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四世中心】白马、草药与苍鹰 第14章 十四

十四

蒙吉萨传奇的大胜也间接为哈玛那边的军事活动提供了保障，十二月，北上的那支军队虽未能攻城掠地，但也没有蒙受什么损失，圣诞节前就安然无恙地班师回朝了，也算是承接了胜利的余波。

虽说菲利普伯爵此番出征无功无果，想来倒也不必苛责。毕竟哈玛城是险要的兵家必争之地，以往雷蒙德、乔斯林、雷纳德（咳，看在他有战功的份上我就勉强称呼一声）这三位大人都是在此地被俘虏的，只要没有个把贵族把自己陷进去，就是省大钱了。

今年的圣诞节分外的隆重，鲍德温自亲政以来（其实也就一年多一点）第一次主持节日仪式，大冷天穿着白色的丝绸服装在民众前露面，长身玉立，宛若圣子再临，引起了长达三分钟的热情欢呼。城里狂欢的气氛整整持续了十二夜，一直延续到主显节。经此一事，鲍德温的君主权威再无一人质疑，“王即耶路撒冷”的概念也变得深入人心了。

但也就是在那年开春，我发现鲍德温走路有些踉跄了。

“小腿有点麻木，但不痛，不影响骑马，”鲍德温解释了一下，就把腿缩了回去，“你把鲁阿叫来，我们一起去春猎吧？”

“天还冷，再等等吧。”

一般来说，人在冬天伤口愈合会比较慢，这是正常的现象。但现在距离战争结束近两个月，给鲁阿固定肋骨的背带都能撤了，鲍德温腿上的擦伤还没长好，每次换药，结痂的地方时不时渗出稀薄的脓水。我有点怀疑这不单纯是天冷的缘故。

“正是因为天冷才好呢，草木都还没长出来，兔子却都饿了一个冬天了，只要带着苍鹰去，不愁没有收获……咦？这是什么？”

“失礼了。”

我拿出一柄药槌，微微一欠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了鲍德温的膝盖。

“欸欸欸？”

鲍德温此前并没有听说过膝跳反应的原理，第一次见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弹起来，顿时瞪圆了眼睛。

“不错。”我松了口气，“换另一边。”

“才不会让你得逞……欸？！”

令我欢喜令他郁闷的是，右边的腿也违背主人意愿弹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鲍德温晃了晃两腿，似是为了确定它们还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这不是我的腿吗？为什么不受我控制呢？”

“因为人腿上有一个机关，一敲就会弹跳起来。”

“每个人都是这样吗？”

“当然。”

“让我试试。”

所谓的“让他试”，当然就是拿我当试验对象了。我心情不错，便把药槌递给他，坐下来指出敲击的正确位置。

“这里有个开关？”

我点点头，刚想开口说声“是”，下一秒，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哎呦！”

好疼，一击下去，我大半个膝盖都麻木了。我可能忽略了一件事……鲍德温的右手触觉很钝，难以控制力道，而他常年骑马锻炼，力气一点儿也不算小……我正揉着左边膝盖，冷不防右边又挨了一下。不过这次轻多了，正常激起了膝跳。鲍德温观察过后，微笑着把药槌还给了我。

“看来你的双腿也很健康呢，恭喜你啊医生。”

“什么嘛！”

我不禁失笑。

过后，当鲍德温问起人的身体里还有没有别的开关时，我有些蔫坏地想到了手肘上的尺神经。我故作神秘地告诉他，身体里还有一处会“放电”的机关，要他把左臂交给我。鲍德温依言照做，可我摆弄了好一会儿，他始终带着微微疑惑的神情看着我。

“怎么回事，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有点慌了。不可能，我是不会搞错尺神经的。小时候和鲁阿打闹，我最擅长的一招就是反扭手臂，按他肘部的麻筋。如果这不是我的错误，那就是……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什么时候，左手也……”

鲍德温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在自己的位置上坐正了。

“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

“……真的吗？”

“真的，你瞧，它还会写字，还能转动，我前不久还用它端着骑枪冲锋呢……如果有一天它不中用了，我会第一个发现的。”

“那你到时候怎么办？”我掰开他的右手，解开绷带，给他看自己的掌心。那里新伤叠着旧伤，每一道都触目惊心。没有疼痛作为屏障，人总是会轻易地弄伤自己。

鲍德温耸了耸肩，没有再说话。

“听我一句劝，以后坐步辇吧。”我拿来干净的绷带，小心地把伤口包扎好，“祈祷，写字，这些我都不反对，但是骑马……”

“绝对不行！”鲍德温一口回绝。

“你不能再添更多伤口了。”我坚持说，“一国之主，保重身体才是长远之计。”

“身体该怎么养，伤口该怎么治，我全都听你的。但是放弃骑马？绝对不行！男人生来就该当战士，而战士的生命总是系在马背上。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时候，他是被人抬着去的吗？查理曼大帝征服萨克森时，他有从马上下来过吗？要是不能骑马，我宁愿……”

“住口！”我心神大动，不由得大声喝止住了他。

一时之间，我们都沉默了。

停了停，我隐隐意识到不对，犹豫地开了口：“陛下，我失言了。”

“想什么呢，”鲍德温突然说，“我本想说，要是不能骑马，我宁愿没有长这双腿。”

“哦。”

基｜督教徒严禁自戕，我是知道的。但是……鲍德温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吗？他右手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那并非是放血治疗导致的。

这么一想，手指不由得就按上了那道疤痕。鲍德温没有感觉到，也不可能感觉得到，只有我能我感受到皮肤下的脉搏，感受到血液在汩汩流动，它们平稳宁静，我却想到了泼洒在地的样子。

“放心，除了骑马，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治愈的希望。”隔了一会儿，鲍德温慢慢抽回了手，转而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明年我会收复巴尼亚斯，届时就在加利利海附近疗养，到时候不论你说什么，我全都照办。”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内心里却在叹气。巴尼亚斯沦陷日久，收复难度不亚于哈玛。频繁的军事行动，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操劳更大的压力，不确定因素也会变多……但是，鲍德温弗一成年就打了一场大胜仗，人生蓝图有如风帆，正在迎风开展，我这时候劝他安心养病，定是不亚于兜头泼冷水吧？

于是，我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没关系。即便是不会骑上战马，我也有自己的战役要打。

我们都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