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第41章 四十一

四十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我站立的时刻几乎成为了永恒，只等下一个动作，一切都会随风而去。正在这时，我听到了钟声。

钟声？

我心神一滞，一不小心，手掌翻过，那一小撮细雪般的粉末就此飘落，掉在灰白的大理石地板上看不到了。

钟声还在继续，持续不断地轰鸣着，像是沉重的鼓点，一声一声直击心脏。

“不好！出大事了！”

两名近侍醒了，趴在窗口向外窥探，他们定是明白了钟声里的含义，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我正蹲下来收拾药粉，闻声急忙拉开床帐，对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

“啊？医生，原来你在……你在治疗吗？”

“已经结束了。”我定了定神，从内室走出来，强作淡定的样子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会持续不断地敲钟？”在我印象中，只有国王驾崩时教堂才会敲钟，但那钟声缓慢悠长，并不像现在这般急促。

“敌方入侵，请求支援。”马丁简短地作出回答。

不一会儿，威廉大人走进议事厅，希拉克略大人紧随其后，巴利安大人进来时已经穿戴好了铠甲，圣殿骑士团团长杰拉尔德仍然穿着普通的白底红十字袍子。通过他们的谈话，我了解到外面的钟声是出于萨拉丁的突然袭击——他带领重兵包围了正在举办婚礼的卡拉克城堡，并用投石机攻打外城。

面对这样的局势，外来党和贵族党依然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巴利安爵士主张立即领兵前去援救，而杰拉尔德则坚持先选出一个代理人——从亚实基伦把居伊招过来，或是通知远在的黎波里的雷蒙德。我看他们争执不下，心里焦急万分，这下该怎么办呢？被围住的是伊莎贝拉公主和一众贵族，如果他们全都被萨拉丁俘虏，势必会引起国内局势动荡。

“给我更衣。”

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大，却把我吓得一个激灵。

回头，我发现不知何时，鲍德温已经半坐起来了，烛光透过纱帐，映照在他缠满绷带的脸上，那漆黑深陷的五官犹如地狱深处的鬼魅。杰拉尔德在我之后也看到了，下意识地惊叫一声，颤抖地指向内室，所有人都停止了争论。

我快走几步，进到帐中去探他的体温。简直是奇迹，高烧退了，鲍德温从未显得如此清醒，手上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

“给我水，还有食物。”

“好。”

我刚要起身去准备，又听到他吩咐说：

“把巴利安叫进来，叫杰拉尔德去召集军队。”

“……好。”

奇迹带来的狂喜迅速消退，我明白了死神此番放人回归的用意。一如既往的，他弗一清醒，就开始主持国事，命令巴利安爵士带领先锋部队前去拦截，给外约旦的民众争取撤退的时间，又令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的大团长召集麾下军队，决定御驾亲征。

“王，若您……”

希拉克略大人旧事重提，话一出口，就被鲍德温抬手制止了。此时他的身体状况比上次更严峻，更衣饮食都需要侍从帮助，更不用说行动了。但鲍德温去意坚决，不容置喙，于是宗主教只能吩咐我们去准备担架。

临行，鲍德温突然从担架中抬起头，面向西南方向，下了一道命令：

“去点燃大卫塔上的烽火。”

“您说什么？”

事发突然，国王身边的传令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点燃烽火，告诉他们我们会来。”

“好！”

这次传令官没有犹豫，领了命令大踏步走了。不多时，我们身后陡然冒出一星烽火。尽管对于远在卡拉克的人，塔上的烽火定是远在目力之外，但我相信，鲍德温每到一处修整地带，都会再次命人燃起同样的烽火。那些他再也看不到火焰，会在行进过程中连成一线，告诉卡拉克的人们我们会来，告诉萨拉丁，我们会来！

人们沉默地行进着，没有人说话，甚至在看到真十字架前的国王非是骑在马上时，也没有人发出质疑。所有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略显凌乱的步伐沉稳而坚定。

尽管对鲍德温的王者气质从未有过怀疑，但我此时心里仍有敬佩的感情油然而生。鲍德温是天生的领导者，哪怕他此时躺在担架上，困于一具干瘪蜷缩的身体之中，他的精神力量依然能够发散出来，能够通过简单的举动引领人心。

我们这一行军队迤逦向东，一直行到卡拉克附近。近了，我看到伊贝林家残破的军旗——巴利安爵士带领麾下封臣率先发起冲锋，最终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只有少数士兵随他杀出重围。

这一次，鲍德温带出的军队并不完整，人数不比去年居伊带领的那股军队多。但所有人打着王**旗，连成一线同心协力地前进，严整的军容令人望而生畏。

萨拉丁一如既往，带着远超我方的军队，大军压境，气势汹汹。

两方斥候相遇，交换了同意谈判的信息。

鲍德温此时尚能起身，却无法离开担架行走了，他只能坐在担架床上，由人抬着缓缓上前。

而比他年长二十岁的萨拉丁依然身体康健，骑在马上快速跑来。近了，他一个策马转身，命令随行的马穆鲁克侍卫止步，只带着弟弟和顾问上前去交涉。

碍于身份，我无法随行，只能在后方远远地看着，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

等待难捱，我便仔细观察对方的阵营，看近处的骑兵，远处的弓箭手，更远处那架威慑力很强的高大投石器，再往后，我看到了卡拉克城堡的城墙，城墙圮塌的缺口处，立着一位穿着华服的女性。

女性？

我揉揉眼睛，再次尽力远眺。这次能勉强看出来，那位女性一头黑发，披着绣满金线的华贵斗篷，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就是伊莎贝拉公主。

她的穿戴太隆重了，是从未完成的婚礼中落跑的新娘，而她站立的位置又太危险，稍有不备就会被冷箭射中，坠下城墙。我怀疑她能够出现在那里，正是因为那些有能力上前阻拦的贵族，都缺乏站到她身旁的勇气。

于是城墙上只有公主一人，遥遥望着沙场上的兄长。

我此后并未了解到，鲍德温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前去谈判，但伊莎贝拉站在城墙上的思绪，后来她亲口向我透露了：

“如果我有一日能做到他曾做过的事，我情愿献出我的人生。”

我收下了这句话，却记得那时，鲍德温在对峙中胜过萨拉丁，令后者不战而退，他几乎是像救世主那样被迎进卡拉克的，但我在欢呼的人群中四处找寻，却怎么也没有看到黑发黑瞳的公主的身影。

“显然，他不是为我而来。”伊莎贝拉略显落寞地说道，“不然，他该在卡拉克城堡迎击萨拉丁，而不是城外。”

我无从反驳。那几日，鲍德温伪装得太好了，半点不像久病之人。在妹妹的婚礼上，他始终笔直地坐着，有人前来祝贺就应对两句，态度平和，几乎连目盲都掩盖过去了。仪式完成时，他甚至随着众人举杯，喝了一点点酒。

而当婚礼结束，宾客在一片和乐的氛围中放下杯子，准备跳舞时，鲍德温却举起了手，早已在外面守候多时的近卫军鱼贯而入。

之后，鲍德温令传令官当众列数了雷纳德的诸多罪名，不理会他声嘶力竭的哭叫，毫不容情地给他戴上枷锁，从继子已完成的婚礼中拖走。

至于外约旦领主一职，自然是交与新婚的汉弗莱四世。

离开卡拉克后，我发现队伍中不仅多了载雷纳德的囚车，还多了几名穿着阿拉伯白袍的中年男人。看他们背着的箱子和器物，我隐隐闻出了同行的气味。

“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我拉住科林，他不耐烦地回给我一个白眼。

“埃及来的！你老乡！你长嘴是干什么的，不会自己去问啊！”

“埃及？那不就是……”

“是啊，萨拉丁派来的。”

“啊？”我些微感到震惊。

“你难道没有听说吗？上次谈判过后，萨拉丁不仅同意退兵，还决定派出自己的御医和学者顾问，来给国王陛下看病。”说着，科林指了指前方几匹驮着箩筐的骆驼，“你看，他还送来不少柑橘和无花果，说经常吃这些牙齿不容易脱落。”

“这是为什么呢？”我表示不能理解。鲍德温的个人魅力高到了如此程度，简直令人害怕。

“我想可能是礼尚往来吧，据说萨拉丁攻打城堡期间，斯蒂芬妮夫人曾亲自前去交涉，送去了几道婚礼上的大菜。投桃报李，萨拉丁可能会考虑到……”

“越说越离谱了。”我咕哝着说，“还不如相信是谈判起了作用呢。”

身后的雷纳德又在囚车中睡醒了，继续大声谩骂和诅咒。我没有回头，牵起“黑色死神”的缰绳，向着最前方的担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