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陆临在柳府已住满一年。
香依旧每日燃着。
管它是真是假,院里那抹红,总归是日日陪着他的。
白天,他临窗翻书,少年就坐在窗沿,晃着腿,讲府里的新鲜事。
“新姨娘昨儿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哭声震天响,把我爹乐坏了,赏了全院婆子各二两银子呢!”
陆临挑眉:“怎么,多了个弟弟,不高兴?”
少年哼了声:“哪有?那小子白白嫩嫩的,可胖了,昨儿我凑过去看,他还对着我笑——算他识相,知道认大哥。”
陆临无奈失笑。
这一年,灾情渐渐缓了,街上的粥棚撤了,陆音也胖了不少。
上个月出府见她,小姑娘还拉着他的手,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夜里,陆临偶有梦魇,梦见灾年的饥寒,梦见柳府的阴森,少年就坐在床边,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那调子很熟悉,是柳商弹了十年的那首,也是柳忆当年学了几个月,都没学好的那首。
有时,陆临问起:“你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少年沉默了。
陆临这才想起,眼前人是假的,怎么可能知道真正的死因?
就算说出来了,也不过是他凭着《八卦录》里的只言片语、柳夫人零碎的回忆,自己编的故事。
傍晚,柳商来了。
他如今已定下去京城的日子——柳夫人托那位大将军,替他谋了个校书郎的差事。
官不大,升转却不难,再过半月便要启程赴任。
“大嫂,”柳商递来一个锦盒,“这是江南产的松烟墨,质地细润,你平日爱画,或许能用得上。”
陆临接过,刚要道谢,身侧就“飘”来一道红影。
“诶诶诶?二弟弟,又来送东西?你那差事,是我托梦跟娘求的,你要谢也是谢我!”
陆临忍着笑,道谢:“多谢二少爷,此去京城路途远,你多保重。”
柳商看着他,欲言又止——自香的秘密被挑明后,陆临便不再刻意扮女子。
如今素衣松发,反倒比先前的女儿装,多了几分山野少年的朗气。
柳商喉结滚了滚,终是没忍住问:“你……何时走?”
陆临如实答道:“如今灾情已平,粮食也凑得差不多了……再过两个月吧。”
他顿了顿,又开口:“二少爷,府的旧事,你能与我说说嘛?”
“你是指?”
“关于夫人的。”
柳商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好。”
那一夜,两人坐在院子里,讲了很久。
府里的旧事,并不算秘密,只是没人跟陆临这个“外人”多提罢了。
柳商敢开口,是因为这事的根,本就埋在他生母身上——周姨娘。
别看柳老爷如今老态龙钟、对柳夫人唯唯诺诺。
年轻时,那可是个会讨姑娘欢心的角色——长得俊不说,还嘴甜舌滑,情话一套接一套。
柳夫人当年,便是被他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迷了心窍。
那时的柳夫人,可是当朝大将军的嫡长女,金尊玉贵,何等风光?
先皇曾有意为她赐婚,属意的人选,正是如今的圣上。
可柳夫人却铁了心,说自己心有所属,非柳老爷不嫁。
这事把老将军气得够呛,放话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
谁料柳夫人性子也烈,竟真的与娘家划清了界限,执意下嫁柳老爷。
可柳老爷娶她,从一开始就带着算计——柳老爷看重的,从来不是她的人,而是她背后将军府的权势。
刚成婚那几年,柳老爷还装模作样供着她,总觉得老将军终究疼女儿,迟早会松口,帮衬柳家生意。
可左等右等,老将军不仅半分情面不讲,还在暗中使绊子。
眼看“攀高枝”的算盘落了空,柳老爷对夫人的耐心也耗光了。
尤其在夫人怀着柳忆、身子最重的时候,他堂而皇之地纳了第一个妾——也就是柳商的生母,周姨娘。
周姨娘出身不高,是柳老爷从戏班子里赎出来的,性子软,模样却俊,一双眼睛像含着水,瞧着就让人心疼。
柳老爷纳她,一半是泄愤,故意气气那“高不可攀”的柳夫人,一半也是图省心,周姨娘不像柳夫人那般有脾气,事事都顺着他。
柳夫人本就出身将门,性子傲得很,哪受过这种委屈?
可那时她怀着柳忆,肚子大得像揣了个球,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躺在床上,连发作的力气都没有。
生柳忆那日,她偏逢难产,血崩不止,情形凶险,几乎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差点母子双亡。
万幸的是,柳夫人的弟弟,小将军专程从京城赶来,还带了两个宫里的御用接生嬷嬷。
正是靠这两位嬷嬷的手段,才把柳夫人母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可惜那时边境战事吃紧,小将军只在府里待了半日,叮嘱婆子好生照料姐姐,便又披甲策马,赶去了边疆。
后来府里老人私下说,那两个宫嬷嬷,还是小将军背着老将军,亲自去求了皇上才换来的。
先皇对当年柳夫人执意下嫁商贾的事本就不满,若不是小将军立了军令状,说若不能平定边境之乱,便战死沙场、绝不独活。
先皇这才松口。
柳忆出生,是个男婴。
柳老爷的心思又活了——这可是将军府的嫡亲外孙!
老将军就算再狠,总不能不管亲外孙吧?
更何况,如今将军府虽是老将军掌权,但迟早要交到小将军手里,而小将军那般疼姐姐……
他对柳夫人的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每日雷打不动地往正院跑,嘘寒问暖,对柳夫人和柳忆更是宝贝得不行。
柳夫人本就念着骨肉,见他这般“回心转意”,心也软了。
那段日子,一家三口,倒也真过了段安安稳稳、有说有笑的好日子。
可这好日子,没持续几年,变故就来了。
柳忆四岁那年,老将军力战殉国,尸骨尚未归乡,小将军又困守孤城、生死不明,还被奸人构陷,扣上了“通敌叛国”的重罪。
一夜之间,风云变色,天翻地覆。
奇怪的是,此事传回朝堂,先皇却迟迟没有动作。
一来老将军刚血洒边疆、尸骨未寒,此时追责,恐寒了军中将士的心。
二来小将军“通敌”的证据模糊,多是旁人臆测,并无实据。
更何况,小将军年少成名,曾屡立战功,是实打实的国之栋梁。
先皇对他本就存着几分惜才之心,自然不愿仅凭几句流言,就贸然定他的罪。
于是下了道旨意,以“老将军忠烈可嘉、小将军战功在身”为由,暂不追究“通敌”传言,只说“待战事平息、小将军归来,再行彻查”。
消息传回柳府时,柳夫人正怀着第二胎,给柳忆梳着小辫子。
柳老爷听说此事,脸都吓白了。
老将军没了,小将军“通敌”,将军府眼看就要倒台了!
要是这罪名坐实,他们柳家也要跟着陪葬!
自那以后,他彻底撕下了伪装,日日在府里摔砸抱怨,话里话外都骂柳夫人是“克父克弟的灾星”,骂她连累了整个柳家。
柳夫人怀着身孕,本就身子重,又被他这般磋磨,没多久,就动了胎气,早产了。
这一次,比生柳忆时还要凶险。
血水流了满床,是她自己咬着牙,硬生生熬过来的。
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大夫还私下说,经此一遭,柳夫人这辈子,再难有孕。
柳夫人的心,就是从那时起,彻底冷透的。
父亲死了,弟弟蒙冤,丈夫凉薄,连腹中的孩子也没能保住。
这世间的苦,好像一夜之间,全压在了她身上。
唯一能让她牵挂的,只有身边那个还不懂事的柳忆了。
她不再指望夫妻情分,把对父亲的愧、对弟弟的念、对亡胎的疼,都砸在了这个儿子身上。
柳忆身子弱,她就请最好的大夫,炖最贵的补品。
柳忆喜欢听戏,她就请戏班子进府,连唱半个月。
柳忆爱记那些市井八卦,她就吩咐下人,每日把街上的新鲜事说给儿子听。
可她越是护着,柳忆就越病弱,越像个养在温室里的花,经不得半点风雨。
之后的两年,是柳夫人这辈子最阴暗、最熬人的两年。
周姨娘怀孕了,足月生下个儿子——正是柳商。
那孩子生下来就哭声洪亮,脸蛋红扑扑的,满月时便能咯咯笑,比起常年药不离口、弱不禁风的柳忆,简直是天差地别。
柳老爷乐坏了,对这个庶子宝贝得不行,日日往周姨娘院里钻,对周姨娘的态度越发纵容。
那两年,边境的消息传得极慢,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也多是些模糊不清的传闻。
有时说小将军突围了,正往京城赶。
有时又说孤城已破,小将军战死了。
真真假假,没人能说清,只把柳夫人悬着的心,反复撕扯。
外有弟弟生死未卜,内有家宅不宁,柳夫人就像走在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上。
脚下是泥沼,四周是寒风,唯一的光,只有柳忆那句软软的“娘”。
可就连这点光,周姨娘也容不下。
她开始在柳老爷耳边吹风。
起初只说自己出身低微,怕将来孩子长大了,受柳忆这个嫡子的气,怕自己护不住他。
后来,见柳老爷不反驳,胆子便大了。
“将军府那边迟迟没消息,姐姐如今……怕是也没了靠山。她那个儿子,身子弱成那样,药罐子不离手,怕是也活不久了。”
“老爷您是一家之主,府里总该有个能撑事的主母,我不求别的,只求能和姐姐平起平坐,好好带大商儿,替老爷分忧……”
几句挑唆,正戳中了柳老爷的心思。
他本就不喜柳夫人的强势,当年娶她,全冲着将军府的权势。
如今柳夫人没了靠山,在他眼里,早就不配再做柳家的正室。
于是没过多久,柳老爷竟铁了心,真要“抬平妻”。
他要让周姨娘与柳夫人平起平坐,同为柳家主母,连柳商的名分,也要改成嫡子。
府里的下人得了风声,看柳夫人的眼神都变了,连周姨娘出门,都敢悄悄换上正红色的衣裙。
却不曾想,“抬平妻”的文书还没拟好,小将军凯旋归朝的消息就传来了。
“通敌”的罪名,先皇已下旨平反。
小将军班师回朝那日,京城万人空巷。
先皇亲自出城相迎,加官进爵,赐了黄金万两、良田千亩。
没几日,小将军就从京城赶到了柳府。
沙场之上,他身中数刀、血流不止时,没吭过一声;被诬陷通敌、困守孤城时,也只咬牙撑着,从没想过认输。
可路上,听到姐姐的遭遇——早产失子、再难有孕,日日被磋磨,还要受姨娘的气。
这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竟气得浑身发抖,眼眶红得吓人。
赶到柳府时,他没见柳老爷,而是下令封锁柳府,彻查府中旧事。
没过半日,府里的老人、稳婆、伺候过柳夫人的丫鬟婆子,全都带到了他面前。
刑讯之下,真相很快水落石出——柳夫人当年的难产,不是意外;柳忆自幼体弱、药不离口,也不是天生的。
这一切,都是周姨娘的手笔。
她买通稳婆,在汤药里加了寒凉之物,害得柳夫人大出血。
柳忆自幼病弱,是她日日在孩子的汤药、辅食里掺慢性毒,慢慢磋磨。
就连柳夫人再难有孕,也是她暗中买通大夫,在调理身体的药里加了绝育的成分。
桩桩件件,皆是毒计。
证据确凿,小将军怒火中烧,让人把周姨娘拖到正厅,当着柳老爷和全府下人的面,下令杖杀。
陆临听完这些旧事,久久无言。
他原以为柳夫人的执念,只是单纯的思子成狂。
却没曾想,那执念背后,是半生的磋磨、数不清的背叛,和拼尽全力才护住的一点骨血。
柳商继续说:“将军当年怒到极致,本想连我和父亲一同杀了,是母亲拦着。”
“母亲说,父亲虽凉薄,却是大哥的生父,杀了他,大哥这辈子,就真的没爹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至于我……还什么都不懂。”
“后来呢?”陆临轻声问。
柳商答:“后来,府里的事,全由母亲说了算。将军回了京城,每隔几月,就派人来查府里的事,确保母亲和大哥安好。”
陆临深吸一口气:“二少爷,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柳商摇头:“没什么,这些事,憋在心里太久了,说出来,也痛快些。”
他顿了顿,又道:“我此去京城,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陆临愣了愣:“为何?”
“母亲有将军照拂,府里有父亲打理,我留在这,除了给大哥弹弹琴,也没什么用。”
陆临点头:“也好,京城繁华,或许能让你忘了府里的旧事。”
柳商笑了笑,没再说话,起身告辞。
夜色渐深,陆临转身回屋时,就见红衣少年坐在窗沿,晃着他的大长腿。
陆临问:“柳忆,这些事,你都知道嘛?”
少年答:“我不知道,娘从来没跟我提过。她总说,我只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别的都不用管。”
“那现在知道了,你……恨吗?”
恨周姨娘的狠毒,恨柳老爷的凉薄,恨自己短暂的一生,都在病痛和算计中度过。
少年沉默很久,才开口:“不恨,就是有点气。气她凭什么害我娘,气爹为什么不护着娘,也气自己小时候总生病,让娘天天担心。”
陆临心头一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少年的衣角——明明是空的,却好像真的触到了一般。
“柳忆,你娘很爱你。”
“我知道。我也很爱她。”
半月后,柳商启程赴京。
陆临去送了,递给他一个布包:“里面是些点心,路上饿了垫垫。此去京城,万事小心。”
柳商接过布包,喉结动了动:“你……也多保重。去了江南,若有机会,我会去找你。”
陆临笑了:“好,我在江南等你,带你吃最好的鱼米,看最美的荷花。”
“好。”
马车驶远,陆临转身回府,刚走到月洞门,就见一抹红影晃过。
“他走了?”少年音带着点小别扭,“哼,走了也好,省得总来送东西,扰我清净。”
陆临挑眉,快步跟上:“怎么,又吃醋了?”
“谁吃醋了?我只是……只是觉得他走了,府里的八卦少了很多,不好玩。”
“好好好,不是吃醋,是为了八卦。”
少年突然凑过来,小声问:“你真要带他去看荷花?还吃最好的鱼米?”
“嗯,”陆临点头,“说好了的,自然要算话。”
少年“哦”了一声,撇撇嘴,没再说话。
接下来的日子,柳府愈发安静。
柳老爷终究是耐不住性子,陪着新姨娘和小儿子没几天,就以“打理京中生意”为由,匆匆跑了,把一院子的琐事丢得干干净净。
新姨娘年纪尚小,不过十七八岁,还是个半大的姑娘,哪懂怎么照顾襁褓中的孩子?
没几日就手忙脚乱,巴巴地抱着孩子,怯生生地去请教柳夫人。
柳夫人起初还绷着脸,语气淡淡的,不愿多管。
可架不住那孩子软乎乎的,小脸红扑扑的,笑起来时,竟有点像小时候的柳忆。
时间一长,她的心也渐渐软了。
起初只是指点几句,后来干脆把孩子抱到屋里,亲手抱着晃,比亲娘还要上心。
有时陆临去请安,总能看见柳夫人坐在廊下,抱着那孩子哼曲。
阳光洒在她身上,眉眼间少了往日的冷硬,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陆临站在廊下,远远看着,忽然觉得,柳夫人眼底的执念,好像淡了些。
那道困了她多年、名为“柳忆”的枷锁,似乎正被这个新生命,轻轻撬开了一道缝。
“娘好像……不那么难过了。”少年站在他身边,望着柳夫人的方向,声音轻轻的。
陆临点头:“孩子是软的,能暖人心。”
少年撅起嘴,走过去,看着那孩子小声嘀咕:“长得还行,就是眼睛比我小,鼻子没我挺,嘴巴也没我红。”
陆临:“……”
自那以后,柳夫人的正院渐渐有了生气。
新姨娘性子软,知道柳夫人是真心疼孩子,便日日抱着孩子过来。
柳夫人的心思,渐渐都放在了小婴孩身上。
她没再频繁叫陆临去“听梦”,也没再追问“忆儿今日说什么了”。
供桌上的香,不知何时换成了沉香,没了曼陀罗的迷劲。
可陆临总会趁没人时,悄悄把香换回来——换那支能让他看见红衣少年的香。
他想听少年絮絮叨叨,“姨娘今天又被小弟弟尿了一身”“厨房张婆子的孙子考上了童生”。
……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转眼,又过了一月。
陆临算着日子,粮食凑够了,灾情也平息了,是时候走了。
他找了个机会,跟柳夫人提了离开的事。
柳夫人愣了愣,没立刻答应,只是抱着孩子,沉默了很久。
“要走了?”她问,“江南……真有那么好?”
“嗯,”陆临点头,“有水,有鱼米,能让音儿好好长大,也能让我……过些安稳日子。”
柳夫人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也好。你本就不属于这里,是我留了你这么久。”
陆临笑了。
他知道,柳夫人会让他离开的。
因为柳夫人从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主母,而是个被思念困住太久的母亲。
离开那日,陆临去了祠堂。
他站在柳忆的牌位前,燃了三炷香。
没再点那迷香,只点了普通的檀香。
“柳忆,我要走了,”他轻声说,“去江南,看荷花,吃鱼米……好好活着。”
檀香燃得很稳,少年没有出现。
走出祠堂时,陆临也没有回头。
马车早已候在门口,陆音站在车旁,见陆临出来,立刻扑了过来:“哥!”
“走吧,”陆临笑着,牵起妹妹的手,上了马车,“咱们去江南。”
马车驶离柳府时,陆临掀开车帘,往后望了一眼。
柳府的红墙高宅,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里。
这场由曼陀罗和执念编织的梦,终是醒了。
可那个穿红袍、爱听八卦、会吃醋的少年,却真真切切地,陪他熬过了最荒唐的日子。
或许,柳忆从未真正出现过。
或许,那抹红影,只是他的心魔,是他的念想。
但那又如何?
他记得就好。
马车一路向南,奔向那个有水、有花、有鱼米的江南。
陆临勾了勾唇,轻轻放下车帘。
再见了,柳府。
再见了,柳忆。
他摸出怀里私自带走的《八卦录》,慢慢翻着。
翻到最后,是一行小字:「狗没被卖,掌柜的给它拴了铁链,后来生了五只小狗,跟它一样凶。」
这字,其实不是柳忆补写的。
是他幻觉最盛时,仿着柳忆的笔迹,一笔一划添上去的。
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无奈失笑,随手掀开下一页,指尖却猛地顿住——
新一页的空白处,孤零零落着三个字。
既不是柳忆儿时那软乎乎、歪扭扭的字体,也不是他后来仿写、刻意放缓的字迹。
而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笔锋——凌厉、利落,带着股藏不住的锋芒。
三个字,力透纸背。
「江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