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城行简知道缎君衡有一个魔皇义子。
但从未见过,也不曾想第一次见面会是这个场面。
事情要从她又收到缎君衡假条说起。
熟悉的假条,熟悉的话语,熟悉再熟悉的引人前往的手法。
孤城行简额头爆出巨大的十字青筋,猛一锤桌子:“缎君衡这只老狐狸,真当孤是什么好欺负的猫咪不成?”
折子受冲击而噼里啪啦掉下书桌,正好来代父递交折子的缉天涯入内,低首捡起地上刚写完的折子:“王若真能对灵狩发如此大的脾气,想来他不会总一而再,再而三利用王的心软来调侃于王。”
“啧。”
发脾气哪有什么用,缎君衡那厚脸皮,炮火都打不穿。
她烦心地把手插进发中使劲地挠了挠,其实心里也知道自己对缎君衡确实从未真的狠下心。或许是这些年来长期的陪伴,又或者是他是自己当初出宫第一眼所见到的人,又可能是自己并不讨厌他的作风。
除了有点气人,他也的确填满了她空白的人生,细细碎碎的记忆,与她相携伴过每一个无人陪伴的夜晚。
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远离任何亲缘的宿命,因而孤独的在深宫里成长成人,后来又大哥的杀手割喉抛下断崖。她在渺无人烟的深崖下独自度过数甲子岁月,早已习惯自己孤身一人,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离着个世界这么近又那么远。
父亲惧怕她,大哥恨她,母亲抛弃她,甚至连仅存在世的二哥与侄子,都不敢见她。
始终没有人愿意伸出手来握住她,对她说一句‘需要’。
很长时间,她对这个世界都抱着恨意,恨着那个‘王不见王’的预言。只能一遍遍的……去恨让她落到这个境地的人,去恨父亲,恨大哥,恨一切她贫瘠人生所知晓的人。因为只有如此,她才能在每一个无人陪伴的黑夜熬下去;因为除了恨,她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
后来,她连恨都忘记了。
于是在每一个黑夜,她都望着天空永远无情照耀的明月,思考为什么她必须遭受这些苦难,她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很困惑,为什么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愿意接纳她,为什么从无人自深崖下救赎她。
等她从崖下离开,当真如预言那般害死大哥。
孤城行简感到巨大的悲哀。
预言是真。原来一切真的有人从诞生之始,就注定无法与自己的亲缘血脉相聚。明明与他们有世界上最不可抗,最紧密相连的关系,而那层关系却如同诅咒,死死的系在她脖颈之上,让人窒息。
她坐在令人窒息的空旷深宫,昂首看着那张令大哥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的冰冷王椅,静静的等待。
并不知晓自己在等待什么,或许是想等一个结果。
这个时候,缎君衡从门外踏足入内。
她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那个自她从深宫脱离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背着门口灿烂的阳光,在地面上拖出长长的阴影,呈现出极端化的对比。一缕缕光线里浮起明灭的尘埃,在明亮与黑暗交错的无声空间里,那些错落的金线像是一道道界限,割裂出破碎世界。
她在内,他在外。
“你在这里啊。”他踏入黑暗,站在她面前,满脸笑意,却有种不真切的缥缈。
她在这里啊。
缎君衡向她伸出了手。
孤城行简动了动,几乎下意识地……把将手搭在他的掌间。
那是无比温暖的力道,将她从黑暗中拉到光芒照耀的世界。
她不想承认,自那一刻起,她其实就已经想留下来,留在那个第一个对她说‘需要’她的人的身边。
自此之后,她好像忘记了在崖下的恨意……对了,就剩下认识缎君衡之后的鸡飞狗跳日常。
孤城行简放过被自己挠的毛蓬蓬的长发,叹了一口气:“这该死的心软。”
缉天涯捂嘴偷笑:“王实在是嘴硬。”
就嘴硬,怎么着?又没有犯中阴界的法律。
不过缎君衡这确实是胆子大了,在这么忙的时候敢丢下她休息,看她怎么收拾这只棕毛狐狸!
孤城行简气势汹汹起身,飞一般地冲出宫殿,差点撞到前来的麻我道。
麻我道伸手搭在额头上,啧啧称奇的看着远处快跑到看不见踪影的中阴界烜王,回头对缉天涯开玩笑:“王落跑了,今日是不是不用上班?”
“你想和缎君衡一起登大字报就直说。”王一定不会吝啬扣他薪水的折子。
反正都写到有模板了。
麻我道摊手。
缉天涯收拾好桌面,意外发现缎君衡的假条后面竟小小的写了一行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缉天涯若有所思揉了揉纸条,果断塞在折子下,当做没看见。
关于烜王和缎君衡这两个人的八卦,中阴界遍上下早就传得人尽皆知。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俩之间的小九九,缎君衡就不说了,手头的后印恨不得顶在头上让每个人都看一看。而烜王,虽然目前仍不愿意承认,但就旁人看来,认命不过迟早的事情。
至于这个迟早有多迟,有多早,那就是他们的故事了,总之大家看戏也挺开心。
自烜王登基后,中阴界气氛真是越发越欢快。
另一边,孤城行简熟悉绕到角落,瞅准之前爬过的墙头一跃而上。
不是她这么热衷爬墙,实在是她不想被别人猜到她偷跑出宫为的是进缎君衡的门。
太丢王的架势。
平日这片墙都被魅生打扫得干净无尘,连一片落叶都无,为得是什么,原因整个中阴界心知肚明。
当然,由于时间原因,有一个魔还不知道。
所以当她飞上墙头准备进门的时候,一道掌气势如破竹,犹如惊电从院内疾驰而来。电光火石刹那,孤城行简险而又险侧身避过,余劲削断一截黑发,尚未站稳,第二波掌气已气势汹汹临至眼前。
不及细思,孤城行简当下提气起掌,抵住他手腕往下一压,赫见眼前出现一双冷冷的,淡淡的,锐利如妖魔,威严若王者的眼睛。
他反应极快,收掌为拳,疾风骤雨般向她出招。
看这招招带魔气的功夫路数,结合此地居住的主人,面前这人的身份,她就算不想猜都能猜到。
缎君衡这又是在玩哪个套路?
行简额头冒出十字青筋,“缎君衡人呢?”
搞什么,引她前来该不是就是为了让他儿子揍她一顿?
你完了,你今年的年终奖也没了!
质辛冷哼一声,偷偷摸摸跃上他人墙头,绝非善类。
“与你无关。”他身形翻转,抬腿一扫,打算将人逼出府外,再动真格。
两个人在墙头打架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府内的人。
缎君衡正指挥着魅生给他和行简准备烛光晚餐,就听到院子传来乒铃乓啷的打架声,不由得抱怨:“是谁这么没礼貌,到别人家的地盘打架?”
魅生探出头瞧了瞧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微眯,当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好似是质辛少爷。”
“质辛?”刚睡醒就这么有活力,真不愧是年轻人。
缎君衡从摇椅上坐起身,忧心忡忡的说:“可别把吾刚换的瓦片踩碎了。”
等等,瓦片?
魅生当即意识到同一个重点,与他面面相窥。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魅生缓缓开口:“……是说,灵狩大人是不是递了假条?”
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且拥有喜好爱爬墙头的个性,除了某个身处中阴界权利顶峰的王,根本不作二人想。
而刚复生的质辛,自然而然不可能认识宙王身亡后才登基的烜王,更不知晓对方独特的习惯。
“糟了!”缎君衡冲出房门,着急往打斗声传来的地方奔去,一边跑出残影,一边大喊:“质辛不孝子啊!!”
孤城行简本来想着怎么都是缎君衡的义子,寻到个机会好好解释便罢了。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打算听她开口,上来就拳掌交加,把本来性格算不上有多平和,甚至是带着质问怒气前来的行简给打出了脾气。
数个回合下来,两人不免动了真格。
当缎君衡到的时候,本来特意打扮的院子被打上头的两人破坏的七七八八,残花一地。而打架上头的两人,分开一瞬,双双抽剑。
他眼前一黑,连忙阻止:“给吾停手——”
他精心装扮的花园,他打算烛光晚餐的绝佳选地,完了,都完了。
更完蛋的是被单方面针对的中阴界之王的态度。
行简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眉毛都快挑进发梢,显然怒气难消:“缎君衡!”
你最好给她一个解释!不然一个月都别想踏进宫门一步!!
缎君衡从她眼里读出那么一句话,委屈的狐狸尾巴都摇不起来了。
*
缎家大院,提了一手美酒的黑色十九回来,就看到家中诡异的气氛。
质辛从魅生口中得知刚刚做贼一般爬墙头的是目前中阴界之王——烜王。自宙王身亡后登基,至今已有数年,和缎君衡关系向来不错,是他现下的学生,也是她压下全部消息,允许缎君衡暗中复生他。
学生?
未必然吧。
质辛冷眼看着缎君衡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绕着那个坐在椅子上双手盘胸,脑袋一直噗噗冒怒气的红衣剑客转。
“吾可怜的行简,受伤了没,让吾看看。”他心疼地伸出手抱住黑发王者的脑袋,把头压上去蹭来蹭去。
“少对孤动手动脚!”行简不耐烦地推开缎君衡,缎君衡的小孩都在这里,她不要面子的吗?
缎君衡被推开也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哄孤城行简,伸手不规矩的在她头上摸摸,视线却看向一旁始终不说话的质辛,意图建立家长威势:“不孝子,还不快点道歉。”
质辛要是听他的,就不会被他叫不孝子了。
要说这件事细辩起来,并没有谁对谁错。怪就怪孤城行简爱爬墙的性格,加上质辛对中阴界的印象仍旧停留过去。那时宙王对缎君衡百般戒备,又非是什么明君,平日里多有刁难。
若非缎君衡智谋过人,小心谨慎,让宙王始终找不到对他下手的时机,想来以宙王的性子,他绝非是此般善终。
质辛冷哼一声,用眼角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孤城行简算是看出来了,缎君衡在家里地位大概和吉祥物差不多。
要威严没威严,要说话权没说话权。
平心而论,还怪让人同情,虽然她对缎君衡平日也说不上多尊敬。
算了。
和缎君衡计较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坑到她。
行简叹了一口气,揪着缎君衡手背上的皮,把他毛手毛脚不干正事的手拽下来,“说吧,又引我前来作什么?”
黑色十九看事情算是平安解决,和没眼再看的魅生离开,一起去厨房做饭,免得继续看缎君衡拙劣的表演。
当然,对于两个人的事情,他们多少知晓,并且对此没什么看法。
倒真是有点同情被莫名缠上的孤城行简。
某方面来说,他们一致认为摊上缎君衡,是无妄之灾。
缎君衡的家庭地位,可见一斑。
“想和你吃一顿饭。”缎君衡看行简不生气了,语气似乎放松了一些,笑眯眯地坐在她对面:“谁让你这么难请,吾只好出此下策。”
“你也知道是下策。”要引她上门,居然不先和质辛打一声招呼,害她刚爬上墙头就差点被打下去,丢这么大一个脸。
现在想想仍不免有些生气。
“看你做的好事!”
缎君衡闻言略有些无辜,他确实知道行简不喜欢走寻常路,以往众人都心照不宣不说,默默纵容。
毕竟对一个数年前还对为一国之事丝毫不懂,一步步学习摸索至今才熟练的人来说,当王压力确实大。而且比起宙王喜欢做人头酒壶,点人皮天灯的喜好,这点小习惯实在算得上无伤大雅,可万万没想到今日会恰巧撞到不明情况的质辛。
他想了想,劝说道:“你下次走正门嘛。”
行简的小爱好向来无人何止,她自是没打算听缎君衡三言两语就改,就算她自己都知道这点小爱好不太上台面。
是以她强行嘴硬,拒不接受劝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孤喜欢走哪里就走哪里!”
别说是爬墙头,就算她爱爬狗洞都是她的自由!
缎君衡憋笑:“是是是,吾的好行简是中阴界最可爱、最伟大的烜王。”
“缎君衡!”居然敢取笑她,狐狸毛不想要了是吧!
行简气呼呼地起身就要走,缎君衡见状赶忙拦住她:“好了,别生气了,这些日子你亦操劳不少,留下来吃一顿饭,见见质辛。”
“有什么好见。”他们一大家子凑起来吃团圆饭,里面夹着个她算怎么回事?
缎君衡垂了半天的尾巴又微不可见的晃了起来,眼睛眯起,揣着手笑眯眯盯着她:“让不孝子他们见见父亲心仪的对象呀。”
孤城行简:……
饶是对缎君衡的厚脸皮已经有所了解,可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发问:“你怎么好意思把这句话说出口?”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缎君衡对感情之事向来坦然,也不觉得自己喜欢站在身前的人这件事有什么好隐瞒。说到底,中阴界上下皆知道这件事,他更不介意把此事定下调来,免得多出差错:“何况早晚要见。”
说得这般笃定,好似自己真和他有了什么超出谣言的关系。
行简‘啧’了一声,偏不随他意,绕过他往外走:“我不要。”
缎君衡见状长长叹了一口气:“吾本来不想用这招。”
孤城行简的脚步慢了下来,心头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回头看去。
只见缎君衡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对着书名开始念:“一代王者如何拳打大哥脚踢二哥……”
啊啊啊啊!
她火速转身扑向缎君衡,一把捏住他手里的书籍,紧紧攥成一团:“缎君衡!”
缎君衡等了半天就等这个时机,伸手揽住行简的腰,弯下身,下巴搭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吾的好行简,答应吾吧。”
她挣了挣,没能挣开这个牛皮糖转世的棕毛狐狸。
缎君衡无论作为臣子还是作为帝师都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就是这个性格,实在是让她招架不住。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招惹到这只狐狸。
她视线透过缎君衡肩头毛绒绒的披肩往外看去,窗外天光乍破,金色河流透过厚厚的云层倒淌人间,流溢出无数温柔色彩。同一片天色,一如当初在深宫中或墙头上的惊鸿一面。
关于自由与未来的记忆图像。
行简闭目,“我可不保证这晚宴的结果如何。”
“放心。”缎君衡收紧手臂,抱着难得乖巧呆在他怀中的行简,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十分圆满。”
过了一会。
行简额头冒出青筋:“你还要抱多久?”
趁机占她便宜是吧?信不信手都给他打断。
缎君衡闻言很无辜,甚至把头搭在她头上,压得她头顶一重,“吾都拿后印那么多年了,抱一下不过分吧?”
“我看你是皮在痒!”明知道她一开始把后印交他没有任何意思,纯粹想压榨他的劳力。结果反而被这个狡猾的家伙套牢,天天拿着后印说事,俨然自己是玩弄他无辜少男……老狐狸心的不良薄情人。
“不要这么无情……哎呀。”缎君衡抱怨到一半,脚掌受到致命一击,不由得松开了手,哀怨地看自怀中火速退开两步的行简,幽幽道:“真是不懂风情。”
“什么风情。”行简扶正头上被他蹭歪的发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单身带三娃的孤寡老父亲风情吗?我的口味还没那么特殊。”
缎君衡看她扶了半天扶得更歪了,不由得伸手帮忙,并小声嘀咕:“年轻人,一点都不懂其中趣味。”
好了,止住,别在这里那么有当帝师的兴趣。
不想和他多探讨大人之间乐趣的行简在他整理好发髻后,左看右看觉得有些无聊,戳了戳缎君衡的肩膀:“拿点你平日看的书来。”
“难得旷工,结果是躲在吾家中看书吗?”缎君衡被她推了两下,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书架前,望了一眼:“闲书看不看?”
作为帝师你真的涉猎很广。
“有没有苦境的风土人情?”她站在缎君衡身边问。
“有哦。”缎君衡在书架上翻了翻,抽出一本递给她:“苦境蜜月旅行之必打卡名胜地。”
“……你给我够了。”这个话题没完了是吧?
等等,书名真的叫这个!
缎君衡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杂事啊!
孤城行简大惊失色,甚至感觉背心一寒。
被狐狸盯上并算计到数年后的感觉再次袭涌而来。
“你到底还藏了什么奇怪的书?”这到底都是从哪里买的?
缎君衡笑眯眯探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放到她眼皮子底下。
——《从婢女到传说妖姬之我的一百个小妙招》,作者O君临。
行简沉默片刻,看着这个显然不该从这个故事线里出现的作品。
下一秒。
“错剧场了啊!”
是说你不要随随便便打破次元墙好吗?而且这本书和他们两个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人的下场是在时空缝隙里失去思考,太不吉利了吧!
孤城行简忍无可忍照缎君衡的狐狸脑袋报以王之制裁。
一阵熟悉的地动山摇过去。
远在厨房的魅生抓着青菜叹一口气。
——家里的跌打伤药不够用了。
2.
吃饭的过程非常沉默。
不爱说话的黑色十九、神情冷漠的质辛、想吐槽又不能吐槽的魅生,以及觉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加入这场饭局的孤城行简,齐齐看着缎君衡非常欢乐的到处夹菜。
“十九多吃点萝卜,对眼睛好。”
“质辛来吃这块苦瓜,解毒败火。”
“魅生碗不要挪走,吾手很酸,来一口松仁玉米,吃多嘴甜。”
“吾的好行简,这勺山药熬茄子给你,希望你早日善解人意。”
“至于吾,吾最辛苦,值得这只大鸡腿。”
孤城行简:……
善解人意个鬼啊!
而且说到底你就是想吃鸡腿吧?
她早就看穿了缎君衡打算独霸桌上荤菜的打算,才不让他如意。
疯狂的给他夹苦瓜,堆的他碗里都装不下,“受伤的人多吃苦瓜,良菜苦口利脑。”
“等等,太多了!”缎君衡咬着鸡腿疯狂避开,可敌不过其他人一起狂给他夹苦瓜,避了左边避不了右边,最后半碟苦瓜都在他碗里。
酒足饭饱后,缎君衡拎着小酒壶追在孤城行简后面。
“这是东街出了名的十都春,尝一口?”棕毛狐狸翘着阴谋的尾巴蓄意引诱平日滴酒不沾的人。
“你的目的未免太明显。”想让她酒后失仪,他想想就好。
“吾对你向来意图昭然~”缎君衡坦然承认。
孤城行简气笑。
还挺自豪怎么的?
她按着缎君衡的脑袋无情推开。
两个人你推我黏地往后院钓鱼小亭离开,质辛冷眼旁观许久,终于说出今夜的第一句话。
“这条路,他仍旧选择走下去。”
历经数年,两朝更迭,却没有让他清醒,反而还对天真的,对所谓的王怀抱希望。殊不知,世界上最易变的就是人心,尤其是一界之王的心,纵使前期柔软,后却总会变得坚硬如铁。
魅生极少和质辛相处,她是自缎君衡受魔皇之事牵连,被发配至绝境长城囚禁后才由孤城不危派至他身边做卧底,是以并不知晓质辛对所谓的中阴界王有多少偏见。不过就她和烜王相处的这些年岁来看,她未必是质辛想的那般无情。
也是,若质辛知晓烜王到底是怎么登上这个王位,想来看法也会有所不同。
——那完完全全是缎君衡一手促成的结果。
烜王反倒是受害者之一。
不过……
“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魅生嫌弃地看缎君衡走着走着,又把头搭在烜王头上,满脸笑意。那不值钱的样子,简直就要把自己想要套牢对方的打算写在脸上,“……但现在,大人很开心,不是吗?”
期待已久的画面终于实现,家人再次团聚,怎么会不开心呢?
魅生想着,大人总说有儿有女,夫复何求。那么,辛劳到现在的人,终于能放下心结,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开始就抱有悲观。
那不是缎君衡的性格。
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就像他从来没有放弃复生魔皇。
质辛闭上眼,“随他吧。”
那边被缎君衡黏到发狂的人终于暴怒,一拳锤向缎君衡毛绒绒的狐狸头。
“烦死了!”别把头搭在她头上!重死了!而且他穿的超多,很热!
缎君衡头上冒出新鲜大包,依旧不放弃地黏过去,嘴中絮絮叨叨的说自己受伤了,要人扶着才能走。
魅生见状无语地搭下眼皮,露出半月眼。
但就这个进度看来,大人想追到烜王,大概是遥遥无期了。
3.
“孤为什么会在这里?”行简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如此的质问,她明明是一国之王,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缎君衡牵着走,“一筒。”
“每日上班多无聊,偶尔和吾一起放松下嘛。”缎君衡笑眯眯的摸桌子上的牌看了一眼,不是他要的:“北风。”
这也——太放松了吧!
在缎家麻将桌上,孤城行简不禁发出这样的咆哮。
一下朝,缎君衡就偷偷摸摸的蹭到她身边,说自己家里来了个超级流行而且新奇的东西,强烈邀请她一起观看。
本来想着缎君衡骗她吃饭的理由越来越多了,孤城行简一边嫌弃,一边让缎君衡拽着手腕从宫中爬墙溜出来。
结果——是来搓麻将吗?
她很无语,因为缎君衡非得要求要打钱,结果他输的最多,钱还要从她的小金库里面掏,美其名曰她的钱就是自己的钱,一家人不要分那么清楚。
“大人就是太放松了,所以一局都赢不了。再这么下去,逍遥居这个月又是赤字。”逍遥居财政大管家魅生发出吐槽的声音,一模牌:“南风。”
“碰。”人狠话不多,黑色十九把牌全部推到桌面,“大|三元。”
孤城行简脑袋冒出十字。
一桌四个人,三个缎家出身,就从她身上骗钱是吧?
缎君衡骗钱的手段越来越高明了!
孤城行简骂骂咧咧地掏双倍钱,一份她的,一份缎君衡的。
“十九,你实在很白目。”就不能给老父亲一点面子,非但没给他的追人之路锦上添花就算了,怎么还反而落井下石,“平日里就让你不要戴眼巾。”
黑色十九二话不说,指尖冒出一根白羽,直指缎君衡。
缎君衡见状,立马往行简怀里一倒:“行简,你看看这个不孝子。”
“……你再找理由占我便宜,我也要打你了。”孤城行简无语推开缎君衡,真不知道几个孩子看起来都挺正经的,是怎么有个不正经的爹,“怎么就我们四个?”
言下之意是在问不在当场的质辛。
天知道因为他的缘故,中阴界和佛乡关系变得相当紧张,天之佛目前虽然没时间抽空来中阴界,但若是他知晓魔皇确实复生,不来找她麻烦才怪。
在这个状况下,缎君衡居然放他到处走?
是嫌她工作还不够忙,打算在上面添砖加瓦吗?
“质辛在其他地方开桌。”缎君衡表示今天是缎家的麻将日,谁都逃不过打麻将这一套,“我们这桌是菜鸟队。”
孤城行简闻言翻了个白眼,赶着她就是来凑菜鸟队的台脚是吧?精英队很了不起吗?
等等,他一个人打什么麻将?
孤城行简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忙开口问:“你不会……”
把魔城剩下两只也带过来了吧?
缎君衡给她一个赞赏的目光,略有些嬉皮笑脸的说:“难得闹热,小辈们没事来看看吾。”
别说的你好像是什么独守空房,到年底就挨个给小孩打电话让他们回家看看的孤寡老人行吗?
自从认识缎君衡,她都快要从一界之王变成吐槽役,简直可怕。
真正的吐槽役——魅生认真洗牌,一边说冷笑话:“打三缺一的牌局,不愧是正统魔族,特殊的无人可比。”
这张麻将桌台上,一个纯灵体,一个人鬼之胎,一个半身白骨,一个土生土长中阴界人。
都和人沾了点边,但不多,凑在一起正好开人族麻将台。
听魅生开了这个口,缎君衡连牌都不洗了,四下扫一眼,然后凑近桌台鬼鬼祟祟的说:“听闻断灭带了他的女朋友上门,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偷看。”
魅生一眼看破,“灵狩大人你想触质辛少爷的霉头,也不要把我们拖下水。”
这吐槽,真不愧是缎君衡教出来的义女,一举击中要害。
缎君衡看没一个人愿意配合他去搞小动作,心想着怎么会这样呢?都是年轻人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难道就没人想八卦一下断灭的感情世界吗?听闻他的女朋友是出自道门的高层,是相当少见的人魔恋人。
明明小时候都不是这样的性子,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变质?
罪魁祸首缎君衡拒绝把原因归咎到自己身上,坚信是他们好好的自己长歪了。
人类的悲欢往往并不相通。
而在缎君衡吐槽之列的行简着实无辜,她根本不认识断灭阐提和他化阐提,自然对他们感情发展毫无兴趣,更不想跟缎君衡去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当下道:“还打不打,不打孤回宫了。”
今日小金库惨遭横祸,她要回去好好缅怀一下这群长翅膀飞到缎君衡怀里的金钱。
缎君衡没找到愿意和他狼狈为奸的人就算了,好不容易骗来的行简也要走。他嗷了一声,抬手抓住想起身的行简:“好一个负心汉,薄情郎~”
“你自重!”行简冷不防被抓个正着,身体往他身前歪了歪,撞到他肩上毛绒绒的披肩,只感头顶一热,“都赢了我这么多钱,还不够吗?”
她下半年的零花钱都要搭在缎君衡的儿子身上了。
“别这么说。”缎君衡一旦赖上行简,那是扒都扒不开,使着劲把人往怀中拉:“有道言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谁的情场得意啊!你目的一环套一环,玩俄罗斯套娃是吧?
“我宁愿赌场得意。”行简抬起手推他的脸,直把缎君衡那张风流俊秀的脸蛋推出滑稽表情:“给孤放手。”
小孩子都在这,你要不要脸。
当然,要脸就不是缎君衡了。
他坚持赖在行简身上,恨不得把头搭在她头顶,“难得来一趟,陪陪吾不好吗?”
“不好!”
黑色十九和魅生麻将打的好好的,莫名被狗粮甩脸,差点没双双掀桌。
就在这边正扯头花扯的一片混乱的时候,半空传来缉仲的传音。
“王,佛乡使者蕴果谛魂来访。”
缎府热闹的声音停止一瞬,下一秒,缎君衡和孤城行简双双跳起身。
“夭寿,佛乡之人怎么又来了。”这是孤城行简。
“快快,收拾东西,顺便叫质辛不孝子藏起来。”这是缎君衡。
黑色十九和魅生一个收拾东西,一个去找质辛。
不过片刻,现场麻将桌、瓜子花生皮统统消失一空,宛如从来没有存在过。
孤城行简把漏网之壳踹进草丛中,整整衣服,理理乱发,这才转身好整以暇地面对踏入缎府的蕴果谛魂。
谈话的内容无甚好说,无非是来借五剑之主之一的太初之剑宿主,也就是黑色十九,来达成共诛天之厉的计划。
谈判方面她全权交给缎君衡处理,毕竟是他的儿子,该如何从中讨得相应好处是他的长项。
不得不说,虽然缎君衡在她面前经常表现出两光两光的模样,可在大事上的时候,他从无遗漏,相当的正经且可靠。
可惜这正经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狐狸。
指爱粘人的那种。
轻松的时刻总是短促,自佛乡使者来了后,中阴界不得已,再次卷进苦境波诡风云中,又经历了不少事。
面临中阴界危机时,孤城行简终于达成心愿,成功前往一趟苦境。可惜非是去玩,反而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待事情结束,行简面对佛厉之争留下来的烂摊子,头痛地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活在这片土地上每个组织的宿命。
只要出现在编剧的故事线里,几乎都要脱一层皮才能出来。但好在虽过程历尽千帆,却没有太大损失,中阴界终于好好的变成了苦境著名退休地之一。
“这下没有几年,是恢复不过来了。”什么破鸿蒙气旋,把中阴界地气搞得一团乱。不知道当王很辛苦,她之前熬多少夜才能把被宙王祸害的差不多的中阴界给掰正,结果一朝回到解放前。
“哈,倒是阴差阳错达成了王的愿望。”缎君衡手持水晶头骨,天姿英发,与她共立山巅之上,目眺远方,俯首望遍天地山河,眉眼含笑:“自此后,中阴界不受双极功体限制了。”
这么说也对。
不过是再次重头再起而已。
她单手叉腰,任风吹起衣袍,在半空中烈烈而扬,更显意气风发,可惜话语却不似表现,“真该和天之佛要点损失费。”
“吾同意。”在坑别人的这条路上,缎君衡绝对是她的最佳助手,玩笑道:“吾这就回去润笔写信。”
“被打回来可不要说是孤的主意啊。”行简想了想,决定万一不成倒霉的就缎君衡一个便够了,她还很忙,待处理的事情有一箩筐那么多。
缎君衡闻言露出熟悉的哀怨表情:“好无情呀。”
她哈哈大笑,差点被风呛到,连忙侧过脸去。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纷纷落花,于半空高高卷起,化作缕缕烟云散失而去,再寻不见踪迹。
行简忽然想起了曾和缎君衡站在窗前,共同感叹的那句‘匆匆’。
想来情长,思来却话短。一同经历了那般多事情,几番危机并现,她这才缓缓浮现一丝后怕与感慨。
“越桃年年犹可在,春来音容何处寻。”
天光破晓,灿烂金光自云层后坠入群山,驱散天地阴霾,照亮万壑间长风浩荡,浑如河水一道长虹蜿蜒,沟壑纵横,清凉沁透山谷。
缎君衡长长地‘嗯’了一声,同样想起了那场关于感情之论的话语,不由得侧过眼,细瞧行简的神色,试探道:“苦境一行,你似乎别有感触?”
在这个时候说起疑似感情的内容,真的很难让人不想歪,尤其是她早已知晓自己的心意。
“算是吧。”
回首看见身旁熟悉依旧的身影,行简的心忽然安静下来。
缎君衡还是如同初见那般,那时候她在墙头,他在墙外。同样是晴光灿烂的日子,红墙边茂盛的枝芽垂下金黄色枝条,山风吹起他的衣袍长发,露出俊秀风流的容貌。
好似她的人生,从那一刻就已经谱写出不一样的未来。
身前人的模样落入眼底,一瞬间,记忆中忽而浮现出无数画面。是他在宫外的惊鸿一面,是他披着满身光明向她伸出手,是他站在窗口与她感叹匆匆,是他面对天佛原乡之人时那意气风发、万事在握的神态与微笑。
行简别开眼光,笑着回头看底下诺大中阴界,这片曾充满她恨意与希望的大地。
“忽然觉得从头来过也没那么糟糕。”深秋的风吹得正急,她却犹如要乘风而起,翱翔于天空之中。
“至少你还在。”她说。
缎君衡微垂着眼帘看着她,眸光有一瞬间变得无比柔和,似拂过湖面的微风,霎时泛起无数涟漪。
行简说完就转身下山,心里想着这话果然很肉麻,真不知道缎君衡是怎么能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是缎君衡跟了上来。他笑眯眯地,眼眸弯起来,和狐狸差不多,仿佛觉得听错了什么的追问:“哎呀,难得,吾的好行简,终于想开要对吾负责了?”
“啧。”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是说怎么和书上的不一样,一点都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她偏过头,任风吹起她黑色的长发,“随你怎么理解。”
缎君衡得到肯定的答复,得意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却仍追着话题不放,“这回答果然是你的风格。”
说的好像她否认的话,他就会信一般。
行简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吾可以牵你的手吗?”缎君衡问她。
行简秒答:“不可以。”
缎君衡当没听见,“多谢王的慷慨。”
什么赖皮狐啊,她气笑,“信不信我打你?”
缎君衡才不管这个嘴硬心软成特色的人,很顺手的拉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不管怎么甩都甩不掉。作了几回无用功后,行简干脆放弃,随他去了。
“难得回来,不知魅生在家中煮了什么好料?”缎君衡靠向她:“要不要来打赌。”
行简又啧了一声,“打什么赌?我又没说去你家吃饭。”
谁要和他打赌啊,就没赢过。
“吾猜有卤鸡腿。”
“放手。”
“还有你喜欢吃的炖鸡汤。”
“那明明是你喜欢吃的东西,快放手!”
“王的手意外的小呢。”
“再捏我揍你。”
一路吵吵闹闹,缎君衡懒洋洋的把头往她头上一搭,结果换来王之制裁,脸颊被揪得老长。
“手感不错吧?”缎君衡挤眉弄眼。
“真想知晓你脸皮是什么做的。”怎么会这么厚?
缎君衡才不介意,他拽着跑不掉的王,忽然加快步伐,“天色快黑了,吾们快回去吃晚饭。”
她被迫跟着跑起来,被拉住的手,怎么都挣不开:“都说我不去!缎君衡你听见没有!缎!君!衡!”
缎君衡再次当做没听见。
微风吹拂,两人的衣袂向后蹁跹飘动,衣袖上点点装饰映射着身后破云穿空的骄阳,一片灿烂。
缎君衡后续篇——完。
薛定谔的完,本来想写写一些片段短篇,不过要看情况,排队的太多了otz……
下一个幸运儿还没决定,可能先写一下灵光一闪[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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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缎君衡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