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第17章 十七

十七

之后的一周是祈祷周，耶｜稣升天节就在周四，节日期间我们一直停留在太巴列。

在帐篷里住了一周，再次看到石头房子时我思乡之情顿生，安顿下来就给鲁阿写信，一连发了好几封。凯撒利亚大主教希拉克略也在这边做客，此人风度翩翩，谈吐不凡，相比威廉大人略显简朴的学者作风，待人接物完全是贵族做派。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的炖羊肉，居然不是穆｜斯｜林同胞做的，而是来自天主教神父的后厨。

鲍德温收到了宗主教阿莫里的几封来信，大约是催他到提尔去坐船，赶在节日来临前回到耶路撒冷主持仪式。宗主教德高望重，在骑士团中不乏亲信，他这么一提，军中风向就有点微妙起来，一连几日都有人劝谏返回。好在希拉克略大人考虑周到，不仅用美酒美食尽力拉拢，还帮忙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回信。这样过了两天，吵着要回去的那些人全都消停了，欢欢喜喜地准备在当地过节。

鲍德温近来很忙，但不是因为节日。到达太巴列附近，他就对堤岸边的防御工事产生了兴趣，一连几日都跑到湖边察看。修筑在沙洲地带的堡垒自是和平原地带很不一样的，它们不仅要对付潜在的敌人，还要应付突然的涨潮，因而根基更坚固，修筑起来也更困难。具体做法我不太了解，主要是听近侍说，鲍德温每天都去找工匠和士兵谈话，回来就拿出纸张涂涂画画，兴致上来彻夜不眠，画不好了还摔笔泄愤。

周三晚上大抵又是一个不眠夜，结果第二天的升天节就闹出了乱子。鲍德温本该在弥撒仪式结束，带领主教们列队游行的，但他猛一站起来，就“咕咚”一声，向后栽倒，把周围的人齐齐地吓了一跳。我在节日里被叫进教堂还是头一回，好在检查过后发现人没事，就是太困了。

“你把自己用太过了，该休息几天了。”

“我怎么没有休息，我每天都睡……”

“睡觉是睡觉，休息是休息。不要混为一谈。我劝你每天睡八小时，结果你呢，把每天闭上眼的时间加起来够八小时就算上了，对不对？”

“别那么严格嘛，苏莱曼。我躺床上也睡不稳的，闭上眼哪里不是睡呢？”

“……那快睡吧，别说话了。”

我放下帐子，关好门出来，叮嘱了近侍几句，走了。

外面的人都在庆祝节日，气氛相当热烈。我走过街道，一支临时拼凑的乐队突然开始演奏，男男女女围成一圈在跳舞，也不管我是不是穆｜斯｜林，跟着就拉了进来。刚刚收割下来的麦子捆扎成一小束，被人从干草车里抛过来，人们四下躲避，我不明就里地接住了，结果莫名其妙地成了“狼”，所有人都想过来摸我一把。希拉克略大主教领着游行队伍回来，脖子上挂了好几条花环，看到我“浮”在人潮上面，居然远远地吹了声口哨过来。

“怎么样？五月节还过得惯吗？”

“啊？”我刚才被人群好一阵冲撞，脑浆都快被晃匀了，但也只能干笑着说声，“还能怎样，入乡随俗吧。”

希拉克略大人微笑着走远了，于是我就被一直“光临”到晚间，好不容易才脱身溜走。第二天鲍德温睡好了出来，听我讲昨天的经历，笑了好一阵。

节日一过，就该考虑现实问题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围攻巴尼亚斯显然是不现实的。鲍德温带来的军队加上太巴列的驻军也才千余，而当年阿马里克国王带领四千人围城依然久攻不下，与敌方相比，我军力量自是远远不足。

圣殿骑士团的各位领导议论纷纷，而鲍德温到此抛出了他一开始的设想——放弃围攻重点城市，转而在边境地带实行游击战术，一步一步地向北扩张王国边境。

这种战略或许有些局促，但按照当时的情况，无疑是最好的选项了，几乎没费多少口舌就顺利通过。

五月中旬，远在拜占庭搞外交的博希蒙德大人传来消息，说是听闻萨拉丁正对摩苏尔一带发起战争，没有多余的兵力支援这边。于是降临节过后，鲍德温便接连派出几百人的小部队，向北驱逐萨拉丁的驻军，一直打到巴尼亚斯附近，逐步取得从巴尼亚斯到太巴列间的一片扇状河谷。

军情一片大好，鲍德温的身体却在这时敲了警钟。六月初他从谷地前线归来修整，我例行检查时在左臂肘弯发现了一个硬硬的鼓包。

“这……什么时候有的？”

“磨的。”鲍德温飞快答道。

“不对，这是肿瘤。”

我往下按了按，留神看他的表情，发觉一点变化也没有，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坦白说，我现在很害怕，心脏突突地跳，几乎要被这个坏消息压垮。

“没事，发现得早，交给我处理吧。”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啊？可我今晚……”

“今晚不能走，明天也是。”我盯着他的眼睛，强令自己不要动摇，“我们后天出发，回耶路撒冷。”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医师会议，我需要……对不起……”我别开了视线，握紧拳头压制颤抖。

“苏莱曼？”

“……没事。我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你也是，先去告知他人吧？”

“嗯……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麻风病的常见症状已经非常凄惨了，但那些病重到皮肤溃烂、肢体脱落的人，都还有可能慢慢痊愈……唯有肿瘤……肿瘤从来都是疾病中最凶险的一种。埃及医师的第45号病例，那个寄居在病人皮肤下面，光滑、冰凉的“河曼果”，治疗方法下面只有一个无奈的“无”。而麻风病人身上的肿瘤则更糟，它们会像沸腾的水泡那样一串串地从皮肤深处涌上来，翻搅着血肉和神经，甚至扭曲骨骼……

我已经不能继续想了，抱住颤抖的胳膊缓缓滑坐下来。一直以来，我所持有的愿景都太乐观，都忘了人世间其实是充斥着诸多不公的，原来很坏的事，也会发生在很好的人身上。

这里一定是地狱，天堂只存在于我们临死前的想象里。

我感觉头脑麻木，忘记了向真｜主祈祷，只能一遍一遍地从内心里索求勇气，强令自己站起来，去做当前要做的事。

我们绝不能止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