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芦隐那份沉甸甸的“诚意”与直白的宣告,如同在蒯府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疾风骤雨般的斥责,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寂静。
蒯铎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那套曾经让他痴迷的《景云璇玑图》,此刻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线条扭曲,星轨模糊,满脑子都是平津侯那张郑重其事的脸,和儿子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
男子与男子……这成何体统?他蒯家世代清流,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讲究礼义廉耻。幼子才华横溢,心性纯良,他原本期望其能在营造一道上有所建树,光耀门楣(虽然蒯铎并不十分在意虚名,但为人父母总有期盼),或是寻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女子,安稳一生。
可如今……竟是平津侯!那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平津侯!这不仅仅是背离常伦,更是卷入了他最不愿涉足的权势漩涡。他仿佛已经能看到那些御史言官们唾沫横飞的弹劾,看到同僚们异样探究的目光,看到蒯家清名毁于一旦……
可是……蒯铎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庄芦隐那番话,那句“承担一切后果”,那份详细到惊人的礼单所代表的用心,又不似作伪。他并非完全不通人情,能感受到那份超乎寻常的重视。而且,藏海那孩子,自小就有主意,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他方才的神色,分明是早已心意相通。
强行反对?以藏海的性子,恐怕……蒯铎长长叹了口气,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这做父亲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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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上弦的心情同样复杂。她在院中慢慢踱步,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与丈夫更多考虑家族声誉和外界压力不同,她更担心的是儿子本身。
庄芦隐那样的人,身处权力中心,心思深沉难测。他对藏海的感情,此刻看来或许是真心,可以后呢?权势富贵场中,诱惑太多,变数也太多。藏海外在看来清冷实则像只泥鳅一般滑不溜秋,于人情世故也有摸着了门道,可他到底年轻,一旦投入感情,便是全身心,若将来庄芦隐心意有变,她的稚奴该如何自处?那情伤,怕是比任何挫折都更难愈合。
可另一方面,她也无法忽视庄芦隐今日表现出来的诚意与低姿态。那份礼单,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正了解藏海喜好与志向后的精心准备。那句“护他周全,不让他受半分委屈”的誓言,作为一个母亲,她能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到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想起藏海夜不能寐摩挲平安扣的模样,想起他近日来那份沉静下的坚定。儿子是认真的。作为母亲,是该强行折断他初生的羽翼,将他拉回“安全”的巢穴,还是……放手让他去飞,哪怕前路风雨未知?
赵上弦停下脚步,望着藏海书房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亮着。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或许,她应该相信儿子的眼光,也……相信一次那位位高权重的侯爷的真心?
只是想到庄芦隐的两任妻子,和他那两个儿子,赵上弦还是没忍住,幽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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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海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的图纸依旧摊开着,他却一笔也画不下去。父母的沉默,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他感到压力。他知道,父亲在纠结礼法与家族声誉,母亲在担忧他的未来与幸福。
庄芦隐离开前那句“剩下的,交给我”言犹在耳,让他心安,却也让他不愿将所有压力都推给那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理应由他自己来承担一部分。
他站起身,走出书房,先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外。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蒯铎有些疲惫的声音:“进来。”
藏海推门而入,见父亲坐在书案后,揉着太阳穴,面前的图册合拢着。
“父亲。”藏海恭敬行礼。
蒯铎抬抬手,示意他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可是想清楚了?”
“是,父亲。”藏海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儿子知道此事惊世骇俗,让父亲母亲忧心了。但儿子与侯爷……并非一时冲动。他待儿子以诚,尊重儿子的志向,支持儿子的喜好。儿子……心悦之。”
他用了“心悦之”三个字,清晰地表露了自己的情感。
蒯铎看着儿子清亮坦荡的眸子,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路是你自己选的……日后若……唉!”他摆了摆手,未尽之语里包含了太多的担忧与无奈,“你好自为之吧。”
这算是……默认了?藏海心中微动,起身深深一揖:“多谢父亲。儿子定不会让父亲失望,亦会谨守本心,不负蒯家门风。”
从父亲书房出来,藏海又去了母亲的房间。赵上弦正坐在灯下做着针线,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
“娘。”藏海在母亲身边坐下。
赵上弦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语气带着怜惜:“我儿长大了,心里装了人,娘知道拦不住你。”
“娘……”藏海喉头有些哽咽。
“那庄芦隐,”赵上弦语气严肃起来,“今日看来,倒是有几分真心。但你要记住,上位者的心思,最是难测。你既选择了他,便要有所准备。无论将来如何,蒯家永远是你的家,爹娘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反对,只是告诉他家的港湾永远为他敞开。这比任何话语都让藏海感到温暖与力量。
“儿子明白。”藏海握住母亲的手,郑重承诺,“儿子会保护好自己,也会……努力过得幸福。”
赵上弦看着儿子坚毅的眼神,终是点了点头,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又带着欣慰的笑容。
这一夜,蒯府的三位主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事,在沉默与试探中,完成了一次关乎未来走向的、无声的交流。
而此刻,平津侯府内,庄芦隐站在院中,望着蒯府的方向,眸光深沉。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让蒯铎夫妇默许,远远不够。他要的,是藏海能够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不受任何非议与伤害。
接下来的路,需要他拿出更多的“诚意”,也需要他与藏海,共同去面对和承担。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看似平静的京都,或许即将因这一段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