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侧金环沉重、滚烫得过分。我的意识在深邃的夜里沉沉浮浮,我凭借本能在冗杂的记忆中穿梭,摸索穿越黑暗的道路。
……
世界不止一次向我发问:魔王,你将去往何方?
……
我向前走去。
漫长的回忆将我包围。
有时,我是奥赫玛温柔亲切的治安官,为末日中挣扎的人们提供庇护。
有时,我是神悟树庭特立独行的贤人,为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竭尽全力。
更多时候,我是星海间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偶然瞧见坠落的星星落在何处,我便飘向何方。
那都是我。
我向前走去。
我看见一颗泛着血光的星星落在翁法罗斯的圣城。
我随着划过天空的弧线坠入宁静的湖泊,一双干净的手试图自水中将我打捞起,一双湛蓝的眼眸映入我的眼帘。
那温暖的触觉绝不作假,温和的安抚透着熟悉的气息。
“你还好吗?快拉住我的手!”
……
世界不止一次向我发问:魔王,你将做出何种选择?
……
我向前走去。
密密麻麻的黑潮怪物自村庄边缘涌现,不知何处兴起的大火开始向着中心蔓延。一声尖锐的怒吼过后,是房屋连环的倒塌声。
我感到胸闷气短,在浓烟弥漫的地面上呼吸困难。年幼的身体正在因过度的疲惫与负担抗议,双手划破了、开始涌出粘腻鲜血,视野变得模糊。
我不敢再消耗魔力,担心再过一会儿没办法使用幻影移形冲破黑潮怪物的包围,只好竭尽全力掀起熔断坠落的房梁。
我能感觉得到,已看不出模样的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呼吸。
我看见了:一只布满灰尘与伤痕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自黑潮中爬出的怪物嘶吼着从我背后靠近。我握紧颤抖的双手,再一次调动浑身余下的所有力气,推开压在男孩身上的最后一块断木。
“白厄,你还好吗?快拉住我的手!”
男孩意识模糊,勉强睁开一只眼睛。原本白净的脸颊落下土灰与鲜血,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留下一道清晰的伤。
他的呼唤没能出口,颤抖的手动了动,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摆动的灰痕。
我向前扑去,抓紧他冰凉的手。
在怪物尖锐的利爪穿破我的胸膛之前,彻底爆发的魔力覆盖住彼此的身体,扭曲的空间将卷入其中的怪物尽数碾成死灰。我们像搁浅的鱼,在魔法潮水的推动下死气沉沉地拍在岸上。
这是哪片秘密的山林?
耳畔涌动的是清澈的溪流,还是灾厄的潮水?
我全然不知,凭着潜意识不肯放开白厄的手。
颈侧金环终于不堪重负地出现了裂痕,#真在我的脑海中声音尖锐地报错,令我的大脑感到撕裂的疼。
幻影移形的后遗症加重了,胃部一抽一抽地阵痛,我头晕目眩,尖锐的痛苦逼迫我蜷缩起身体。
意识昏昏沉沉时,我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抚过我的颈侧。命脉被人握住的滋味并不好受,我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轻易制服。
掘墓而出的记忆不甘地退回角落,几乎断裂的金环修复如初,#真连环的报错渐渐停歇,我感到些许轻松,下意识歪过头时蹭到即将离去的尖锐手甲。
我明白了这是谁。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却还是没能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命令它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的面孔。
一阵夜风倏忽而至,又悄然离开。
太阳如常落下,明日再次升起。
--
我醒来时,喉咙干渴,整个人趴在白厄肩头,颠簸着向前挪动。还是原来那身脏衣服,但沾满血污的脸和双手都擦干净了。
男孩比我矮一些,白发大多狼狈地黏在一起。我紧了紧双手,男孩闷哼一声,像是吃了痛。
我这才想起他平时便怕疼,前夜里他还压在倒塌的房屋下气若游丝,如今却艰难地背着我向前走。
“你还好吗……白厄?放我下来吧。”
男孩无声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他闷头向前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的。
喉咙干得冒烟,我想少说些话,却又为白厄的固执犯难。
我将脸贴在他的颈侧,没有再提让他把我放下的要求,几乎干涸的魔力在两具疲惫的身体间涌动,修复累累的伤痕。
一声咬牙克制的喘息落下。
我稳稳地站到地上,低头看着力竭跪倒的白厄,看清楚他的眼泪如何随着游移的日光与阴影落下。
男孩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抱住我,我们一同摔倒在枯黄的草地上,如常耀眼的日光晃得我们双眼疼痛,情不自禁流下泪水。
他埋在我的颈侧低声啜泣,滚烫的泪水顺着脖颈曲线流淌。
我咬紧唇,侧过身,回抱住他崩溃得颤抖的身体,双手贴在他的后背,以作安抚。我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所以只能用拥抱和体温告诉对方“我还好好活着”这个事实。
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家乡与亲人的时候,他的内心一定很绝望吧?
白厄与我这样自有记忆起便在四处流浪的人不同,他原本有美满的家庭,从没受过风餐露宿的罪。不论哀丽秘榭是什么神秘至极的地方,对这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那只是他的家而已。
他没有家了,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没关系,大声哭吧。”我拍拍他的背。
……
寂静过后,是彻底放开的哭声。白厄不敢抬头,滚烫的泪水在我颈侧发丝间堆积,浸湿我肩膀的衣服。
单薄的衣裳打湿了,又和血污混合,黏在身上,令人不适。但我偏过头看了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小奇美拉消失了。我的魔力几近干涸,身体开始被动地抽回储存在外的魔力。那只陪伴我们数年的小生命变回一张白纸,压在坍塌的房屋下,烧成了灰烬。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安慰白厄的办法。但还没等我开始挣扎,他便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哭泣。
白厄没有抬头。或许,他是感觉到了后知后觉的羞赧,或许,他还是浑浑噩噩,没有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男孩闷闷的声音。
“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就最近的城邦吧。”
“和你一起吗?”
“嗯。”
“这里很危险……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
“对不起。但,可以再呆一会儿吗?就远远地看一会儿。”
在我醒来之前,白厄宁肯忍着浑身蔓延的疼痛、也要尽力带我离开哀丽秘榭。在我醒来之后,他反而后知后觉地对故乡感到了不舍。是因为最亲近的同伴终于脱离性命垂危的状态,所以产生了安全感,摆脱了惶恐无助的控制吧。
“不用道歉,这不是添麻烦。我们是一家人,别说这些——走吧,我们到那边的山坡上去。”
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对方身上乱七八糟的血迹与污垢,都笑不出来。
白厄固执地握紧我的手,不愿意松开。我一看过去,他便露出可怜、无助、唯恐被丢下的眼神。
我理解他的不安与恐惧,想了一会儿,在他越发忐忑的目光中,凑到男孩勉强擦干净的脸颊侧亲了一下,说:“别害怕,我们不会分开的。”
过去的那些年里,妈妈会将抚摸发顶、亲吻脸颊当作安抚与奖励。虽然昔涟说哀丽秘榭是不应存在之地,但我仍然愿意相信我曾接触到人们是真实存在的。
白厄松开了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我身旁。我们站在能望见哀丽秘榭的山坡上,我不清楚在白厄眼中、那是一副怎样的惨状,我能看见的只有一堆薄片宝石似的、晶莹剔透的碎片,它们重重叠叠,将涌出的漆黑潮水包围、困缚。
他又在哭了,克制地咬着嘴唇,不想发出声音来打扰到我。
他心软的时刻总是很多。我垂下眼睑,没有出声打断他的悲伤,也没有再用余光偷看他流泪的模样。
#真在连续报错后陷入了长久的宁静。这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一阵又一阵冬日的寒风,割得人脸颊发疼。
我脸上的伤口慢慢结痂了,手掌还是伤痕交错,烫出的水泡炸裂破皮,又因扎进木屑显得斑驳。
虽然白厄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干净了,但我的魔力几乎干涸,只能用来勉强修补两人身体内部堆积的伤痛,所以我们还是垃圾堆里滚出来的鬼样子。
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但我想起白厄平日里细皮嫩肉、怕疼又爱叫唤,今天醒来后,他竟然一句痛都没说过,就觉得这些狼狈都不是不可以忍受。
过了一会儿,白厄抬手、乱七八糟地抹干净脸上的眼泪,说:“我们走吧。”
我们离开了这里。
“我们……还会回来吗?”
“会。”
“真的吗?!”
“真的。我们会回家的。”
“太好了……”
“相信?”
“你总是对的嘛。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相信就好。不过,如果要做什么事情……你要记得叫上我。”
我偏头看他。其实白厄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怎么瞧都是在强颜欢笑。我没有拆穿,如果在这时候戳破这层假象,他只会更加无助吧。
我继续看向前方,端起流浪大队主心骨的架子来:“当务之急是找到苹果。”
这一卷准备收尾了
下一章是小黑视角,第二人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storyteller.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