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之甫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如同隐藏在河道下的暗礁,悄无声息,却足以让行船搁浅。
第一波冲击,来自石料。藏海核算好的、第一批用于修筑导水堤坝基座的巨型青石,在运抵工地后,被工部派来的监工以“石料尺寸规格与报备略有出入,需重新勘验”为由,硬生生卡在了仓库,不许动用。这一“勘验”,便是五六日毫无音讯。工期紧迫,基础的奠基工程无法开展,大批工匠只能原地待命,每日耗费的工钱粮米皆是损失。
藏海亲自去仓库查看,那监工皮笑肉不笑:“藏海公子,不是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规矩如此。这石料若是差了一分一厘,将来堤坝出了纰漏,下官可担待不起啊。您再耐心等等,等工部衙门的文书下来。”
明知是借口,藏海却无法硬闯。他若强行动用,便是授人以柄,庄之甫立刻就能参他一个“擅自动工、罔顾规制”的罪名。
第二波,是银钱。工程前期采买物料、支付工匠定金,需要支取部分款项。藏海按流程将票据送至工部,却被打了回来,理由是“票据填写不规范,需重新厘清项目细则”。所谓的不规范,不过是些吹毛求疵的细节。藏海耐着性子重新整理,再次送去,却又被挑出新的“问题”。款项一日不到,物料采购便无法进行,工匠的工钱也面临拖欠的风险。
工地上开始出现不安的骚动。工匠们是靠手艺吃饭的,耽搁一天便少一天的收入。若非赵师傅等人极力安抚,又念及藏海之前修缮揽月阁时建立的信誉,恐怕早已有人撂挑子不干了。
“公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赵师傅趁着夜色,悄悄来到汀兰水榭,黝黑的脸上满是焦虑,“石料被卡,银钱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兄弟们虽然信服公子,可家里都等着米下锅呢!”
藏海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着被工部退回数次、批注得密密麻麻的票据,脸色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知道,这是庄之甫在逼他低头,在用最实际、最卑劣的手段,消耗他的时间、金钱和人心。
“赵师傅,辛苦了。”藏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安抚好大家,工钱绝不会少。石料和款项的事,我来想办法。”
送走赵师傅,藏海独自坐在书斋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直接去找庄芦隐吗?这固然是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庄之甫再嚣张,也不敢明着违逆其父。但如此一来,他便显得无能,事事需要依赖庄芦隐的庇护,这与他自己争取来的“价值”背道而驰。而且,这也会将他和庄之甫的矛盾彻底摆上台面,再无转圜余地。
他需要一种方式,既能打破僵局,又不过度依赖庄芦隐,最好……还能让庄之甫吃个哑巴亏。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份被退回的票据上,上面有工部胥吏朱笔批注的、所谓“不规范”之处。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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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藏海没有再去工部衙门理论,也没有去仓库与监工扯皮。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布长衫,带着两名可靠的心腹小厮,径直出了城,前往京西皇庄河堤所在的区域。
他没有去被卡住的官方仓库,而是沿着河道,走访了附近的几个村落,尤其是那些去年曾遭受水患的村庄。他仔细询问了老人们关于历年水势、河道变迁的情况,又实地勘察了周边的土质和山势。
在一处名为“青石坳”的村落后山,他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小型采石场。村里老人说,这采石场是前朝官府开的,后来因故废弃,但山体里能开采出质量相当不错的青石,只是块头不如官矿出产的大。
藏海仔细查看了那些裸露的岩石断面,又询问了开采和运输的难度与成本,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同时,他让另一名小厮带着他的亲笔信,快马加鞭去了京郊别业,找到了仍在负责一些收尾工作的管事。别业之前修缮揽月阁,还剩余一批质量上乘的木料和部分资金,尚未完全交割回侯府公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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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就在庄之甫志得意满,以为藏海已被逼入绝境,很快就要来向他低头求饶时,京西河堤工地上,却传来了令他愕然的消息。
工程,竟然重新动工了!
没有动用被卡住的那批官方石料,藏海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尺寸稍小、但质量毫不逊色的青石,已经开始进行导水堤坝的基座修筑。而工地上工匠们的伙食和每日的工钱,也并未中断,似乎资金问题也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怎么回事?!”庄之甫在工部值房里,对着前来报信的心腹低吼,“他的石料是哪里来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心腹战战兢兢地回答:“属下打听过了,石料是他从附近青石坳的废弃采石场雇人开采的,虽然费些人工,但价格比官矿便宜不少。钱……好像是动用了之前别业修缮工程的结余款项,走的似是侯府内院的账,绕开了工部……”
庄之甫气得几乎咬碎银牙。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藏海竟如此刁钻,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绕开了他设置的所有障碍!动用废弃采石场,既解决了石料问题,又节省了成本;调用别业工程的结余,更是巧妙,那是侯府内部的账目,他工部的手再长,也伸不过去!
这一招,不仅破解了他的困局,反而显得他工部卡要石料、拖延款项的行为如同跳梁小丑!若是传扬出去,他庄之甫的脸面往哪儿搁?
而更让庄之甫心惊的是,藏海这一系列行动,果断、迅速,且完全合法合规,甚至还能落下个“节省开支、因地制宜”的美名!他发现自己之前,实在是低估了这个对手。这藏海,绝非仅有皮囊和些许奇技淫巧,其心智、魄力和应变能力,都远超他的预估。
就在庄之甫脸色铁青,苦思冥想下一步该如何刁难时,藏海的奏报(通过平津侯府的名义)却先一步递到了工部尚书的案头。
奏报中,藏海详细陈述了工程进展,提到了为节省开支、加快进度,因地制宜采用废弃采石场的石料,并动用了侯府别业工程结余以解燃眉之急。言语恳切,一切为了工程顺利,为了朝廷节省。
工部尚书老成持重,虽知其中必有蹊跷(庄之甫那点手段他岂会不知),但藏海所做所为,于公于私都挑不出大错,反而显得庄之甫管辖的部门效率低下。他自然不会为了庄之甫那点私怨去得罪正如日中天的平津侯,更不会去担一个阻碍河工、浪费国帑的罪名。于是,大笔一挥,不仅认可了藏海的作法,还催促相关部门尽快配合,不得延误工期。
庄之甫得知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这岂不是搬起石头,反而砸了藏海的进阶之石,还顺带砸了自己的脚?
第一回合的较量,他看似占尽优势,却被藏海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松化解,反而助长了对方的声名。
庄之甫将自己关在值房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意识到,对付藏海,之前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恐怕是不行了。
他需要更狠、更绝的手段。
而汀兰水榭内,藏海看着工地上重新燃起的灶火和忙碌的身影,脸上并无多少喜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庄之甫绝不会善罢甘休。前方的暗礁,只会更多,更险。
但他握紧了袖中的手,眼神依旧坚定。
既然选择了迎难而上,他便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