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猝不及防的亲密之后,藏海便似那惊弓之鸟,彻底躲了起来。
庄芦隐再去蒯府,十次有九次被告知“公子正在闭关钻研,不见外客”。剩下那一次,即便侥幸见到,藏海也是远远站着,隔着整个庭院,清冷的面上覆着一层比以往更厚的寒霜,眼神绝不与他接触,三言两语便借口有事,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庄芦隐看着那几乎要化作青烟消散的身影,并不着急,也不强行突破。他知道,那日自己确实孟浪,吓到了这只警惕性极高的鹤。逼得太紧,只会让他飞得更远。
他改变了策略。不再日日上门“围堵”,也不再送那些需要当面探讨的深奥典籍。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无声的、却无处不在的“侵入”。
今日是一匣子据说是南疆秘法调制的、专治细微划伤不留痕的玉肌膏,附带一张只写了“慎护双手”四个字的素笺。
明日是几样做工极其精巧、据说能有效防止工具滑脱伤手的鹿皮指套。
后日又是一批质地柔软、吸水性极佳的新型棉布,指明是给观风浆洗衣物时用的,说是“不伤衣料,亦不伤手”。
东西都不算名贵,却件件贴心,精准地戳在藏海目前生活的细微处。没有只言片语的纠缠,只有沉默而固执的关怀,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
藏海看着这些东西,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想将这些“糖衣炮弹”统统扔出去,可那玉肌膏确实对愈合疤痕有效,那指套也确实比他用的旧布条方便安全得多。他若不用,反倒显得自己矫情。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竟开始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想起那个午后,想起那灼热的呼吸,霸道的唇舌,以及那双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眸。每当这时,他便觉得唇上仿佛又烧了起来,耳根发热,心跳失序,只能强迫自己埋首于模型图纸之中,用极致的专注来驱散那恼人的幻影。
这日傍晚,藏海因着一个结构难题,心烦意乱,信步走出蒯府,想在街市的人间烟火里透透气。他刻意避开了朱雀大街那些可能遇到权贵的方向,只往平民聚集的西市走去。
西市喧闹,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藏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捏面人的老叟,吹糖人的小贩,听着讨价还价的嘈杂,心中那点郁结似乎也散了些。
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摊主手艺极好,勺中的糖液如同有了生命,手腕翻转间,飞禽走兽、花鸟虫鱼便栩栩如生地凝在石板上。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正眼巴巴地看着一条即将成型的神气活现的龙。
藏海看得有些出神,那糖液流淌、凝固的过程,竟也蕴含着力与美的平衡。
“喜欢哪个?”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畔响起。
藏海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果然看见庄芦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依旧是一身常服,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与这喧闹的西市格格不入。他正含笑看着自己,目光深邃,里面似乎藏着万千星辰,又似乎只映着他一人惊愕的脸。
“你……”藏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心脏却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怎么在这里?!
“路过。”庄芦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答得从善如流,目光转向糖画摊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这老师傅的手艺,是西市一绝。”他说着,已从袖中取出碎银,递给那摊主,“要那条龙,再要一只……鹤。”
摊主眉开眼笑,手下更快,不一会儿,一条金灿灿的糖龙和一只姿态优雅、引颈欲飞的糖鹤便递到了庄芦隐手中。
庄芦隐先是将那威风凛凛的糖龙递给了旁边眼馋已久的小童,在小童惊喜的道谢声中,然后才拿着那只晶莹剔透的糖鹤,转身,递到藏海面前。
“给你的。”他的声音不高,在嘈杂的市井中却清晰地传入藏海耳中。
藏海看着那只糖鹤,阳光下,它通体澄黄,翅膀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昂首的姿态,竟有几分孤高清冷。他抿紧了唇,没有接。
“怎么?”庄芦隐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怕本侯下毒?”
藏海依旧沉默,目光却落在那糖鹤上,难以移开。
庄芦隐也不勉强,拿着糖鹤的手就那样固执地伸着。周围已有好奇的目光投来,打量着这对气质迥异却同样出色的男子。
僵持了片刻,庄芦隐忽然将糖鹤凑近自己唇边,在鹤翅尖端,极快地、轻轻地咬下了一小块。
“嗯,甜。”他品了品,然后将被他自己咬过一口的糖鹤,再次递到藏海面前,黑眸中带着一种近乎无赖的、却又让人无法真正生气的笑意,“现在,放心了?”
藏海看着那缺了一小块的鹤翅,再看看庄芦隐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一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他怎么能这样!
可偏偏,对着这样带着点痞气、与平日威严形象大相径庭的庄芦隐,他那套冷若冰霜的防御,似乎有些使不出来了。
在周围愈发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藏海几乎是赌气般地,一把夺过了那只残缺的糖鹤,转身就走。
庄芦隐看着他那带着明显怒气却终究接下了糖鹤的背影,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立刻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青色身影有些仓促地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他知道,藏海接下那不完美的糖鹤,意义远比接下任何完美无瑕的珍宝更为重大。
那意味着,他默许了他的靠近,默许了他闯入他的生活,甚至……默许了他留下那些带着独占意味的印记。
庄芦隐抬手,舌尖轻轻舔过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糖的甜意,以及……某种更令人心醉的、属于胜利的滋味。
他转身,悠闲地踱步离开喧闹的西市。
而另一头,藏海握着那支缺了一角的糖鹤,走在回府的路上,心跳依旧急促。他看着阳光下晶莹的糖鹤,鬼使神差地,低头,在自己手中糖鹤的另一个翅膀上,轻轻咬了一小口。
甜腻的滋味瞬间在口中化开。
很甜。
比他想象中,要甜得多。
这个认知,让他本就纷乱的心,更加不知所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