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对黑塔说过一句谎话。
我的心会撒谎,但当我与黑塔面对面时,我会希望我能永远高尚正直且光明磊落。
向阮·梅陈述?
抱歉,那才是谎言。
我早已厌倦了探寻星空之上伟大者的隐秘,在即将到来的终末界限降临前,此后,我只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还能做些什么。
庸人就像清晨汇聚在叶上一颗不起眼的露珠,当我存在于此,忆起即便用肉眼也能看到变化的亿万年前的星间长河,我又一次确信我至今的的确确活在这个世上。
时间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我既没有我的同胞们那样纯粹,也显然不像他们那样执着。
我一遍遍走在这条路上,并无他想,只是求索。
毕竟,倘若我不懂得何为生命,那我就不配向世人宣扬我的国。
人生充满未解之谜,有思维者因种种缘由否定标准,我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一个真正让所有人满意的答案。
但与我无关了。
如同我曾对波尔卡发出的邀请那样,这一次阖眼前,我只想安然的站在我爱着的人们的身旁,渡过一生,像所有庸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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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记录的数据和理想值有些偏差。”
我说:“空间站目前也无法提供最理想的环境。”
她走出实验室摘下口罩手套:“几点了?”
“系统时九点。”
“时间还早。”
“是第三天早上的九点。”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该放弃搞懂阮·梅研究时大脑的想法。
总之她沉默许久:“今天就到这里吧。”
工作很枯燥,看得出来她其实不指望我帮什么忙,如她所愿,我也只是在外围看着她失败、失败、再失败的过程。
重复的三个失败并不是想说明她的无能,相反,那是某个近乎疯狂想法的注脚。
从天才到令使,死去之物重新来到世上,随即自我崩溃。
她在触碰一个界限,一个横亘在伟大者与蝼蚁之间的、如同深渊的界限。
“阮琴心。”
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我回望道路尽头灯光下穿着实验服的白色之人。
“你得到答案了吗?”
“你指什么?”
“你生命的指向。”
我笑了一下:“当然。”
她冷淡的眨眼:“纯粹理性和主观感知很多情况下并不兼容,越是深入生命的课题,越是能看到秘密的位置,因此,也就越能明白无能为力的滋味。”
我完全赞同。
“等会儿有空吗?也许你想去月台上看会儿风景。”
“正有此意。”
坐在长椅上一同仰望星空,阮·梅熟练的取出小碟子,她分了我一块糕点。由于事先没考虑到会发生这种情况,我短暂离开了一下原地,带来了黑塔珍藏的酒。
“很久没有这样与人一起享受闲暇时光了。”
“我以为你们不会产生这种感受。”
“这是对天才的误解,还是对我的?”
“都有。”
她咽下糕点:“你似乎知道这是误解。”
“我甚至都不能完全了解一个人,更何况是一个群体。”
“你依然来至空间站,与多位天才接触。”
“因为偏见误解不能成为我接触他人的阻碍。”
“你很了解一无所知的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你也将生命的大多数时间用在探寻自我上,你也会更加了解自我。”
看着我吃完糕点,阮·梅打开了那瓶酒,红色的液体滚入杯中,她转头看我:“介意我先喝吗?”
“请随意。”
她抿了一口,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宁静在两人之间流淌,阮·梅冷不丁道:“所以你同样了解黑塔。”
“……”我移开送到嘴边的酒杯,想了想又一饮而尽。
“黑塔不会随便对人感兴趣,那些曾让她注意到的人大部分属于特别的存在,在他们当中,当时的你并不特殊。
与你接触之后,我发现你只是在细节上缺少计划,时间尺度上,你的目标从未偏移。
这样的你,是不会随便选择黑塔空间站作为自己旅途一点的。博识学会的科研点不计其数,如果想去科研类的空间站宇宙还有很多,但你来了这里,湛蓝星外,这里并不特殊,除了黑塔。”
“……”
“你是为她而来的,对吗?”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是。”
“想要吸引她的注意,你至少要了解她。”
“其实没那么麻烦,我不曾想过与她产生交集,起初,我只是听说有个特立独行的天才,因此好奇,想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至于后来——”
大概是命运。
我无法决定事情的走向,更何况那个一无所知、身无所长的我呢?
阮·梅说:“于无知者而言,傲慢不过是痴人癫狂病症的一面。但你并不无知,相反,你对许多事了然于心。”
“是吗?”
“于你,越是谦卑,越是傲慢。明晰一切却依旧以庸人自持,自以为是保持与天才的界限,这份傲慢便染上了偏见。作为人类,你的底色并不比其他人多出任何东西,因为你相信你会改变,而在此之前,你的特质会成为你的工具。”
我但笑不语。
阮·梅面无表情:“不可否认,最初,我也是因为这份谦卑的傲慢才多看了你一眼。”
我对她说:“这是很严重的批评了。”
“你的想法呢?”
“全盘接受。”
她再度仰望星空:“所以,我并未理解错误,你的言行的确在证明你内心否定我的研究。”
“你希望我做出肯定的回答吗?”
“那不重要,我不在乎。”
于是我站起来,朝月台边缘走去,在即将抵达边界处停下,转身回望长凳上那位面无表情的天才。
当我看向她时,不可否认会产生一瞬间的恍然。
是的,我不止一次去认识某些人,执着的、顽固的、偏执的,这些词其实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只在细微处有所偏移。
我记得他们谈论某些事时的眼神与表情,那是自我粉碎也不会放弃的东西,他们爱那些或抽象或具体的东西,超过生命自身的意义。
我想,我只是很少遇见像阮·梅这样的人。
如果人生是一枚棱镜,那么她身上折射出的面和角度,永远在无情与绝对理性那面,于是,她的身后才会有诸多非议,因为人们既无法理解、又不赞同她的方式。
因此我才说过天才和普通人是两类物种。
几乎所有有思维之物都崇尚着伟大,不甘于做地上的人。
从理性角度,我可以说她摒弃了所有可能阻碍她的东西,从情感角度,我无法忽视实验必然带来的负面影响,即便天才声称一切可控。
呵,人的观念总是矛盾,因而陷入两难。
但这不正是生命的一种波澜吗?
我靠近阮·梅:“没有否定,也没有赞同。”
“狡猾的说辞。”
“实话实说罢了。”
“你对生命的态度比我想象的更加费解。”
“强求单一的人性是天真的理想,生命自有其追寻的路,我并非造主,只是他们所见某段路上同行者中的其一。”
“你那么,星神呢?”
“……”重新落座,摩挲着指下外衣细腻的纹理,我说:“即便超越了人类的理解,那也是生命一种。”
所有的生命与无生命,思维与无思维都是存在的基石,我对他们本身的存在并无意见。
但是——
“人是会产生偏爱这种情绪的生命。”
当我决定走入人类当中,站立在普遍的、渺小的一侧时,我说的话偏向天平中轻的一端,我的想法也将偏向他们,这就注定我不能再以过去看待同胞的眼光对待星海之上的他们了。
不过这应该是无所谓的,我无法对他们造成影响。
阮·梅放下酒杯:“就到这里吧。”
“?”
她极细微的舒展了下眉头:“不用惊讶。即使知晓我探寻生命的执着还是接受了邀请,即使说着不赞同但却提供帮助。今天也是抱着被当做我实验素材的觉悟来的,对吗?”
我微笑。
阮·梅道:“万物应遵循其规律,你的确是一块很好的实验素材,但我无法保证取下一部分后你不会崩解,所以我不会那么做的。你说得对,你的确对我、对天才这个身份存在很多误解,但我想,尽管有所偏差,你大概也是了解我的。”
“这是否算一种夸赞?”
“是警告。如果你想好好活下去,就不该做危险的事。很多时候,你似乎都言不由衷。”
阮·梅起身,摆了摆手准备离开,没走几步她一个踉跄,还好扶住了旁边的货箱。
“怎么……”我准备去扶,同样栽倒在地。
“……”
“……”
阮·梅冷淡道:“看来我得修改下对你的评价。”
因为猜测她可能会出手,所以同样下手了吗?原来阮琴心今天不是抱着成为实验素材的觉悟,而是保证同归于尽的觉悟。
勇气可嘉。
我不知道阮·梅在想什么,但用脚也能猜出来。
冤枉,这简直是天大冤枉。
“哪儿的酒?”
“之前黑塔给的。”
“她自己做的?”
“似乎是。”
“……”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打起精神:“你在想什么?”
“……黑塔的亲手制作用于收藏可以,使用还是谨慎为妙。”
那天,我们在月台躺了很久,直到黑塔小人出现。
空间站的主人狠狠嘲笑了我们,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如此狼狈。
采纳阮·梅的建议,我们一致声称这是实验的失误,绝不能让黑塔知道这件事和她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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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