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应载雪昨日拿走了郦歆的剪子,今日郦歆并未在屋门口剪纸,而是一直待在屋内,闭门不出。
直至二人敲响了屋门,屋里头才迟迟传来动静。
房门被打开,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从里头探出:“二位道友是有什么事吗?”
应载雪拱手,取出昨日的剪子在手中轻晃了下:“我二人昨日向道友借了剪子,回去后兴致盎然,便对着灯火琢磨了一整夜。虽也勉强剪出几个纸人形貌,却总是呆板无神,远不及道友手中那般灵动鲜活。心下着实叹服,特来冒昧请教,恳请道友指点其中窍要。”
她这番话说得沉着自若,一点不见虚假之意。言通玄在旁看得低头掩笑,同时拱手,作请教状。
郦歆默然片刻,侧过身,将房门又推开了点:“进来吧…”
郦歆的屋子虽然比澜梦那间要大些,但也没有大到哪去。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像小山一样堆在所有平整的地方,看着十分压抑逼塞。
应载雪和言通玄一进屋,便找不到落脚点,只得都站在屋门附近。
而郦歆也没有为她们引路入座的打算,摸索着边缘,径直回到床榻坐下,平静望着她们。
“剪纸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我自幼便剪着玩,自然比二位熟练。”
“二人如果真想学习,我可先为你们剪个简单的样式,你们学着模仿就是…”摊开手:“只是要麻烦道友,先把剪子还给我。”
应载雪笑笑,没有将手中剪子递还给她,反而交到了言通玄手中。
“既然要重新剪个样式,那就不麻烦郦歆道友为我二人费力了。其实今日来,除了想学习剪纸外,还有一事想请教道友。”
郦歆伸出去的手没有收回,只眉宇沉了些:“请讲。”
“恕我斗胆直问,道友非要留下我这友人,所图为何?”
郦歆摇头:“道友所言,我不甚明白。若二位有意离去,大可自行出镇,不必在此多作耽搁。只是临行前,还请二位结清这几日的借宿钱。”
她神色疏淡,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
言通玄见状一笑:“我若是能自行离开,又怎会主动送上门来,与你对峙?”
轻轻扫去身边一木箱的灰尘,侧身坐上:“你在此地多年,怕是不知,外边早无铜钱银两一说。其实但凡你这几千年来见过人,你都不会漏出这样的马脚。”
“可奇了怪了,若像你说得,此地能自由离去,你怎会千年来…未遇见半个人影?”
她说话时,总喜欢带着上扬拖长的语调,就像是猫儿戏鼠般,轻描淡写就将对方话语中的漏洞都挑破,放那。
郦歆不语,坐在床榻上,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应载雪也寻了个木箱坐下:“郦歆道友不愿直接回答,那由我二人先抱砖引玉吧…”
“昨夜,我二人察觉此地是一处秘境后,便趁着月色悄然探查。通过各家庖具,断定观月镇本存于复灵之初,而非现今。”
“后来,我们又在一处木屋中,瞧见了数十曾经关过人的铁笼…”
声音渐沉:“从铁笼上所残留的毛发来看,此地原本该是一处拐卖人口的据点。当年被拐修士中应有一人侥幸逃脱,隐忍苦修至破劫境,归来复仇。”
“只是不知…那位前辈最终因何变故,身陨在此,独留下这一方执念所化的秘境?”
“然既是执念所化,便该有所图谋,有所放不下。”应载雪直视着对面床榻上的人,语气清浅:“郦歆道友,你说这份执念是什么?”
正值能孤身逃出此地的年纪,又并非镇中土生土长之人,以及镇里其余人都不会的剪纸手艺。
郦歆身上种种特质,似乎都很符合”秘境执念”这一存在。
昏沉的室内,除了窗缝中透出的一点光亮,再不见半分明色。郦歆没有回答应载雪的任何问题,仍是静静坐在那。
而她对面的两人也都是不急。
一个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她神色变化;一个则微合上眼眸,似在闭目养神。
良久,郦歆终于开口:“正如你们所说,我只是一个人在这太久,想留你们陪陪我吧。”
言通玄轻敲木箱:“哄孩子的话,澜梦那丫头听了都未必信。此时说与我二人听,是不是太轻视我们了?”
“这样,你若实在不想说,便由我来说。我若说错了,你便摇摇头如何?”
郦歆没有给出回复。
言通玄自顾自道:“你这秘境存世少说也有三万余年…虽不知你如何做到独守岁月,而灵台不崩。但秘境总有消散的一天。秘境一旦消散,身为秘境执念的你又会如何?是彻底消失,还是以另外一种形态存活在人世间?”
她似笑非笑:“我想是前者吧。”
郦歆面容僵硬,这回看向二人的目光,不再是平静无波,不见喜怒。
她想摇头来着,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不知何时已经动不了了。双目骤然瞪大,看向应载雪。
是那闭目养神的少年!
而耳边言通玄的话语还在继续:“所有生灵在死前,总是要挣扎一番的。”
“你不想就此消散,自然要寻个破解之法。如今这法子不就自行送上门了?我这般聚气境的小修,正是你夺舍重生的绝佳之选。”
“你迟迟不肯动手夺舍,一是忌惮我身侧尚有友人相伴,二则是想待自身即将消散之际再行动。届时天地气息紊乱,可直接欺瞒过欺天地耳目,从此高枕无忧…是也不是?”
秘境执念的想法,其实与当日如丹城外邪修差不多,都是想瞒天过海。但很可惜,两边的运气似乎都不太好。
将心中推论一口气说完,言通玄调整了下呼吸,缓慢坐直:“郦歆道友全程没有摇头,看来是我都说对了。”
被定住的郦歆:“……”
狭窄的室内依旧压抑逼塞,只是比起先前似乎又多了份冷峻。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到了极点,似冰寒,冻得人说不出话来。
闭目养神的应载雪站起身。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身形一闪,便来到郦歆身前,抬掌:“郦歆道友莫怪我,我知你心有执念难平…但我二人亦需寻得生路,离开此境。”
掌风倏然拍下…
“啊——!”惨叫响起,却是并非来自身前,而是来自身后…
应载雪视线下,方才还好好坐在面前的郦歆陡然变成纸人,轻飘飘地全无重量。哪怕不能动弹,也被她的掌风推着向后倒去。
而她身后,本该稳坐于木箱上的言通玄,却是突然捂着脖颈倒地。
鲜血瞬间侵染了白布修士大半身子,双手无力地捂着脖子侧面,几次张嘴却都发不出声音。
她看向应载雪,似乎想求救,但要她性命的人并不允许她再有多余挣扎。再次一棒而下!砰,将她整个脑袋都折歪了过去。
那双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眸,瞬间暗淡。而同时一道矮小的人影,也像是水珠般在她身体旁缓缓汇聚。
赫然是本该扛着擀面杖离开的澜梦。
“你二人为何就不能乖乖呆在家中,享受完最后几天呢?”
她怒视着面前仍保持拍掌姿势的少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手中擀面杖骤然挥出,带起凌厉强劲的破空声,狠狠拍向应载雪。应载雪注意力还在倒地的言通玄身上,躲闪不及,就被擀面杖一击打中腹部。
吃痛后仰,失重的身子就像任人摆布的木偶,倒在了后方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打开的木箱上。
里头,无数纸人从中爬出…
一双双小到不能再小的手臂,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纠缠而来,死死桎梏住她四肢。然后不断向上攀爬、蔓延,将应载雪彻底吞没于无声的纸海之中…
而同时化作纸人的郦歆,也变小,轻飘飘落向澜梦的肩头。此时…谁才是秘境的真正执念,已不言而喻。
“原想再陪阿娘一段时间,也让你多活几日。却不想你二人如此不知好歹,竟然要对阿娘下手…”
澜梦闭眼,本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忽然像是水珠般变化扭曲,眨眼变成了位中年修士。
她本身的身量也不高,头上又还扎着牛角辫。若非眼角唇边都已爬满细纹,乍一看去,还是会让人误以为只是稍高些的孩童罢了。
“阿娘别怕,梦梦在这。梦梦会解决这些人,等阿娘睡一觉醒来,阿娘就有新的身体,新的人生了…”
她轻抚着肩上纸人,眼底满是眷恋。
纸人也回抱住她的手指,不断摇头,似想说些什么,可苦于纸人身,无法发生声。
澜梦知道阿娘想说什么,但她不想听…她只想阿娘活着,阿娘本应该自由自在的,是她,是她连累了阿娘。她现在要将本该属于阿娘的人生,还给阿娘。
指尖泛起墨绿灵力,还会指向纸人眉心,就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既为母女,何不听听她心中所想?有时一意孤行为她人好,未必能成好事…换个念头想,这般执着,又何尝不是一种私心?”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澜梦豁然低头!就见原本倒在地上的白布修士,竟在她眼皮子底下倏然变成了一张黄色纸人。
而本该已经身亡的人,此时却笑盈盈地自外打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