,今年就随你兄长一同出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庄芦隐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是侯府的女儿,必须拿出侯府的气派,不可丢了侯府的脸。”
庄之蘅垂下眼帘,低声应是。庄芦隐看似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实则是在敲打她,警告她不要坏了他的棋局。然而,越是如此,她心中越是暗自决意,要搅动这池春水,整出点风浪来。
感情就是这样,你帮帮我,我帮帮你,一来二去,就有感情了。
来看恶童和恶女组合如何在平津侯府搞的天翻地覆!
PS:写完藏海传之后可能会再开一个坑,大家有什么好推荐嘛,我尊嘟已经很久没追过国剧了,求安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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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