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二年·上元夜
京畿自腊月起便落雪不止,至正月十三忽放晴。雪光与月色交映,把十里御街刷得如同白昼。
礼部早两个月前便传谕:今年边关大捷,上元灯市准加放两夜,琉璃灯可高至七层,火树银花不禁。
京城,灯市如昼,十里长街挂满了琉璃灯。
那一年,沈棠八岁,谢珩九岁。
沈棠是镇北侯独子,自小被扔在京城做“质子”——侯爷怕皇帝疑心,把儿子留在天子脚下读书。
谢珩是内阁次辅的庶子,生母早亡,养在偏院,白天太学旁听,夜里抄经养晦。
两个“没人要”的小家伙,被各自家族塞进太学最偏僻的厢房,成了同舍。
十四那日,内府把最后一车灯骨运进正阳门。
沈棠趴在太学后廊的栏杆上,看匠人抬着一只尚未糊绢的“走马兔”灯——竹篾扎成,骨架中空,只蒙了半片白纱,内里烛火一燃,兔眼即转。
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巧之物,不觉看得出神,直到身后有人轻声道:
“你喜欢?我替你扎一只更大的,兔眼嵌琉璃,转起来像活物。”
沈棠回头,见谢珩披着一件半旧狐腋裘,袖口露出半截冻红的指。
他手里正捏着一根极细的竹篾,指节微弯,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你会扎灯?”沈棠眼睛一亮,随即又皱眉,“可夫子说,君子远庖厨,亦远百工。”
谢珩低笑,声音散在雪气里:“夫子也说过,‘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我既无友,便只能与竹篾为伍。”
当夜,太学诸生皆赴国子监宴,厢房只余二人。
谢珩真的取出竹篾、桑皮纸、鱼胶,在案上排开。
沈棠盘腿坐对面,看他以竹为骨、以纸为肤,指尖翻飞,竟像在拆解一柄长剑。
戌正,灯成——比市售的大一倍,兔耳以细绢绷成,内藏一圈小风车,火烛一燃,热风鼓荡,兔耳便轻轻颤抖,如欲振翅。
沈棠看得呆住,半晌才道:“你这双手不该拿笔,该拿刀。”
谢珩正低头剪最后一缕流苏,闻言指尖微顿,一滴血珠滚落在雪色绢上,像早春第一朵海棠。
他随手把血珠拭去,抬眼笑:“刀要杀人,灯只照路。”
十五夜,市声如沸。
沈棠提着那只“活兔”灯,在人群里被冲得东倒西歪。
他抱剑蹲于糖人摊前,泪涌得无声——并非惧,而是憾:原来人间热闹如许,而他只能做一枚被寄存的棋子。
忽有暖黄灯光罩下,谢珩弯腰,以袖口替他拭泪,袖上带着淡淡的梨木香。
“哭什么?我认得你,沈定之,你是我那舍友。”
沈棠抽噎着反驳:“我没哭,男儿流血不流泪。”
谢珩想了想,把新扎的兔灯递给他,又接过他的木剑,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摩挲,像在抚一道未愈的伤。
“那就把眼泪留给我,你只管笑。”
话音落下,灯市万千人声似被大雪吞没,只剩兔灯里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出极轻的脆响——像某种誓约的锁扣,轻轻合拢。
春
御花园西垣有老海棠,树龄逾百,根骨已空,每年却照发新花。
沈棠听闻那花是昔年武宗手植,花最烈,色最深,便起了偷摘之念。
三月十六,午后,两人翻窗入园。
谢珩在树下望风,沈棠如猴般攀上最高枝,欲折那最红的一簇。
不料枯枝骤断,他直坠而下,脚踝磕在假山石上,一声脆响。
谢珩扑过去接,只来得及垫在他颈后,自己膝骨重重磕地,却一声不吭。
回舍一路,沈棠趴在他背上,听他气息微乱,却仍嘴硬:“下次再摔,不用管我。”
夜里,谢珩蜷坐榻边,以冷巾敷他踝脚踝,敷着敷着自己却歪倒睡去,手里还攥着沈棠落下的袜带——月白绫,已洗得发毛,带尖绣有一枝歪歪海棠,像孩童的涂鸦。
沈棠睁眼看他,窗外一钩新月,清辉落在谢珩睫毛上,像结了一层薄霜。
他忽然伸手,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睫毛,谢珩在梦里皱眉,却未醒。
沈棠悄悄把袜带抽回,藏进枕下,心跳声大得仿佛更鼓。
夏
太学偏院有老井,青石栏被磨得发亮。沈棠畏暑,夜里翻来覆去,背脊生满痱子。
谢珩遂于午后无人时,把两张竹席浸在井水里,日落时取出,晾至半干,两人挤一张,另一张覆于其上。
竹纤维吸饱冷水,带着幽暗的井气,沈棠一贴上去便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侧过身,数谢珩睫毛——那睫毛极黑,尾端却带一点微翘,像墨笔收锋时轻轻一顿。
“谢子玦,为什么你的睫毛比我长?”
谢珩闭眼,声音低而软:“因为我比你先长大,先护你。”
沈棠不说话了,只伸手去碰那睫毛,指尖被睫毛扫得发痒,心里却生出莫名的惶惑:
若有一日,此人先他一步踏入成人世界的深渊,他该如何追随?
思及此,他悄悄把额头抵在谢珩肩窝,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松烟墨味,像幼兽第一次识得巢穴。
秋
九月,谢珩染风寒,太医院不肯给庶子用药,只赐两碗姜汤。
沈棠听得怒火中烧,夜里潜至太医院后窗,以木剑撬开药橱,抓了一包“桂枝汤”原方。
甫一转身,却被当值太医拿住,杖十下手心。
回舍时,他把手背身后,冲谢珩咧嘴:“小伤,我皮厚。”
谢珩却拉过他腕,以温水冲净血污,又低头轻轻吹了吹。
那气息拂过掌心,像秋夜第一缕凉风,沈棠猛地缩手,却被攥得更紧。
谢珩哑声道:“沈定之,你再受伤,我就……”
烛火摇晃,映得他眼底一片赤红,像枫叶浸了霜。
冬
腊月初七,雪下得密,太学炭火不足。
沈棠初离北境,第一次做噩梦:梦见北狄破关,父亲被长枪钉在雪野,血漫过马膝。
他抱着枕头钻进谢珩被窝,牙齿打颤,却倔强地一声不吭。
谢珩没问,只把他按进怀里,一手捂他耳朵,一手轻轻拍背,掌心温度透过中衣,像暗夜里唯一不灭的篝火。
沈棠在梦里呜咽:“雪…雪停了没有?”
谢珩低头,以唇碰他发顶,声音低得近乎自语:“别怕,我在。”
那一夜,少年在另一个少年怀里蜷成一张弓,而弓弦被温柔地、一寸寸地松开。
窗外雪片撞纸窗,扑簌簌,像无数白蝶扑火,却终被夜色温柔吞没。
承平十五年二月节·惊蛰
雷始发声,蛰虫咸动。
是日,京中循例以百草灰撒墙根,谓可驱虫;而皇城司却在寅夜悄然开明德门,送一人一马出关。
——镇北侯世子沈棠,年十一,赐金符,许随父军中历练,即日离京。
前一夜,雪未化尽,城墙根下结着薄冰。
谢珩提灯而来,灯罩是油纸新换的,映得他下颌线如刀背,冷而薄。
二人并肩坐在垛口阴影里,中间只隔一坛梨花酿,酒面浮着碎冰,像一弯将碎未碎的月。
沈棠仰头灌下,呛得伏膝直咳,咳得眼泪都溅到谢珩手背。
谢珩垂目,以指腹把那滴泪轻轻抹进自己袖口,像收藏一颗迟到的雪粒。
“等我封狼居胥,”少年哑着嗓子,“回来带你逛遍京城花楼!点最贵的花魁,喝最烈的烧刀子!”
谢珩没笑,只将杯中酒倾在城砖缝里,酒液瞬间被吸干,像从未存在。
他从袖中摸出那枚玉玦——外径一寸,内缺一线,白而微青,有冰裂纹,像冻住的闪电。
系绳是旧日褪色的宫绦,他低头替沈棠结在剑穗最底端,指尖被铁冷剑锋映得苍白。
“玉缺为玦,”他声音轻得像在数更鼓,“古人以玦赠远,示‘决绝’。可也示‘绝处逢生’。”
沈棠咧嘴,虎牙尖利:“文绉绉,听不懂。”
谢珩抬眼,眸色深得像无星之夜,忽然伸手,最后一次替他理了理鬓边散发——指背擦过少年耳廓,带一点不易察觉的颤。
“沈定之,”他道,“你活着回来,我就告诉你,我真正想要什么。”
城门洞开,晨雾如铁衣。
沈棠翻身上马,雪色披风被风鼓起,像一面不肯低头的旗。他回头挥手,笑得野而亮:
“谢子玦,反正我欠你一次,回来还!”
马蹄声去,谢珩仍站在阴影里,指节攥得发白。
良久,他摊开掌心——那里躺着沈棠昨夜遗落的袜带,旧月白色,带尖绣歪歪一枝海棠,被体温暖得微潮。
他低头,以唇碰了碰那枝海棠,像碰一簇不敢惊动的火。
承平十六年·边关
雁门第一场雪,在八月十五。雪片大如席,落在营帐顶,簌簌如更鼓。
沈棠从百夫长做起,第一次上阵就砍了北狄先锋,血溅雪原。
夜里他抱着玉玦睡觉,被副将笑:“世子想家?”
他嗤笑:“想个屁!”
却拿袖口细细擦玉玦,擦到发亮。
他每升一级,就写一封信,用火漆封了,托驿卒带回京城。
信里没有一句“思念”,只写:
“今日砍敌首三百,剑穗断,玦未损。”
“雪埋马膝,想起某人怕冷,寄狐皮一张,不知他收到没。”
“夜读《六韬》,满纸写‘珩’字。被副将窥见,笑我字丑。老子用拳头教他认了一遍。”
……
沈棠把信折成方胜,塞进牛皮箭囊最底,与玉玦贴胸而放。
夜深,他常摸黑坐起,以指腹描那玉缺,描到指腹发麻,才倒头睡去。
梦里总是同一帧:谢珩站在太学海棠树下,手里提一盏兔灯,灯罩破了一角,火光漏出来,像一汪不肯干涸的泪。
所有信,驿卒只送到谢府门房,再没回音
——因为谢珩被锁谢氏祠堂,在承平十五年三月,沈棠离京后第七日,理由是“与武将私交,坏族清誉”。
祠堂幽暗,只一盏豆油灯,灯芯短促,像垂死之人的呼吸。
父命:“跪至知悔,乃可起。”
谢珩便跪,背脊笔直,像一柄插入牌位缝隙的薄剑。
每收到沈棠信,他拆,读,折成海棠状,塞进袖内。
袖袋渐满,膝下青砖渐凉,灯油渐涸。
三月后,父再至,问:“悔否?”
谢珩抬眼,眸色比灯芯还亮:“珩,领罚。但心不可逐。”
父怒,拂袖去,命加锁三重,窗封木板,只留一线天光。
谢珩便在那线天光下,以指尖描摹信上字迹,描到指节破皮,血染纸背,像给每朵海棠添了蕊。
承平十八年
沈棠十四,升云麾校尉,赐铜印,印背刻“雁门沈棠”。
献俘归京,却未准入城,只许驻驿京郊。
是夜,他独骑绕至太学后墙,翻墙入院。
海棠树被雷劈去半边,焦黑里抽新芽,像不肯死去的旧年。
他蹲在树下,以匕首掘坑,把铜印埋进去,覆土,压平。
月光冷白,照得他影子瘦而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谢子玦,”他低声道,
“我回来了,可我没见到你。”
风吹树梢,新芽颤颤,像欲言又止。
他伸手,想碰,又怕惊动,最终只收回袖中,翻身越墙而去。
雪落无声,覆住新掘的土,像覆住一段无人知晓的归途。
远处祠堂窗棂,谢珩被锁在二楼,手里攥着那枝旧海棠,指节泛白。
两人隔着一道高墙、一场夜雪,错过第二次。
承平十九年
沈棠十五岁,再升"宣威将军",实掌三千轻骑。
谢珩年十六,高中探花,却拒翰林,自请入东宫,教太子读书。
金殿对答,皇帝笑:“庶子野心不小。”
谢珩叩首,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骨:“臣只想离权力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足够在边关急报入京的当夜,能亲手扣住那封折子,不让它落入旁人指缝;
近到足够在有人欲以“通敌”构陷镇北侯府时,能先一步将折子撕得粉碎;
近到足够护住那个远在边关、每次写信都只写"玦未损”的傻瓜。
殿外春风带刀,吹得他官袍猎猎,像一面迟升的旗。
皇帝凝视良久,忽笑:“准。”
承平二十年
谢珩入东宫第二年,已掌半个内阁。
夜深,他独对奏折,于封皮内层,以极细狼毫,画一枝海棠——花五瓣,蕊一根,蒂一叶,与沈棠袜带上那枝歪歪扭扭的绣迹,分毫不差。
画成,以指甲轻轻刮去表面浮朱,便无人可见。每画一枝,他于心里低道一句:
“沈定之,我还未老,你莫战死。”
有时案牍繁重,他伏案睡去,梦里又回到太学雪夜:
沈棠抱着枕头钻进他被窝,牙齿打颤,却硬撑着不落下泪来。
他伸手,想把那人按进怀里,却揽了个空……
冬末,边关再急。
沈棠率三千轻骑,深入敌后,断北狄粮道,归途被围,失踪七日。
驿报入京,谢珩正于东宫讲《春秋》,闻言指节微顿,朱笔坠地,溅起一点猩红。
太子讶:“先生?”
谢珩俯身拾笔,声音低而稳:“臣失仪,殿下恕罪。”
当夜,他于内阁独对烛火,拆开封存已久的信——那是沈棠最后寄来的,信上只一行:
“玦未损,人未归,勿念。”
谢珩以指尖描那“勿念”二字,描到纸破,指尖渗血。
他忽低笑一声,将血珠抹在唇上,像涂一抹不合时宜的口脂。
“沈定之,”他轻声道,“你若敢死,我便敢鞭尸——然后随你入地狱,问你讨回那句‘还没说出口的想要’。”
烛火跳,窗外雪落,像一场迟到的惊蛰雷,在两人头顶滚滚而过。
少年们就这样,把“无猜”两个字撕成两半:
一半随沈棠埋进雁门关外的雪,
一半被谢珩折成海棠,藏入奏折的封皮。
等待下一次重逢,
等待把“年少”写成“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