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祟 第16章 放学

女人沉重的呼吸声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

明明海边的景色都能尽收眼底，却总给人一种黯淡无光的感觉，既不像白天，也不像黑夜。一双赤着的脚踩到岩石上，冰冷坚硬的触感直让人内心发毛。

庄湘退无可退，站到了悬崖边缘。咸湿的海风刮得她脸生疼，酒红色的裙角飞扬，俯瞰下来如礁石之间生出的一只有毒珊瑚。

而悬崖两侧，一边是柏然，一边是左桔。

柏然笑里藏刀，一步步逼近。

“庄湘，我们的过去你都忘了吗？来，回到我身边吧。”

庄湘胸口起伏不定，一头凌乱的棕发随着摇头时的弧度在风中舞动，她盯着柏然，却像在对自己说话：“不……都过去了。我不会重蹈覆辙，不会。”

柏然冷笑：“你有退路吗？众乐不会全力捧你的，你最大的作品是我们的CP呀。”她笑得诡谲，红唇缓缓吐露出比海风更具穿透力的音色：“你说过，你的生命由强烈的爱构成，那么，一个人百分之百的爱和一万人百分之一的爱，你会选哪个？”

庄湘的唇抿成一道线，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柏然笑了笑：“你为什么不回答？其实这个问题对你而言很简单，你最火的东西不就是被粉丝奉若至宝的恋爱感吗？既然现在忘却了那种感觉，不如在生活里找找灵感，你觉得呢？”

“……”

“你为什么不说话！”毫无征兆的，柏然失控了。她从背后掏出一把刀，疯狂往自己手臂上划，庄湘顿时被吓得面色惨白。

“你怎么能离开我呢？你说好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甚至宁肯放弃掉你的粉丝，你为什么要变？！”

庄湘觉得视线里柏然的脸越发诡异，害怕地别过脸去，视线扭转，只见一人站在礁石之上，灰蓝色的风衣与大海融合，海浪在她身后翻腾。

那人平静地望着自己，缓缓张开双臂，像是说着：“我接住你。”

当然，这只是庄湘的内心所想，左桔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她似乎确切感到一丝安心。

“庄湘。”

两个人同时叫出她的名字。

“过来。”

庄湘内心升起一股决意，闭上眼，跳了下去。就在她即将落入左桔的怀抱中时，礁石突然碎掉，庄湘甚至来不及露出惊恐的表情，就和左桔一起坠入深海。

两人被彻骨的海水包裹，庄湘想去抓左桔的手，可左桔却缓缓浮上海面，而自己一直下坠着，向无底的深渊。庄湘惊恐地挥舞着双臂，激起无数的气泡，在她终于明白这不是现实的时候，梦境骤然坍塌，如一片被打碎的镜子，四分五裂。

同时，一个声音从深处响起。

“庄湘，醒醒！”

剧烈的失重感令庄湘惊醒过来，她坐在床上，睡眼惺忪，盯着面前的虚影看了半天。

“景艺？怎么是你？”

周景艺插着腰站在床前，微微喘着气：“你还说呢，你忘了今天上午有拍摄了？刚刚曼姐问我你在哪儿，给你电话也不接，我吓死了，赶紧上来找你。”

庄湘面色一变，把刚才的梦忘得一干二净，立马掀开被子：“……我还没化妆！”周景艺拉住她：“不急不急，我上来的时候接到通知，说拍摄改下午了。你先起来试衣服吧。”

庄湘长吁一口气，进卫生间洗漱。周景艺坐在地毯上平复着呼吸，无意瞥见床上比平常多放了一个枕头——微微发皱，显然人睡过的痕迹，不由瞠目。

她本来以为庄湘就算和左桔凑合一晚，也会毫不客气地让人家打地铺，没想到两人居然就同床共枕上了……她们已经到这一步了？

刹那，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你和左桔怎么回事？”周景艺倚在卫生间门上，庄湘透过镜子看见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顿觉莫名其妙。

“什么怎么回事。”

“少装，你俩昨晚为什么待在一起？”

庄湘咳了一声，强装镇定地把昨晚经历复述一遍，周景艺眯着眼睛看她：“照你这么说，她等你等到了晚上十一点？你让她进宿舍是为了照顾一只流浪猫？我不信。猫呢，昨晚没看见有啊。”

庄湘道：“我抱着呢，只不过用毛巾裹着，你大概没注意吧。”

周景艺半信半疑地扫视一圈房间，嘴里嘟囔：“哪儿有啊……”庄湘看她还不信，径直拉了人往阳台去。

“真的，就在这纸箱里，不信你看——”

周景艺看了看纸箱，突然啧啧两声，意味深长地回望庄湘。因为纸箱里空空如也。

庄湘也瞪大眼睛：“答答呢？”她看向周景艺，后者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无从得知。就在二人面对面干瞪眼的时候，只听“叮”的一声，庄湘的手机来了消息，正巧是左桔发的。

“醒了吗？我带答答去淮宠医院做检查了。”

庄湘立马举起手机：“你看，我没骗你吧！”明明是为了证明她没说谎，在周景艺看来却像在炫耀，还不等人看清楚又自顾自低下头打字回复，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周景艺端详她，突然架起下巴，七年老友的直觉告诉她，庄湘现在的状态看似平静如常，但她最近几个月肉眼可见的容光焕发。尤其是面对左桔的时候，她能感受到庄湘又有了雀跃的心情，不像和柏然在一起时那么紧绷，也不像分手后那么颓丧。

就像她此刻心情好，就会把窗帘拉开，让阳光光顾进来，而她自己也哼着欢快的曲调做手上的事情。

趁庄湘换衣服，周景艺逮着机会问：“你觉得左医生这个人怎么样？”

庄湘不明所以：“挺，挺好的啊。”

周景艺附和：“我也觉得你们蛮搭的。”

庄湘顿了顿，突然咂出她言外之意，投去犀利的目光：“我的意思是，当朋友挺好的。”周景艺知道庄湘向来嘴硬，直截了当说：“我看你和她在一起挺开心的，满面春风。丫头，你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你在说什么，我才不会和她在一起！”庄湘皱着眉打断她，说完却觉得自己反应过大，反而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又忙解释：“她那一副没有世俗**的模样，肯定从来没谈过恋爱，我早就说过，绝对不谈‘前人栽树’的恋爱！况且……她也不是我的理想型。”

周景艺识趣地不再提左桔，顺着话茬接下去：“那你理想型什么样的？”

“首先要浪漫，和浪漫的人在一起，肯定不会觉得无趣，每天都过得像童话一样，多有意思。当然，要会照顾人，体贴细心，对我好，把我放在第一位，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我。我需要她的时候会立马出现在我身边，同时也不随意干涉我的选择……”说到这儿，庄湘感觉伤疤隐隐作痛，于是住了嘴，只默默发誓，坚决不接受圈内人。

“你还做梦呢！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完美的人！”周景艺听她说完一大堆形容词，摇了摇头，起身走开：“说真的，你理想型说再具体，最后现实喜欢的也不一定是这样的。我饿了，我去煮个蛋吃——我鸡蛋呢？！”

“啊，我吃了。”

“你吃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白煮蛋吗？”

“嗯……不是白煮蛋。”

周景艺驳道：“不是？就你那煎个蛋都不会的厨艺，除了白煮蛋还能做什么？呀，难道是左医生下的厨？”话题峰回路转，庄湘打了个激灵，插科打诨：“厨房的冰箱里不还有那个吗？你再不喝肯定就要过期了——我该去化妆了，你请便。”

周景艺关上冰箱，小声嘀咕：“谁大早上喝小麦果汁……”说着拿手机点外卖去了。

庄湘画了个淡妆，随便套了件衬衫就打车前往工作地点。然而坐到车上，距离曼姐通知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庄湘估摸着车程不过二十分钟，不如先去趟宠物医院，反正两个地方离得近。

便拿起手机给左桔发消息：“你在宠物医院吗？”

过了一会儿，左桔回：“在，你要过来吗？”

庄湘看着导航显示快到了，干脆拍了张照发过去。正等回复，司机忽然停了车，一脸歉意：“姑娘，淮宠医院附近在修路，麻烦你走两步了。”

刚下车，巧的是，左桔就站在路口。

庄湘意外地走到她面前：“这么巧？你从宠物医院出来了？”

左桔对上她眼睛，目光有一瞬闪烁：“我怕你找不到路。”庄湘倒是没太注意，很自然挽上她臂弯：“走吧。”

左桔道：“我今天要回学校办点事，正好淮宠就在附近，所以带了答答过来。早上看你睡得熟就没吵醒你。”

庄湘“嗯”了一声，道：“我也是在附近有工作，顺便过来看看小猫而已。”

下午四点，正碰上小学放学，放学的孩子纷纷涌出，欢天喜地扑进大人的怀抱，除此之外，摊贩同样洋溢着笑容也开了工。一眨眼，人人手里都多了些东西，或拿着热狗，或捧杯奶茶。

左桔不禁感叹：“小孩子的快乐真简单，一根烤肠，一杯奶茶就能满足。”

庄湘笑：“小时候我爸妈也这样，每天放学都来接我，手里拿着各种吃的喝的，生怕我在学校受了委屈。”

“真好。”左桔低垂着眉眼，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从上小学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人上下学，第一天开学还因为迷路差点被人拐去了，幸好遇到邻居姐姐才没出事。”

“啊？你爸妈也太心大了，好歹送一送呀。”庄湘朝她投去惊讶的目光，左桔却笑着说：“我爸妈当时已经离婚了，我妈她很忙，没空管我，所以刚上小学的那段时间，放了学我都是跟在别人家父母背后走的，不然心里总发怵。”

她语气很云淡风轻，庄湘听着有些可怜，不由放慢了脚步，落在左桔后面。

“小时候看他们吃烤肠，可羡慕了。”左桔余光瞥见站在马路边，手里拿着一根烤肠互相喂的母女俩，不由被温馨的画面打动，嘴角扬起弧度：“说起来好笑，记得有次我馋得不行，也去买烤肠，结果掏出来一张百元，人老板怕我这钱来得不明，死活不肯卖给我，最后烤肠没吃到，钱也在半路上掉了，回到家家里还空荡荡的，一个人委屈得直哭。”

她半天没等到回话，一扭头，发现庄湘站在距离自己两米的位置，鼻头红红的，眼前像蒙了层雾气，神情有些凝重。左桔突然慌了神，手足无措，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你怎么……哭了？因为我吗？”左桔一脸讶异。她没想到庄湘这么感性，仅仅是听她叨叨了一些童年囧事就低了情绪。庄湘吸了吸鼻子，接过纸巾，倔强地别开脸：“谁哭了？我迎风泪。”

左桔点点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自觉有股暖意流入心里，化开了什么。她悄悄瞟一眼庄湘，后者微抿着唇，鬓发被风轻轻拂动，金色的阳光落在她眉眼间，宛若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到了。”

淮宠医院处于楚淮市淮东路，是楚淮大学动物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左桔有个朋友正好在里面做见习医师。

庄湘一进医院就直奔猫猫笼位，在一众眼花缭乱的猫咪中寻找那个潦草的小身影：“答答？答答？”

答答听见她的声音，在笼子里来回踱步，叫个不停。庄湘见了它，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隔着笼子用手指摸着它的头顶。左桔见庄湘情绪没那么低落了，微微松口气，让她就在这儿陪答答，自己去找医生问问情况。

过了一会儿回来，庄湘问：“答答怎么样？”

左桔让她放心：“祁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些营养不良和炎症，再用药观察两天就可以接回家了。”

庄湘听了，欢喜地捏着答答的肉爪：“跟我回家好不好呀，答答——”

两人逗了一会儿猫，庄湘正拿了一支零食准备喂答答，忽然接到曼媛的电话，通知她尽快赶到现场拍摄。庄湘挂了电话，回到笼位前，答答吃完了猫条正用爪子清理自己的脸。左桔正给答答添水，抬头看见她恋恋不舍的神情。

“去忙吧。”

拍摄结束时已接近十点。城市的夜景更显繁华，川流不息，车辆的灯光映在行人的脸上，行人或匆忙或悠闲的身影映在商店的橱窗上。

庄湘戴着口罩和棒球帽，行走在街头。

这里的位置比起市中心来说，还算僻静，由于道路限制，路边的小吃摊都陆陆续续准备收摊回家。

庄湘走了两条街才找到一个卖烤肠的摊主，买下两根后，她拿着冒着热气的焦香的烤肠漫无目的闲逛，最后不知不觉在楚淮大学门前停下。

这个点正是大学生们外出回学校的时间，年青的女孩或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或独自背着背包沉浸在耳机的音乐中，或一脸疲倦两两搀扶进校。虽各有不同却一般鲜活，庄湘看着心中触动，小小遗憾了一下，因工作原因，她都没怎么好好享受过大学时光，不知道这种每天上上课偶尔出去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热气慢慢散去，烤肠的色泽也暗了下来，刚才还诱人的香气已经只剩下凑近才能闻见的辣椒气味。

庄湘一口没吃，也不知道是否还要把这冷掉的不再美味的烤肠拿在手里。正犹豫要不要找垃圾桶扔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

“你还没回家？”左桔看见她，有些不可思议。

庄湘连忙把两根烤肠藏在背后，道：“我一个人随便逛逛。”

左桔端详她片刻，笑着点破：“把烤肠拿出来吧，我都看见了，难不成你要一个人吃两根？”

庄湘嘴上还不服：“我一个人吃两根怎么了，又不是吃不下……”但看着她伸过来的手，还是乖乖把一根烤肠递过去，嘴里嘟囔：“就是有点凉了。”她原本担心烤肠冷掉就不好吃了，现在看见左桔一口一口吃得不亦乐乎，便放下心来。庄湘咬下一口烤肠，咸香弹牙，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吃。

庄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买烤肠，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白天左桔说羡慕时的神情被她印在了脑海里，总之她想做什么事就会立马去做，只要她觉得值得。

两人慢慢吃着烤肠，漫步街头。

左桔轻声道：“你是不是听了下午我说没人接我放学，所以专程来等我的？”

庄湘表面白她一眼：“美得你，我只是想搭个顺风车，省点打车费。”实则是被说中了不好意思承认，奈何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于是故意多说些话掩饰。

左桔笑着点头，也不接话。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庄湘正疑惑左桔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但看她在前面走着，步子稳而快，自己垂眸跟在她身后，倒也跟得上。神奇的是，无论她怎么走，地上两个影子始终叠在一起，莫名给人安心的感觉，于是也没再主动搭话。

等上了车，左桔才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对着副驾驶位说：“你今晚还有工作吗？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好啊，我正好还欠你一顿饭呢，我请你吃吧。”平静下来的庄湘不再躲避视线，大大方方直视着左桔的眼睛。暖色的灯光在二人目光中流淌，连带着脸上也能感觉到一丝暖意。

左桔率先收回目光，摆弄方向盘：“你原来记得，我还以为你随便买两根烤肠就把我打发了呢。”

庄湘哼哼两声：“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左桔认真开车时不怎么说话。车内很安静，在微冷的空气里，车窗慢慢结起一层雾，庄湘便用手指在车窗的小角落画圈。左桔看路况时瞥见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注意到雾蒙蒙的玻璃上多了几个简易图案，角落还隐隐有一个“左”字——在空白处写人名的行为，左桔只在上初中时见过，不由笑了一下。

庄湘立马扭头：“怎么了？”左桔摇头，随口问：“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

“忙起来挺好的，就是最近曼姐老是拿我跟柏然做比较，有点烦。”说着她打了个哈欠：“要是不用看见她就好了。”

左桔挑眉：“那先恭喜你了。”庄湘一听，本来快要合上的眼睛立马睁开，直勾勾盯着她：“嗯？”

左桔不紧不慢打了圈方向盘，在红灯前停下，方才跟庄湘对视：“柏然已经跟公司解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