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受够了。
拘留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头顶昏黄的日光灯嗡嗡作响。亚修扭开头不去看旁边的让他胃里翻搅的恶心男人。对方的眼神像黏腻爬虫般在他身上逡巡,持续不断的下流低语,每一个污秽的字眼都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
“妈的......”他咒骂了一句,胸腔里翻滚着怒火。如果不是这该死的手铐……他绷紧全身肌肉,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真想一拳砸碎对方那张猥琐的嘴脸,让那些污言秽语永远烂在肚子里。
然而下一秒,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咬合的“咔哒”声,在他腕间响起。手铐应声而落,他惊讶地看向铁门外,昨天的黑发女孩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正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巧合。
亚修没顾得上道谢,当务之急就是执行刚刚的想法。他快速地挥了一拳,这用尽全力的一击结结实实地打在对方的肚子上,男人立马痛得像把折尺般弓起腰,“呃啊”叫了一声。
“搞什么鬼?!” 康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拘留室门口,隔着栅栏厉声喝问,目光锐利地扫过痛苦蜷缩的男人,最后定格在亚修身上。
“他骚扰我。”
康纳看了看他垂在身侧、不再受束缚的手臂,“你手铐怎么开了?”
亚修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困惑的无辜:“它自己开的。”他耸耸肩,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警局手铐质量太差了吧?”
“什么?”康纳明显不相信。看到站在一旁的薇洛,他又问,“薇洛,刚刚怎么回事?”
“我是路过的,不知道。”她也加入表演队伍,神情淡然,“说不定跟他说的一样,是手铐老化了。”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描淡写。
“自己开了?老化?”康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神在亚修和薇洛之间来回扫视,满脸写着“你们当我是傻子?”。他掏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拘留室的门锁,迈步进去,弯腰去捡地上的手铐。
“康纳,”薇洛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商量的口吻,“要不……就别再铐他了?”她朝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男人抬了抬下巴,“你看他那样子,谁知道还会不会犯浑,说出什么更恶心的话来?”
“然后让他再给对方一拳?”
“他可以捂住耳朵啊,是不是?”她说着,飞快地向亚修递了个眼色。
亚修立刻心领神会,非常配合地抬起双手,虚虚地捂在耳朵两侧,动作有些夸张,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没门。”康纳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求你了,康纳。”她恳求,“你都不知道刚刚那个人说话有多恶心,一直在说什么‘我要□□的......’”
“好了!好了!”康纳赶紧打断了自己上司的女儿,生怕她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不上铐就不上铐,但是你们都给我安分点。”
“喂......警官,”缓过气来的男人虚弱地说,“这个小鬼打我,你不管管吗?”
“活该!”康纳瞪了他一眼,毫不同情,“被打了还不知道反思自己的问题,再敢胡说八道,有你好看的!”
康纳正准备关上拘留室的门,却发现薇洛依然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我能在里面坐一会儿吗?”她问道。
“和两个犯人坐在拘留室里?薇洛,你什么癖好?”
“我想和亚修再聊聊,”她眨眨眼,“行吗?反正我也没别的事。”
康纳深知她的性格,一旦她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很难改变主意。他妥协地摆摆手:“有事叫我,知道吗。别呆太久。”
康纳走后,她把书包扔到地上,从里面掏出一块文件夹板,一本书,还有一个笔记本。亚修看着她把笔记本翻开放到夹板上——那一页已经写了几行字。
亚修不知道这她到底要做什么,就只是打量着她。毕竟她刚刚帮了自己的帮,他总不能像个忘恩负义的混蛋一样让她走开。
薇洛把手上的《草竖琴》放在两人之间,“要看看吗?总比坐着发呆有趣。”
亚修没碰书页,指尖在封皮标题上划动:“杜鲁门·卡波特?”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我看过他的《冷血》。”
“你喜欢看书吗?”
“嗯…”他若有所思,“还行。”他没说自己一大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那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我还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街头活跃分子,时间都用在更有效率的事情上。我有一个朋友,他就总说读书是浪费时间。”
“哈,对我们的刻板印象?”他笑笑,又在下一秒扯到嘴角的伤痕时收敛,“大概我算是例外的那种。”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卡波特。”
亚修想了想,“他写得挺准的,像一把冷刀子,噗嗤一下,捅进去,血淋淋的真相就流出来了。有时候,相比作家,我觉得他更像一个记者。”
他低头看了眼《草竖琴》的封面:“不过这本我没看过。光看封面不像是凶杀案什么的。”
“不是。”薇洛说,“这是他更年轻时候写的小说,半自传性质的。关于童年,关于记忆里的人和事。”
“哦,回忆杀那种。”亚修撇撇嘴,“那应该不会太残忍。”
“是很温柔的那种,但也挺孤独的。”薇洛说。
他翻了几页小说,内容并没有让他感到枯燥。文字很干净,有一种淡淡的怀旧之情。书页间夹着一张书签,米黄色,丝带已经有些磨毛。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托马斯·内格尔的一句话:
“成为一只蝙蝠可能是什么样子。”
他不清楚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样子,但他清楚成为被豢养的金丝雀是什么样子。
痛苦。窒息。无处可逃。
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说出自己的个人信息,这样他能顺理成章地在警局多呆一会,不用回到那里去。警察把闹事的人关进拘留室,是为惩罚,而对他来说,这是逃脱。哪怕这里的空气浑浊,哪怕这里充满了敌意,也比回到那个地狱要好。
他瞥了一眼她的笔记本,似乎是一道概率题的解析过程,其中一处被画上好几个问号。
“这个概率问题,你漏了独立事件的乘法原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啊,还真是。”薇洛仔细看了看,“你真聪明。不过街头斗殴还需要学会计算概率?”
“得算算今晚警察会不会突然出现,以及我们这边几个人能跑得掉。”他胡说一通,“运气再好,也得靠点数学吧。”
薇洛没有接他的玩笑,只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没再追问,对着作业修改起来。她的沉默让亚修有些不自在,他意识到自己又在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掩饰什么。
旁边消停了好一会的男人似乎终于缓过劲来。他直起身子,棉布衬衫在腹部汗湿一大块。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面的怨毒和某种下流的优越感重新凝聚:“妈的,小崽子下手够狠。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光靠一张脸蛋混饭吃。”
他话锋一转,把目光投向薇洛:“怎么着,这小野猫是你养着玩儿的......”
他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铁门外就伸进来一只警棍,“啪”地一声,横在了他嘴前几寸的地方。忙碌的康纳又出现了,脸色不虞,“我刚才说什么了?让你闭嘴!听不懂人话?!”
就这样,似乎成了某种令人绝望的循环模式,康纳每隔几分钟就要出现责骂男人。可能是因为他的娃娃脸和并不极端的态度,每次威慑都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那个男人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劣质机器,每隔十几分钟就要口吐秽语,仿佛这样能证明他的存在感。
“够了!我真他妈受够了!”康纳终于彻底爆发,他猛地拉开拘留室的门,带着一身压抑到极点的怒火冲进去,一把揪住男人的衬衫领口,粗暴地将他拽起来。“你给我出来!现在!”他几乎是咆哮着,像拖一袋垃圾一样,把骂骂咧咧、踉踉跄跄的男人拽离了拘留室。
亚修看着男人被押走的身影。几乎明白了为什么她要坐到拘留室里。当只有他被骚扰时,那个小警察或许可以视而不见,毕竟不会出大事,一个街头混混受点委屈算什么?但她是警督的女儿,是他们的朋友,是这个警局里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当她和他一起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时,康纳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他感到一阵被关心的不适,胃里莫名翻腾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人真正关心过了。更何况自己昨天对她态度也很差,冷漠、防备、甚至带着敌意。她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一个混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可她没有。她甚至愿意坐到这个充满恶臭的拘留室里,只是为了让他能够安静一会儿。
拘留室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的寂静。薇洛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向亚修。“听起来你对卡波特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她自然地拾起之前中断的话题,“那你比较欣赏谁?”
“海明威。”他想都没想就说,“《杀手》里那两个话痨反派挺带感。”
薇洛噗嗤笑出声:“我朋友说海明威是厌女症酒鬼…还勾引毕加索的弃妇。”
“我只是喜欢他的书,可没说喜欢他的人。”他毫不在意地说,“至少《老人与海》的鲨鱼又没劈腿。”
“当然,把艺术和艺术家分开嘛,老一套了。”薇洛了然地点点头,语气里带着点善意的调侃。
薇洛把完成的作业放回书包,接着,她从包底摸索着,取出了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小巧急救包。她清了清嗓子:“咳…亚修…是吧?”
目光落在他的被手铐磨破皮的手腕上,薇洛从箱子里取出棉签和碘伏:“你的手腕…能让我帮你处理一下吗?”
亚修没说话,身体也没有动,只是将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缓缓地、平搁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给她留下一片中立的留白。亚修没应声,却把受伤的手腕平搁在座位,给她留下一片中立的留白。
“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她开玻璃瓶,棉签在瓶口刮去多余的液体,涂抹在他手腕上。
“这是在打柔情牌?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个人信息。”他突然开口。
薇洛笑了笑:“你想多了。你的名字、年龄、住址——如果有的话——早就躺在档案夹里了,不出意外,你明后天就能离开这里。”
“......”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棉签小心翼翼地避开破皮最严重的地方,只将碘伏涂抹在红肿的边缘。冰凉的触感和消毒剂特有的刺激感交织在一起。她的指尖偶尔轻触到他的皮肤,带着一种令人局促的、陌生的温热。
他已经太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对待了。在他的世界里,触碰往往意味着暴力,意味着伤害,意味着控制。但她的触碰不同,轻得像羽毛,小心得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亚修盯着她被碘伏染成琥珀色的指尖:“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薇洛?安德森。叫我薇洛就好。”
“...谢谢,薇洛。”他错开视线,“昨天对不起。”
“别介意。”她撕开无菌敷贴,“我早忘了。”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拘留室。她看了看还在亚修手里的书,“先放你那儿吧。明天……我再给你带点别的书过来。”
他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