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穿的是高跟鞋,差不多只有三厘米左右的高度。
“因为您是雇主。”她回答道。
尽管已经足够轻,但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仍会发出响声。
苏妲己有些烦了,觉得这鞋子的麻烦程度不亚于前朝娘娘们脚上的花盆底鞋。
但怒火在面对敖丙时,被另一个想法取代。
“你觉得你在古代会是皇后吗?”
“大概率不是的。”
“为什么?”
“我是商贾女,不是世家子。”
“那个王朝指定眼光不好。”苏妲己说完,笑了声,但他很快停止,因为敖丙没有笑,只是公事公办地盯着他。
还是个木头美人啊。
苏妲己不自在,遂吩咐小童端来茶壶,为自己也为敖丙斟倒一杯:“请坐吧,女士。”
敖丙这才坐在椅子上,端起暖茶,娴静的模样宛如一幅水墨画。
“雇佣时间是三个月,这三个月你都会待在这里,我为你准备好了房间,就在我的隔壁,期间我会安排丫头伺候你……”苏妲己顿了顿,补充,“出于你的名声考虑。毕竟你可是敖家的三小姐……或许也可以是大小姐?”
谁都知道,敖家主只有敖丙一个千金,其家主少爷们对她宝贝得不得了,且早早就给她订下北平卢家二少爷的婚约。
这卢家作为北平纺织望族,在纺织业领域占据重要地位。
“谢谢。”敖丙回道,依旧是问一句答一句。
“那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呢?”苏妲己见对方没有闲聊的兴致,干脆直奔主题,只希望早点结束,把敖丙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去。
和一个性格沉闷的丫头相处,无疑像大冬天房间里放了一盆冰。
“先生,您的想法呢?”敖丙打开行李箱,拿出五瓶墨水和四五支钢笔,当她从行李箱里抱出被细绳缠着的一叠纸时,苏妲己不禁惊叹对方臂力。
“我的想法?我对文学不太擅长呢……写自传应该没必要华丽辞藻堆积吧?”苏妲己有些头疼,他从小就不爱看书,听书倒是例外,自己去看的话会头疼。
至于怎么学的戏曲,可以说他天赋异禀,小时候除了必练的基本功,其他时候他一有空就爬墙头去听师兄们的“开嗓”、偷懒去看台子上前辈们怎么做的。
前者,他明白了用哪个部位呼吸发音,后者,他记到了词儿和动作。
他几乎过目不忘,三四次就可以上手,有自己独特的技巧,那种技巧和本事是文字和语言表述不出来的,师父表扬他的时候,跟其他徒弟说的话就是——“明德此子,有悟性。”
明德是师父给他取的字。
“一般来说,在自传开篇,会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包括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家庭背景等。家庭背景的描述可以详细写,比如,出生在书香世家,自幼就受到浓厚文化氛围的熏陶。”敖丙贴心地为他解释,那平淡的表情犹如瓷娃娃,没有丝毫人情味。
苏妲己不禁对敖丙感到好奇,敖家莫非是严肃家风,硬生生把这个美人养成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格。
“详细吗……呼……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脑子一团乱麻。”苏妲己喝了一口云雾茶,而后哈出一口热气,一双妩媚的狐狸眼露出不该有的“忧愁”情绪。
“先生,我可以为您罗列大纲,您看了,只需要根据大纲说出内容就可以了,内容写好之后我会给您审核,增删都由您决定。”
一月份的风刺骨,从窗户毫不讲理地闯进来撩起敖丙的发梢,恶作剧般想看美人露出其他表情,结果让它失望了。
敖丙像是感受不到冷的存在,端端正正坐在办公桌后边,一手拿着钢笔,一手扶着纸,起草着大纲。
笔尖触及纸面发出的声音是这寂静环境里唯一的声响,甚至掩盖了呼吸声。
苏妲己作为第一名旦兼班主,他的家虽然在摘星楼附近,但喧闹传不到这里,仿佛两个建筑之间隔了一道空气墙。
云雾茶已经喝完,苏妲己浏览着白纸上的大纲,道:“你的字写得很好嘛,楷体呢。”
“谢谢您的夸赞。”
“……你可以少说这些话吗?”苏妲己放下纸张,目光落在敖丙凝夜紫的漂亮眼睛上。
“您具体指的是?”
“把‘您’改成‘你’,我夸你,你也可以保持沉默或者自谦,而不是像个学数学的,用公式化的言论回我,那很无聊。会让我对你提不起兴趣,交流上的兴趣。”
苏妲己伸手把大纲还给她。
说完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潜意识里自己还是很想和敖丙交流的。
他只祈祷敖丙不明白这层意思,也不要点破他的心思,他甚少在外人面前露出尴尬。
“我明白了,我尽可能这么做。”敖丙说完,脸上浮出笑容,美得如四月天。
“笑起来多好看啊,多笑笑吧,不要一整天木着。”苏妲己移开目光,吐槽道。
“我很高兴你有要求会直接说。”敖丙将大纲夹在笔记本内,“有雇主会因为我猜不出他的想法而生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不能直接说出自己所想,而需要别人猜测。”
“你不是留洋美国的千金小姐吗?名校毕业连这个都无法解答吗?”苏妲己手肘撑着桌子,托着下巴,被敖丙的提问逗笑了。
敖丙,敖家三小姐,M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毕业。
聪明的、能对时局做出精准判断的大户人家,其掌权者大多明白这个多变的世界,固步自封已经不行了,女儿得读书,得送出国,传统的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已经行不通了。
苏妲己恶意揣测,敖丙成为某人家的太太,并不符合敖家主的想法,像敖丙这样性格内敛稳定又才貌双全的闺秀,怎么说也要混个第一“夫人”当当吧,倘若最终只是一个区区纨绔公子的少奶奶,苏妲己听了都觉得可惜。
敖家祖业本来在上海,奈何上海太不稳当又因为某些原因得罪了帮派和洋人,生意不好做,举家来到北平。
这自然地位大不如在上海时数一数二,到了陌生的地方会降级,因此敖家出于多方考虑,允了卢家的联姻帖。
谁不知道卢家就是个虎狼窝,卢二少的头衔苏妲己都知道,喜欢逛“小班”,逛戏院,还是他的头号粉丝之一。
自古以来,莫非都是纨绔配贤良?苏妲己恨恨地想,太不公平咯。
就像他认为的,敖丙在古代可以当皇后,前提是背景不拖后腿。
别的苏妲己不在乎,反正在他看来,他要是皇帝,皇后就得照着敖丙立。
“纵然知道理论,却无法敞开心扉去体会,是不是很悲哀呢?”敖丙垂眸,一闪而过的伤心被苏妲己捕捉到了。
苏妲己怔愣片刻,道:“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我可以解答刚刚的问题,我们的文化有一个词——含蓄。”他伸出手指,“人们往往会比较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以避免过于直接而显得不礼貌或冒犯他人。
外国人或许会认为这是怂,含蓄却不是怂,很多时候恰恰能反映我们独有的智慧。”
敖丙恍然,连带着裙子都有浮动:“它可以避免冲突!”
“孺子可教。”苏妲己无奈笑笑,语气调侃:“搞得我像是你的思想启蒙先生了。”
他认为敖丙会生气,毕竟戏子在当时被视为下九流,语气上的玩笑会不会得罪人,完全取决于对方此刻的心情。
敖丙却不以为意:“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需要请教你。”
“奇特。”苏妲己用这个词形容敖丙,感觉对方就不会在乎雇主的身份,就像是——哪怕面对的雇主是娼妓,敖丙都能把对方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看待,表情和细节做不了假。
苏妲己从小因为生计学会了察言观色,除非有底气,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反抗的。
陈司令,是即将倒大霉的军人,在复杂的局势下蹦跶不了几日,北平这么重要的地方,他的人品和能力守不住。
苏妲己敏锐察觉到了北平内部的暗潮汹涌,才敢在最后一刻去见面并反抗对方,也顺带出了之前他没少羞辱自己的气。
豁出去就不怕死,苏妲己也做好了这个去死的准备,但陈司令突然就怂了。
胆小鬼,纸老虎。
他回过神,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那种烂人。
是因为对方快要倒大霉了吗?还是说这种烂人和眼前女子是完全两个极端呢?苏妲己觉得头疼了。
他余光瞥见敖丙欲言又止,生怕对方开口又说些冬日雪般寒冷的话,索性挥手:“你出去吧,那个女童叫芙蓉,十五岁,她会来照顾你并带你去你的住所,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告诉她。我累了,等会还要处理戏班的事情,你的东西就放这里吧,反正也是书房,我会和你经常在这里交流的。”
“好的。”敖丙起身,整理了一下桌案。
伴随着轻轻的关门声,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与茶香交织的气息。
苏妲己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寒风卷起的枯叶,思绪却全然不在戏班事务上。
他开始期待明日与敖丙的见面,期待她面对不同问题时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又会说出怎样独特的见解。
或许,在这三个月的相处里,他能让这尊“瓷娃娃”多沾染些烟火气,而她也能为自己平淡的生活添上更多意想不到的色彩。
想到这儿,苏妲己嘴角不自觉上扬,起身走到窗边,任由寒风拂过脸颊,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日子里那些有趣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