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距离圣索菲亚大教堂那场轰动了帝国,至今依然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盛大洗礼,已然过去了三年。
而三岁的安娜·科穆宁娜公主,早已成为了布拉赫内宫中的一抹令人无法忽视的亮色。
她的聪慧之名虽已悄然传遍了君士坦丁堡,但在宫廷内部,她更以其恰到好处的沉静,和偶尔流露的,令人心折的灵慧,赢得了从父母到教父、乃至众多廷臣宫女的真心喜爱。
至少在这里,至少此时,她是这个帝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她的父母真心的疼爱着她。
她不仅不需要如前世那般表现出绝对的顺从和感恩,也无需讨好大多数人。
甚至,她偶尔需要表露出一些小女孩的任性和娇憨,因为这样能够让她的父母对她愈发怜爱。
是的,皇帝阿莱克修斯对安娜公主的偏爱几乎毫不掩饰。只要不是征战在外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时时将心爱的长女带在身边。
他总是对他周围所有受他信任的近臣说:“看啊,我的安娜,再也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了,她甚至愿意陪着她的父亲在这无聊的书房里处理公事。
我真不敢相信,有了她的陪伴,就连最枯燥的政务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而宫中的侍从们都说,公主哪怕只是坐在书房里无聊地玩着玩具,也能让这位时常眉头紧锁的君主展露出笑颜。
“可怜的父亲,被对女儿的偏爱蒙蔽了双眼,毫无防备的放任我接触政事和大臣。等我夺走了他心爱儿子的皇位时,但愿他能够经得住打击。”每当这时候,安娜总会在心中有些不怀好意地想着。
不过今天,阿莱克修斯将不得不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面对他那些繁琐的政务了。
因为今天,对于安娜公主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她正式启蒙就学的第一天。
虽然这要远早于拜占庭贵族子弟通常启蒙的六至八岁,但在安娜的坚持和恳求下,阿莱克修斯还是答应了她。
甚至在私下里,他还对着妻子不无得意地说:“我们的安娜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在其他同龄孩子还在为了一个玩具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她竟然已经自己要求开始学习了!”
“孩子懂事的早,这分明是件好事,尤其对于生在皇室的孩子而言。可是不知为何,竟然感觉有些寂寞呢?”牵着女儿的手,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阿莱克修斯的心中五味陈杂。
他垂眼看向女儿,却只能看见她的头顶,怎么也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他多希望从女儿的脸上看出些许的不舍,或者是不情愿。然而……
安娜此时对于即将开始的课程充满了期待,虽然尽力压抑,但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地微微翘起。
三年了,她的计划终于即将迈出第一步。
这具稚嫩的身体即令她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活力,却也桎梏住了她的魂灵。
为了不引人怀疑,她不得不将真正的自我深深掩藏,白白蹉跎了三年的光阴,日夜扮演着一个懵懂天真的孩童,用甜美的笑容和幼稚的言语来换取旁人的怜爱。
但她知道,这一切的忍耐都是值得的,知识的殿堂一旦为她开启,便意味着她将被带离祖母达拉西妮的身边,学习除了《圣经》的教义、信条以及礼仪之外的其他知识。
书籍里的知识将赋予她与年龄不符的“见解”,师长与访客将成为她初步接触并筛选未来支持者的桥梁。
这个看似寻常地启蒙,正是她为自己那宏大而冰冷的野心,铺就的第一块基石。
*
最终,这对帝国中最尊贵的父女在一个书房的门前停下了脚步,皇帝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女儿那精致的白色长袍衣领,眼中满是期待与骄傲。
“我的小星星。”他用私下里最亲昵的称呼轻轻唤了一声,接着仔细叮嘱道:
“里面等待着你的,是帝国最博学,最睿智的头脑,米哈伊尔·普塞洛斯教授。你要用心听讲,尊敬他,如同尊敬我一样。”
安娜微微抬眼,一双翠绿色的大眼睛此时静静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忍不住扯出了一个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父亲。”
旋即,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拱窗,在磨光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清瘦的,穿着一身深色学者长袍的身影,此时正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高耸书架上排列整齐的手抄本典籍。
听到动静,他转过了身。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片刻。
安娜的心脏微微加速了跳动,这就是普塞洛斯,那个就连她的曾外祖父,也曾对他言听计从的伟大存在!
在还是叶卡捷琳娜时,她曾在冬宫那浩瀚如烟海的图书馆里,于尘封的拜占庭史料中,一次次地与这个名字相遇。
她知道他,他是伟大的哲学家,博学家,更是这个时代思想的灯塔。
若是能够得到他的背书和肯定,无疑将能够大大加重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也能够让她收获一笔巨大的政治资产。
普塞洛斯,这是自己必须认真对待的人物,但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将成为自己的老师。
*
皇帝的忽然驾临并未令这位智者乱了阵脚,在朝着一脸笑意的皇帝躬施一礼后,普塞洛斯那双充满智慧的的眼睛,静静地落在了安娜的身上。
他已经老迈,不知还能再活几年,若非皇帝亲自屈尊降贵的请求,他更愿意呆在自己的书房里,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
无休止的宫廷斗争已经令他感到厌倦。
阿莱克修斯似乎感觉到了普塞洛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一丝不情愿,他笑着开口做了介绍:“教授,这是我的女儿安娜。安娜,这位就是你未来的导师,普塞洛斯教授。”
亲切温和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急切,就好像,深怕晚一秒,普塞洛斯便要反悔似的。
安娜将父亲难得有些毛躁的举动看在眼中,即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感动。
这些上一世她无缘感受的情感,这一世的父母,都毫无保留的给了她。
她挺直了腰杆,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稳重一些。
然后,她轻轻挣脱了父亲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在普塞洛斯略带惊讶的目光中,极其认真的行了一个标准的,符合学生身份的见面礼。
幅度虽因年幼而稍显不稳,姿态却已无可挑剔。
“日安,普塞洛斯老师。”安娜的声音犹带着童声所特有的清脆和软糯,但每一个音节都发得异常认真:“父亲常说,您是帝国最有智慧的人,能跟随您学习,是我的荣幸。”
普塞洛斯着实没有想到,安娜公主会对自己执学生礼。
毕竟在这一次之前,这个深受皇帝宠爱的小公主,与他而言,仅存在于旁人流传的话语里。
他教导过太多的贵族子弟,其中亦不乏天资聪颖者,但这般向他恭敬地执学生礼的孩子,安娜还是第一个。
普塞洛斯心中的最后一点不不满也散去,他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微微躬身还礼:
“日安,公主殿下。能为您启蒙,亦是我的荣幸。”
“我的小安娜,真是天生的公主。这些社交辞令即便不特意教导,她也已经耳濡目染的学会了。”
阿莱克修斯看着普塞洛斯的眼中难得浮现出一丝笑意,就如同每一个溺爱子女的父亲那样,阿莱克修斯的脑海中无比得意的闪过这个念头。
他满意地笑了笑,最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便悄然退出了书房,将这片天地留给了这对师生。
*
安娜被乳母抱到那张为她特制的,铺着软垫的高背椅上。
她那还够不到地面的双腿规矩地垂在椅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正,目光始终追随着普塞洛斯,似乎充满了对即将开始的学习的期待。
普塞洛斯在安娜的面前坐下,看着这个小小的,却异常沉静的学生,心中难得找回了想些许久违的教学热情。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第一节课。
“公主殿下。”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块用于基础教学的蜡板和铁笔:“我们将从今天开始学习希腊字母的发音书写,这是通往那个古老智慧殿堂的钥匙,每一个字符都承载着先贤们的思考和思想。”
普塞洛斯按部就班,按照那个在帝国中传承了千年的教学方法来为公主启蒙。
在他看来,皇帝对于子女的教育着实心切了一些,一个三岁的孩子的心智,未必能够很好的领会他所要传递的学识。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当他示范了几个字母的读音后,安娜不仅能够准确的复述,其纯正发音里夹杂的古老韵律,怎么听也不像是一个初学者。
“殿下?在此之前,您是否已在别处了接受了启蒙?”普塞洛斯神色诧异地询问道。
“老师,我每日都跟在祖母身边,聆听他诵读经文,那些好听的声音和节奏,我虽然仍无法太过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听着听着,就记住了。”
说到这,安娜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的不确定和忐忑,轻声反问道:“老师,这样……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皇太后达拉西妮身为安娜的教母,确实有着引领她在信仰道路上前行的责任。
而一个被公认早慧的孩子耳濡目染,模仿并记住大人的发音和韵律,这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安娜望着老师,说出了自己早已编造好的理由,配合着她的表演,果然令普塞洛斯眼中的那一丝困惑,彻底消散殆尽了。
“不,殿下,这没有任何不妥。”普塞洛斯的声音比方才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恰恰相反,您展现出了非凡的敏锐和记忆力,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天赋。”
说着话,普塞洛斯的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典籍,心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一个为他这位天赋异禀的新学生量身定制的教学蓝图,已开始在他脑海中缓缓勾勒出最初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