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铁]比如无声告白与银河尽头 第17章 玉碎即明03

你跟随江行舟学习多年，诸武精通，剑术与箭术奇绝，博览群书，包括但不限于《林南千年人物心理考》、《林南北境——记忆圣地》、《记忆根本：时间与空间的重叠》、《林南生物志：奇迹本身》，甚至是风靡一时的爱情话本，时尚杂志，兵书诗集，阵法研究，只要是江行舟能够搞到的，他都会通通丢给你。

然而，被充盈知识包围着长大、无论面对什么都本应泰然自若的你仍旧如坐针毡。

因为你真的很难解释现在的情况。

你的左边坐着地衡司执事景周，他思虑颇深，习惯嬉皮笑脸、张嘴就来，语气有点轻浮，但很巧妙地不至于令人心生厌烦；而你的右边坐着持明龙尊丹枫，他大多数时候神情寡淡，苍青色的眼睛平静如水，语气威严的同时令人忍不住信服。

实在很难想象这两个人是朋友，更难以想象的是，在景周说出“龙尊大人怎么在这里”的时候，他带着你走到丹枫那张桌子毫不见外地坐下。丹枫只是淡淡抬眼瞥了他一下，便默认你们可以坐在这里。

而你最难解释的问题是：究竟为什么你会坐在中间？

……

其他困惑你的问题则是：现在你应该说什么，才能让自己从这种静默的氛围中解脱出来？

***

“星天演武还有三日？”说话的是丹枫。他像是对现在的冷清感到厌倦了，一只手摆弄着桌上盛满茶水的杯子，眉眼低垂，对你们的答案也不甚在意。

你注意到丹枫换了一身利落的短打，腰间别着一片鲜红枫叶，令人眼神一亮。

“确实还有三日。”景周并不爱摆弄茶杯，口味也十分挑剔，进茶楼许久，他几乎没动过桌上的茶水。他的目光注视着台上的说书人，语气也恹恹的，像是觉得那些老生常谈没什么听头，“这折评书讲了百年啦，怎么还不换一折？”

“不然你写一折去讲？”丹枫面不改色。

你有些惊讶。丹枫调侃景周的话语太过熟稔，你疑心对方恐怕说过很多次，仔细一品味，丹枫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甚至和辞海有些相似之处。好吧，看来你们这些友人面对景周，态度其实都差不多，景周也对你们的表情习以为常、完全不受影响。

“如果要写，你打算写什么？”你也来了点兴趣，打算顺着丹枫的话说下去，期待景周会是什么反应。

却见景周含笑的目光落在你的身上。

他说：“我还以为你知道？”

“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卖关子了吗，”你挑起一边眉毛，“我不会读心术，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咦，真的？你的冰法术用得那么顺手，我还以为你会点别的什么也很正常。”景周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就是不说他有什么打算，你感到些许不耐烦，但也再未开口催促。

他偏过头，看你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自己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淡了一分。最后，他无奈地皱了一下眉，有点纵容地看着你说：“别这副表情嘛，我说、我说就是了。既然要写，自然就要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了。

你看这样如何？来自与世隔绝的无边雪境的江泠姑娘，为寻找自己神秘的老师踏上旅途，行至罗浮仙舟，帮助神策府清扫邪恶组织药王秘传，不仅在这里找到了老师，还得到了神策将军赏识，在星天演武后被授予云骑骁卫之职。嗯，名利双收，还是大英雄呢。”

你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淡茶味让你的头脑更清醒了些许：“你最好写可怕一点，还有半夜止小儿啼哭之效。”

“好哦。”

不……他到底在答应什么。

“江姑娘的意思和你答应的可谓是南辕北辙，”丹枫放下茶杯，语气平淡，“何况这情节一帆风顺，观众恐怕不感兴趣。”

景周倒是摆出一副对评书颇有研究的模样：“幼时偷闲，我听过的评书也不少。只消给主角添点麻烦，再令其逆流而上、攻坚克难，观众也就听得过瘾啦。还得有一段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嗯、几段也行。最好是让人兴趣满满的，比如师徒一类的，无法跨越的隔阂更让观众揪心，也更容易让观众期待故事的结局。试问，帮助仙舟的大英雄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观众老爷们会不会掀茶桌而起，将那写评书之人痛扁一顿呢？”

不……他究竟在说什么。

你放下茶杯，伸出手在桌上敲了敲：“我会先揍你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景周在你恐怖的眼神下微笑起来。

“不要那么老实地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啊，我这不是打个比方吗？”他的话语显得有些无辜，但你觉得他多半是故意这么说的。

“那你的比方未免过于讨打了。”丹枫仍然是起初那副表情，刚才的话于他而言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半点影响没有。但这不妨碍他给出一个公正的评价。

“我倒是不介意你这么写，反正我老师是那种会拍手加入的类型。”你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桌子，默默算账，“但你也知道，我一个化外民，很缺巡镝。你是以我为原型写的吧？怎么精彩怎么写，我可以尽可能为你提供帮助，但评书赚的钱，你得分我一半。”

桌上方才还热火朝天的讨论沉寂下来，景周和丹枫默契地注视着你，他们的目光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包容。你是个敏感的人，顿时在他们的目光中如坐针毡，不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他们像是在说“没想到你居然……”、“你早说啊”、“早知道你……我就……”，类似这样的目光让你思考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平心而论，你一笔没动就想从景周那里薅羊毛似的摸走一半收入，大概、可能是有点心黑。可你也没有办法：你的档案没入云骑军，地衡司的差事就与你无缘了，你就上了半天班，却支走了一个月的巡镝，天上有这种掉馅饼的好事吗？你得早做打算。景周虽然一直用“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的语气拉着你逛东逛西，但这个混蛋根本就没应下那一个月工资做报酬的事。

那么，你的报酬到底是什么？

还有，你现在大概应该说点什么？

***

“你们别这么盯着我，我很缺钱的。”你义正言辞，试图让桌上两人认为你的观点是完全正常的。就算不理解，你也能找到理由让自己去理解他们：一个是出身地衡司世家的大少爷，一个是持明龙尊饮月君，他们应该从没体会过缺钱的滋味，所以他们对你的说法表达惊讶也实属正常。

而景周诧异地问：“你只要一半？”

丹枫也问：“只要一半可就便宜景周了，你确定吗？”

你自认已经算黑心肝了，却没想到他们是这么个态度，当下有些犹豫起来，却不明白原因是什么。你在两人的注视下沉默足足一分钟，才斟酌着问：“怎么说？”

景周挑起一边眉毛，偏头看向楼下的说书人。

你们正坐在茶楼第二层，比起一楼要清静许多，没什么人，楼下的喧嚣也与你们无关，能将楼下大厅中的绝大多数情况都收入眼底。你原本怀疑丹枫坐在这里是图清静，但图清静的人大多不会选择人声鼎沸的茶楼。这里从来不缺高谈阔论的人，他们把白天时药王秘传据点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并且各有各的看法。大多数人都不太关注说书人在讲什么：放眼望去，此时此刻还算勉强听了评书的人，除了你们这一桌，就只有底下最边上那一桌的白发狐人了——那个女人兴致勃勃、倒是和景周那副恹恹的表情完全不搭边。

“一天到晚对药王秘传的秘密那么感兴趣做什么，”景周不慌不忙，金色瞳孔中闪烁着狡猾的光，他冲你眨了眨眼，像是觉得你能瞬间会意一样，“要让他们望而生畏，不敢触碰禁忌才行。这跌宕起伏、令人揪心的情节不就有了吗？”

你明白了。

他是打算借茶楼评书、整合今天缴获的资料，半真半假地揭露药王秘传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从今天起，他们再也没有秘密，人们不必再为其提心吊胆，也不必再对它的神秘心生向往——毕竟有例在前，豪赌一场却没等到苦尽甘来。平和地将这件事翻篇，用通俗易懂的评书讲述悲惨的故事，在他看来，不仅更容易让罗浮某些躁动的人安分下来，告诉他们有一就有二，也能轻松地让外来人知道：长生梦短，所谓不老不死不过是丰饶的谎言。

经过艺术加工的评书比真实的历史更容易被传播。

作用不多，有利有弊。现阶段而言，利大于弊，反正药王秘传肯定恨死你了。

“除我以外，都用化名。我既然是真实的人，也由不得他们质疑。”你镇定地接话。

景周点头，对你的上道表示满意。

而丹枫接上话题，向你解释他们刚才提出的疑问。

“江姑娘，评书一出，真相大白，从今往后，药王秘传残余势力针对你的行动绝不会少，可谓是烦不胜烦。仅仅是写评书这一半报酬，可远远付不起你将来要面对的那一帮乌合之众的骚扰。”丹枫不紧不慢地说。

他说话时，你常常觉得周围都要安静几分。你发现那其实是错觉，并在同时发现，整个茶楼都被欢声笑语和温暖空气包围时，唯独丹枫身边的温度偏低凉，你忍不住琢磨那温凉相和的感觉究竟像什么，在他再次开口准备说下去时、你发觉那种感觉很像某场幻戏中春末的雨水。

“何况，他根本就是早有打算的。我与他相识甚久，他自然知晓我雨天之时会在金人巷茶楼久坐，再将江姑娘你带来，这桌上该有的人就凑齐了。”

丹枫注视着景周那张微笑着的脸，眉眼间显出一点无奈，想来坐到现在也没有起身离开已经是他对景周极大的包容。他转而向景周说道：“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件事？作者自然要取材，但那些内部缴获的资料、想来你当时根本没机会细看，你若问我，我自然告知，届时，你下笔也好有分寸。”

你看向景周，景周仍旧微笑着点头承认。

他刚才还假装不知道丹枫为什么在这里，甚至告诉你雨天逛街很有韵味。

——结果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呢，你想。你怀着这种微妙的心情开口询问：“能顺着那些针对我的行动做点什么也不错。那评书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吗？”

“星海侠侣，怎么样？”

“哈、你真的打算写爱情故事？”你短促地笑了一声，丹枫也适当地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浅笑。你们都拿景周没什么办法，应该说，没什么人拿他有办法。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嘛，不现实地摆出落差，就总有人心存侥幸。”景周一脸正色。

“好吧，就依你。你真是逛街都想着正事，没有比你更爱岗敬业的人了。”你调侃道。

实际上，你内心有一份隐秘的委屈与责怪。

和景周在一起，他总是让你的心情保持在微妙的愉悦和轻快中，你并不讨厌他，应该说、很多事都愿意顺着他来的你其实还挺喜欢他的。

只不过，景周总是在思虑各种各样的大事，你知道这没有错，因此从未开口指责。

——他没告诉过你，也绝对没害过你。

但你却忍不住越想越深：他就没有一分钟是完完全全想着你的吗，就没有一分钟就完完全全放松在日常生活中的吗，难道他说的话真的是花言巧语，是拿来逗你的？怎么可以这样，你的感情是可以随便玩弄的吗？好好对待别人的心情，分明是最基本的人际交往原则吧。

当对方仍旧在忙、并没有真的想着你这个事实摆在你面前时，好不容易松口气以为可以懈怠却不得不再次绷紧的撕裂感抓住了你，让你很想像面对江行舟的不告而别那样拍桌而起，愤怒地大声喊叫，不管不顾地流泪委屈，向他宣泄你这两天以来积压的、难以诉说的心碎与痛苦。而你忍住了，因为你发现你没有立场：在这里发脾气算什么呢？

你深深地呼气，心情很微妙，说：“这么一想，拿一半报酬确实吃亏了。我可是要面对生命危险的。你写完评书，就交给我，我来递给茶楼的说书人，免得他们查到你那里去。”

“好啊，我倒是省事了。报酬你九我一，如何？”

“好。”

谈完事情，雨却越下越大。景周疑惑地看向丹枫，而丹枫不以为意地倒了杯茶，平静回望对方，歪了下头，示意对方应该离开了。景周苦着脸，有些心碎地望向茶楼外那一片笼罩在烟雨中的朦胧街景——他今天来接你、是穿得很好看的。他往日里不会这样郑重其事地收拾，布料很讲究，花纹细腻，颜色与布料底色相差无几，并不打眼，是一份需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的精致。因此你想，他大概有点不开心，这么大的雨，再如何小心翼翼、衣服也肯定要淋湿的。

谁知道雨会在什么时候停呢？

你们三个人坐在同一张茶桌上，安静地听着楼下的评书。窗外雨水淅淅沥沥，你眼尖地发现有几片银杏叶随着风雨飘进茶楼，落在距离你们不远的窗台前。圆润的雨珠浸入木窗，你看着那一片窗台的颜色渐渐变深，敏锐地嗅到来自古木的腐朽香味，这种味道裹挟着雨水的清新扑鼻而来、令人上.瘾。

“再坐一会儿吧。”你向景周提议。

丹枫神色淡淡地瞥了你一眼，并没有阻止。他说：“桌上的是鳞渊春，再坐一会儿，尝尝丹鼎素针也不错。”

景周用手撑着头，眉眼间泛起倦意，点头说好。他真的有点累了，你也不想再说什么给他徒添烦恼，因此只顺着丹枫的意思点上一壶丹鼎素针，之后便不再说话。反倒是一贯只接话的丹枫主动关心了你，他将注意力从说书人身上拉回来，问：“你打算参加星天演武吗？”

想起答应辞海的事，你对丹枫回以微笑，并承认了这个答案。

丹枫用指尖点了点桌面，清脆的声响与细微的震动驱散了景周的睡意，看到景周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才转而继续和你说话。“将军出征仓促，再加上不爱处理公务，云骑骁卫之职已空缺百年有余，”说到这里，丹枫扯了扯嘴角，几乎是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或许会顺势在星天演武中择选一人上任。如果你无意于此，恐怕要多加注意。”

你思考一番，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抵触。于是你诚实地回答：“我倒是无所谓，骁卫也好，队员也罢，我都没什么概念。”

丹枫笑了。你发现他今天笑得格外频繁，而当你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对方维持着脸上的浅淡笑容，说，今天很高兴，并且反问你，高兴不就是应该微笑吗。

你像他一样用指尖点了点桌面，也笑了一下：“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