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树木与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光斑时,米哈伊尔结束了第一日的课程。
而在目送着公主与她的乳母一起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后不久,皇帝身旁的一名宦官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旁。
皇帝宣召他觐见。
就与安娜所猜想的一样,第一天的授课,目的并不单纯,阿莱克修斯的真正目的正在于此。
看看他心爱的女儿,安娜公主是否具备某些,他渴望她拥有,又担心她拥有的潜质。
米哈伊尔在宦官的带领下,穿过了连接着皇室居住区和政务区的长廊,而阿莱克修斯在偏殿的书房里,接见了他。
这是他惯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不似正殿那般奢华排场,甚至透着几分随意。
这里并不正式,但有资格出入这里的,无一不是阿莱克修斯的心腹。
“陛下。”普塞洛斯走进殿中,朝着仍坐在书桌后的皇帝躬身行礼。
阿莱克修斯从正在看的一份军事报告中抬起了头,见到了普塞洛斯,他随意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请坐,普塞洛斯。”看向普塞洛斯的目光里,已经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安娜没有浪费您太多的时间吧?希望她那点孩童的耐心,足够支撑您讲完要点。”
他的语气随意,就如同任何一位关心孩子是否打扰了老师的父亲。但普塞洛斯明白,这看似亲切的寒暄之后,某些意味深长的试探。
普塞洛斯在皇帝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借由这个动作,他的脑子正在飞快地转动。
他知道,他必须用及其谨慎的措辞,来表达今日他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
安娜公主展现出来的潜质,令他对这位公主的未来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但已经担任过数任皇帝顾问的他也无比清楚,在一位雄才大略,同时又正为继承人问题殚精竭虑的君主面前,任何过于热情或具有强烈个人倾向的评价,都可能引发他不必要的猜忌。
他必须将自己的私人感情彻底剥离出来,成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只是陈述事实,而非倾注个人情感。
何况,皇帝的年纪尚轻,而公主还如此年幼,未来的一切皆充满了变数,此时站队,还为时过早。
这些念头从普塞洛斯的脑海中飞快闪过,很快,他便开始了自己的陈述:“殿下比我所预期的更能专注,陛下。
今日的课程并不长,目的也只是在于让殿下能够熟悉希腊语的字母和读音。而殿下对于这些内容都表现出了良好的接受能力。
甚至,她的反应,要超过我对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的普遍期待。”
阿莱克修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终于真正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葡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壁,兴致盎然地说道:
“说来听听,他对你的教学感兴趣吗?还是像她的母亲说的那样,总是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当我们涉及到简单的句子结构时,殿下并未满足于理解规则本身。她询问,如何能让描述‘国王赠书给女儿’的句子,不仅陈述事实,更能让听者仿佛‘看到国王的慈爱’或‘感受到公主的喜悦’。”
阿莱克修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臣向她解释了修辞学的概念,说明语言可以如同工匠的作品,既精准,又动人,使之成为构建秩序、实施统治的工具。”
普塞洛斯停顿片刻,观察着皇帝的反应,然后才缓缓说出最关键的部分:“殿下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看着臣问道:‘所以,老师,学好语言……是不是就像父亲握紧他的权杖一样,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听懂,并且听从?’”
阿莱克修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的老者:“这真是她原话?一个三岁的孩子?”
“是的,陛下,公主殿下的原话既是如此。”普塞洛斯平静的确认:“她能将语言的力量与统治的权杖直接类比,这种洞察力,着实令人震惊。”
他的话音落下,皇帝却迟迟未语,书房于是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阿莱克修斯用手撑住了额头,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这意味着,此时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一时之间难以决断的事务。
过了好一会,他才重新开了口:“普塞洛斯,你说,若是我的安娜,是个男孩儿,那该有多完满。”
话中的失望,溢于言表。
“若她是个儿子,我毫不怀疑,只要我们悉心培养,她一定能够在我之后,扛起这面鹰旗,稳住这个帝国。
可是现在帝国看似依旧繁盛如往昔,但是我们都知道,诺曼人正在西边虎视眈眈,突厥人则在东方磨刀霍霍,还有内部的那些蠢蠢欲动的旧贵族。为什么,她偏偏是个女孩儿……”
阿莱克修斯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可现实的冷酷早已透过他的未尽之语,昭然若揭。
“陛下,公主殿下已经向我们展现出了一种罕见的早慧和策略思维的萌芽。她能够理解力量并非唯一途径,也能够近乎本能的运用智慧。这对于此时的帝国而言,对于任何未来的统治者而言,都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资质。”
普塞洛斯已经猜出了阿莱克修斯心中的想法,他轻轻叹了口气,但仍秉持着自己的职责,尽量公正地说道。
“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呢?抛开这些修饰的言辞,我需要你直接了当的告诉我。”阿莱克修斯说着,站起了身,走到了普塞洛斯的身前。
这样普塞洛斯终于看清了皇帝那张,此时正写满了挣扎和犹豫的脸。
“陛下,臣以为,安娜公主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其内蕴的光华远超臣最初的预期。
但一块宝石的原石能否成器,这即取决于工匠的手艺,更取决于您,它的主人,希望将她雕琢成何种模样。或许……还取决于是否会出现另一块,更符合传统的材料出现。”
普塞洛斯,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实际上,这也正是阿莱克修斯此时的心中所想。
“我明白。”阿莱克修斯有些痛苦的叹了口气。
良久后,阿莱克修斯终于做出了决断,他的声音也恢复了帝王的冷静:“继续教导她吧,普塞洛斯。按照原定的计划,但……可以更深一些。
我允许你教授她她想学习的一切,我需要知道,这块宝石的原石,在雕琢之后,究竟能够绽放出多么耀眼的光芒。”
“是,陛下。”普塞洛斯向着皇帝深深鞠躬,然后默默退出了书房,将依旧沉默不语的皇帝独自留在了房中。
*
塞普洛斯离开了,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阿莱克修斯并未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而是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踱步到了那张巨大的帝国疆域图前,目光飞快地扫过了上面用鲜红旗帜标注的领土。
就如他方才所言,小亚细亚的动荡边境、西地中海上肆虐的诺曼人,多瑙河畔佩切涅格人的觊觎,帝国的边境早已狼烟四起,风雨飘摇。
“为什么她不是个男孩!”这个念头如同一条毒蛇,再次啮咬着他的心。
他爱安娜,这毋庸置疑。作为父亲,他愿意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但他同时也是一名皇帝,是罗马人的皇帝,他的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帝国的荣辱兴衰。
帝国的传统,军队的期望,贵族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紫室需要一个男性继承人,一个能骑在马背上,手持利剑,像君士坦丁、像瓦西里二世那样威震四方的巴西琉斯。
而在罗马的历史上,女性的统治,似乎总是与动荡、软弱和噩运联系在一起。
可是他还有得选择吗?皇后伊琳妮刚刚诞下了第二位公主玛利亚,接连两位公主的诞生,无疑在向外界传递着某种不太美妙的信号。
作为一位心思缜密且谨慎的统治者,他必须尽早做出准备。
如果,安娜最后成了那个唯一合适的继承人,他必须为他聪慧的女儿铺就一条即便在紫室的传统下,也能勉强走得通顺的道路。
他必须仔细地为女儿挑选一位未来的夫婿,这个孩子必须出身高贵,必须能力卓越代替安娜走上战场,他还必须毫无野心,不会危及安娜的统治。
还有他的家族,不能在军队中掌握任何力量,这样若是将来……他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条通往未来的、充满算计的路径,在他的心中于是有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安娜的父亲,更是为她规划命运的皇帝,哪怕这条命运之路,注定充满冰冷的算计与牺牲。
可是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并非乖巧的孩子,她不会一步一步,按照他所设定的方向,乖乖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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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雕琢宝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