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的行动力向来惊人。不过几日,关于藏海父亲——前钦天监监正蒯铎的初步调查卷宗,便悄然呈上了他的书案。卷宗记载简略,只道蒯铎为人清正,精于天文历算与营造之术,因不喜官场倾轧,于数年前其妻病逝后辞官,携独子离京,游历四方,行踪不定,直至不久前病逝。至于结识了哪些“奇人异士”,却是语焉不详,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了这部分痕迹。
“蒯铎……”庄芦隐指尖敲击着这个名字,眼中兴味更浓。一个辞官的钦天监监正,竟能教出藏海这般见识不凡的儿子?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藏海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恰在此时,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事,送到了庄芦隐面前。
他在京郊有一处别业,依山傍水,景致极佳,本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然而去年夏日,别业后苑一处临水而建的三层书阁“揽月阁”,却因地基受潮松软,加之建造时或许有些许不足,导致整体结构发生倾斜,虽未坍塌,却已成危楼,不敢再入。庄芦隐曾命府中管事寻工匠修缮,奈何那书阁结构精巧,又临水而立,寻常工匠看了皆摇头,言称若要扶正,耗费巨大且极难成功,稍有不慎便会彻底垮塌,不如拆了重建。
拆了重建,说得轻巧。且不说耗费,那“揽月阁”乃庄芦隐颇为喜爱的一处景致,拆了未免可惜。此事便拖延下来,成了他心头一桩不大不小的憾事。
此刻,看着卷宗上“营造之术”四字,又想起藏海那日谈及宫殿修缮时内行的言语,一个念头在庄芦隐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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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内,藏海正对着一局残棋沉思。那幅《西山秋霁图》已然挂上,为这清冷书房平添了几分厚重与华彩,也时刻提醒着他身处何地。庄芦隐的“雕琢”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脚步声传来,藏海抬眼,见是庄芦隐,便起身相迎。令他微感意外的是,庄芦隐身后并未跟着捧着珍玩古籍的随从,反而只带了心腹瞿蛟。
“不必多礼。”庄芦隐摆手,目光扫过棋局,随即落在藏海脸上,开门见山,“今日来,有件事想听听你的见解。”他示意瞿蛟将一卷图纸在书案上铺开。
那是一幅别业的工笔详图,楼台亭阁,水榭花园,描绘得极为精细。庄芦隐伸手指向图中临水的一座三层楼阁:“此乃京郊别业中的‘揽月阁’,去岁地基下陷,楼体倾斜,已成危楼。工匠们或言难以扶正,或建议拆除重建。本侯素喜此阁景致,拆除未免可惜。你于营造之术似有涉猎,可能看出些端倪?”
藏海心中一动。他没想到庄芦隐会拿实际的事务来询问他。这是一个信号,一个他期待已久,却也惕然警惕的信号——庄芦隐开始尝试让他接触侯府的实际事务,这是在给他“价值”定位,也是一种更深的捆绑。
他收敛心神,走到案前,仔细观看那图纸。他的目光专注,手指虚虚划过楼阁的基座、梁柱结构,以及旁边的水脉走向。片刻后,他抬起眼,看向庄芦隐:“侯爷,仅凭图纸,难以断言。若能亲至现场勘测,或能寻得解决之法。”
他需要确认,这不仅仅是随口一问的考校。
庄芦隐看着他冷静而专业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不贸然下结论,重视实地勘察,这份谨慎与务实,远超他的年龄。“好。”庄芦隐当即决定,“明日,你随本侯去一趟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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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京郊别业。
“揽月阁”果然如描述那般,临水而立,飞檐翘角,本是极雅致的建筑,如今却明显向水面方向倾斜,肉眼可见,底层的部分柱础已然开裂,看着岌岌可危。
庄芦隐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负手而立。藏海则得了他的允许,在瞿蛟的“陪同”下,走近细察。他并未急于查看楼体本身,而是先观察了周围的地势、水流的缓急,甚至蹲下身,捻起一些泥土嗅了嗅,查看了基座下方潮湿的程度和土壤的性状。
随后,他才小心翼翼地进入已经空置、布满灰尘的一层,仔细检查内部的梁柱结构、榫卯连接处,以及墙体开裂的情况。他看得极细,手指时而轻叩木质,倾听声音,时而丈量尺寸,眉头微蹙,陷入沉思。
庄芦隐远远看着。此时的藏海,褪去了平日里的清冷与疏离,也不同于下棋时的沉静专注,更像是一个沉浸在自己领域内的工匠大师,眼神锐利,动作精准,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在他沾了些许灰尘的素衣上,竟有种别样的、动人心魄的魅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藏海才从危楼中走出,回到庄芦隐面前。他额上见汗,气息微促,但眼神清明。
“如何?”庄芦隐问道。
“回侯爷,”藏海声音平稳,“此阁倾斜,主因并非建造不足,而是近年来地下水位变化,导致临水一侧地基土壤被持续掏空、软化,承重不均所致。加之去岁雨水丰沛,加速了这一过程。”
“可能扶正?”这是庄芦隐最关心的。
“可以一试。”藏海沉吟道,“无需拆除,但需先治本。需在临水一侧打入密排木桩,深入硬土层,以巩固地基,阻隔水流继续侵蚀。同时,在阁楼倾斜的反方向,搭建牢固的牵引架,辅以绞盘,利用力学原理,极慢、极缓地将楼体逐步牵引扶正。过程中,需随时监测梁柱应力,辅以内部支撑,防止结构崩坏。扶正后,再对开裂的柱础、梁柱进行加固修补。”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将成因、原理、步骤娓娓道来,虽涉及专业,却让人一听便能明白关键所在。
庄芦隐虽不通具体工巧,但久居上位,见识广博,一听便知此法绝非信口开河,而是基于对地质、结构和力学的深刻理解。他看着藏海,目光深邃难辨:“你有几成把握?”
藏海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若依此法,用料精良,工匠得力,过程谨慎,藏海有七成把握。”他顿了顿,补充道,“此法耗时较长,耗费亦不小,但应比拆除重建节省至少五成,且能保全此阁原貌。”
七成把握!节省五成!保全原貌!
庄芦隐心中震动。他寻访多少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的难题,竟真被这少年找到了可行之法?他强压下心头的激荡,面上不动声色:“你需要什么?”
“需熟悉此类工程的工匠十人,得力助手两名,优质木材、绞盘、绳索等一应物料,以及……时间。”藏海列出所需。
“好!”庄芦隐当即对瞿蛟吩咐,“即刻去办,调派府中最好的工匠,一应物料按藏海所需准备,不得有误!”他看向藏海,语气带着一种托付与期待,“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藏海心中微微一沉。全权负责……这意味着他真正开始涉入侯府事务,与这座侯府的捆绑更深了一层。但这也是他展现价值、提升地位的机会。他躬身:“藏海必当尽力。”
回程的马车上,庄芦隐看着身旁依旧沉静的藏海,心中那份将其“据为己有”的**,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这副美丽的皮囊之下,蕴藏着的是足以令人惊叹的才华。这不再仅仅是一件值得收藏的珍玩,更是一件……无价的瑰宝。
他忽然觉得,之前的那些赏赐,那些古籍珍玩,都显得太过轻浮。唯有赋予信任,托付实事,才能真正匹配这块璞玉的价值。
“待‘揽月阁’修缮完毕,”庄芦隐缓缓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低沉,“本侯不会亏待于你。”
藏海垂眸,看着自己置于膝上、沾了些许尘土的双手,轻声道:“藏海不求赏赐,只望不负侯爷所托。”
他需要这份“价值”作为护身符,但也深知,展现得越多,便越难脱身。庄芦隐看他的眼神,已不仅仅是男人对美色的觊觎,更添了强者对稀世人才的占有欲。
前路,是愈发被重视的“价值”,也是愈发坚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