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取浪漫,整体悲哀。
司马迁(公元前145年-公元前90年),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一说龙门(今山西河津)人。中国西汉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司马谈之子,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
太史公作《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公谦,曰:“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先人丰功伟业,吾一小儿,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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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信鬼神之说,因为我就是鬼神。
我问长安姑姑:“我们活在彼岸吗?”
温苏在旁边嗤笑:“老子活得好好的,就你成天幻想自己活在阴曹地府。”
温苏是我的亲弟弟。
他说得是。我在地球、在中国、在怀南过得挺好的,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温苏打游戏还要连WiFi呢,我天天悠个车钥匙满城地晃。
直到我听到了“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我实在太好奇了,到底有多美。
——问题来了,地图上没有怀南,历史上也没有怀南。长安姑姑不会老,她活了千年万年。
温苏悄悄问我:“姐姐,姑姑如果现原形,会不会变成一条大白蟒啊?”
他总觉得姑姑是女娲。
我吓傻了,冷脸揍他,说:“不是!”
美女蛇,甭管是女娲还是白素贞,谁来了都不好使,想想都害怕。
女娲造人、女娲补天,历史悠久,和姑姑年龄也符合得上,他这么想也没错——虽然姑姑不是。
温长安是历史。
玄鸟生商。
她永生,是因为历史永生,历史不会死,她也死不了。
怀南温氏,祖有状元及第,南迁至姑苏,有民定居于江苏常州。蒙祖上福荫,悠然度日。
温氏于瓷都、浮梁、姑苏、徽州都有生意,温氏至今,现在已有三十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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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发觉怀南温宅与别处不一样,它让我看不出哪年哪朝建的。
秦汉唐宋元明清,榫卯石砖冬瓜梁——总有不属于一个朝代的房屋结构,却能和谐地融进温宅的草木里,连温苏住的混凝土别墅院里的西式喷泉也并非和中国园林格格不入。
我猜是温长安的手笔。
我猜的。她在我心里无所不能,修个房子应该不难吧。
年少渐长,看了几本盗墓小说,忍不住对照自己家里头有没有什么机关密道。温宅太大了,地下城、地上城——真的有!毛骨悚然、细思极恐,我在最能胡思乱想的年纪遇见了最匪夷所思的建筑设计,我在突然间由享受温宅大好景色变成害怕这是阴曹地府。
那种害怕是从脚底板往上爬的彻骨寒凉,哪怕后来我高考数学不过百,都没让人这么害怕过。以至于我有一段时间致力于确定温苏是不是活生生的温苏。
屋木不朽、草木不枯、岁月不催,我不是死了吧?
可我觉得自己活得蛮好的,有吃有喝有学上。平时心情不好还能和温苏打打架。
温长安听得笑倒在藤椅上,笑毕,眉眼弯弯地问我:“怎么,温隽想出去啦?”
出去,离开怀南。
我想。
我说:“温苏想出去玩儿。他心里匪着呢。”
温苏在温长安身后默默翻了个白眼,撇着嘴没否认。
小样,我不了解他?某人心里肯定都乐开花了。他比我更想离开怀南。天天在我面前说:“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他《项脊轩志》背得挺可以的。
温长安撑着手肘琢磨,她不说话,整个宅子似乎都滞住了。
“温隽啊。”她闭着眼睛喟叹一声,“可怜你是太史令。”
我和温长安一样,是太史令。
温长安说,永生不是恩赐,是天罚。
凡人都想长生不老,活个一百岁、两百岁、一千岁、一万岁,活成个老不死的老神仙。
可是温长安却不想永生。她说,你若是见过承平盛世又见过劫后孤城,便懂何为天罚了。天罚给你永生,逼着温长安经历了历史里最悲最衰的景。
承平盛世繁华好,劫后孤城尽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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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苏还是没能离开温宅。
他身子骨太弱了,打娘胎里的毛病。温长安说再等些时日。
“过些日子,我送你去瓷里,风水气候都好。”瓷里产瓷,江南一带有温家的生意,去那里养人,也让人放心。
我呢,我去了茶舍。
忘川茶舍。
茶舍都是过路人进来喝茶的,忘川茶舍在苏州城里的景点,卖东西贵,明前茶、谷雨茶尤其贵。怕没人来买,最后就随意了,大爷大娘来喝茶,进来的时候把铜钱往门口的大石盆里一丢就行,给多给少都随意。门口大石盆里有丢铜钱的,金子银子也捡到过。大石盆儿分成几个格子,种了三丛水养铜钱草,绿油油的,和反光的金子、银子放在一起。
当时我没觉得这东西有多重要,现在金价涨了,我才后知后觉温长安有多大本事。
有钱是一种本事;在人类的地盘,不按照人类的规则赚钱而变得有钱,这更是一种本事。
茶舍的茶很好,食品安全过关,可以放心吃。
茶分散茶和茶饼。茶饼上得少,来茶喝茶、看戏、听人说书的人却很多,经常有人问有没有苏州评弹。来唱戏的分好几个班子,都是祖师爷级别的大师,运气好还能听温长安唱两句。
忘川,曾经温长安叫它忘川河。
连接着九重天的故渊。
在茶舍后门,推开小柴扉,灰尘漂浮在阳光中,粒粒可见,穿过这一缕光,会去到忘川河。这是人间和彼岸相连的地方。我没去过彼岸,听温长安说人死后都会去彼岸——彼岸很漂亮,种满彼岸花。
“你还早着呢,再在人间好好活个几十年,向往彼岸做什么?”温长安是这么说的。
我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太史令,以及我为何是太史令。
而温长安呢,这个真正的太史令,一个在彼岸人间来去自如的人。她不是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的老太太:她很美,是那种历史积淀下纯粹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气质出众,气势凛然,气度飘逸,气场强大。
很抱歉,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温长安身上那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劲儿。
神本无相。
哈,这句话也是被我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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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之说——科学唯物主义,二者相悖。
温长安一脸淡然地捧着一杯茶,从容不迫地说那些往事。我没疯,她也没病——是真的,历史。
我知道彼岸、太史令、神佛等等听起来很离谱的东西后,没有很害怕,反而很好奇。一个彼岸,诸神坠落,太史令永生,够我琢磨很久了。
我是一个唯物主义理论下生长的人,温长安告诉我的所有的一切,如果我告诉街边上任意一个人,大概会被推进精神病院。
这太颠覆从前的价值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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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温长安:“历史是什么?”
她答:“时间。”
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瞬间,什么是永恒。时间从哪里来,空间从哪里来。三维,还是四维。真遗憾,我不是学物理的,也不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更不懂量子物理怎么定义的,是不是科学的尽头是玄学,还是说科学是不切实际的科学——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是智商148的门萨俱乐部成员。
我有一瞬间是崩溃的。
救命,以后看鬼片还怎么骗自己“都是假的”。
“姑姑。”我严肃地对温长安说,“我解释不通。”
她大概想劝我别钻牛角尖,欲言又止。
她说:“你不要把唯心的东西往唯物上套。也不要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混为一谈。”
她还不明白吗,我没被吓得两眼一翻就已经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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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很好,我听温长安说了很久。
彼岸和现实是一面镜子,彼岸是更高维度的现实,以时间、空间为坐标,创造了一模一样的、镜像的世界,就像给唐宋元明清各个开了个单间,相互存在又互不打扰。
我没有去过彼岸,却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生死、历史、时间。
她首先问我:“你眼前有过‘走马灯’的场景吗?就像在某一瞬间觉得这件事情你本身就经历过。老人们说这叫‘走马灯’,可这样的回溯就是你的历史。”
“有过。”我坦诚,“……什么叫就是我的历史。”
她懒洋洋地倒了一杯茶,茶香袅袅里,她笑道:“就是,你以为的,就是真的啊。”
她的意思是,我真的死了。
只是你现在过的生活就是为死亡后那一瞬的“走马灯”做准备。我属实不能理解她嘴里的因果——人活着,是为了死。
温苏后来听我谈起,也皱着眉不理解:“有病吧?”
当时和温长安面对面聊天的我,也惊恐地觉得,不是姑姑有病,就是我有病。
和一个上古神仙聊价值观,我和疯了有什么区别?
怎么不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爷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老神在在的说,更有说服力。
历史的堆砌是由一个神实现,不是由众生实现的。温长安就是历史,她看着历史一步步地向前,看朝代更迭,时间更替。于是她又把这些历史记载下来,写成了历史。
用时间写历史,像是没有来由。
我又问了一遍:“那如果按照神话,宇宙、世界、我们,从何而来?”
温长安说:“就假装是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吧。温隽,这已经超出哲学范畴了。”
这得是宗教学或者神学来解释清楚的东西。
我垂着头,听见她说:“温隽,你知道历史的特征是什么吗?”我不知道。
她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团扇:“是孤独。”
她说:“空间上、时间上,历史是因为人连起来了。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在这千年万年里有好人、有坏人,你若是看过了所有的这些,就会觉得,历史也不过是一段时间。太史令从前还不叫太史令,没有人看透历史,所有的历史都是孤独。”
“你读史,知道强汉盛唐,也知道晚清懦弱。我们都向往宋朝繁华,可又受不了政治黑暗。最后浑浑噩噩,身处当中觉得此时胜过历史上任何时刻,觉得去哪里都不如在原地……”
去哪里都不如在原地,我被这句话一下子刺激到。
“举个例子吧,”温长安说,“烛之武退秦师,你知道吗?”我点头。
“秦师退矣——没有后来,郑伯死,子兰即位,子兰亲晋,郑公亲秦,中间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多少仗,郑亡,秦也不知不觉亡了国。还不如停留在秦师退矣那一刻。”她喝了口茶,缓了缓:“你不会质疑我吧?”
她问。
我答:“不会。”
“你瞧。”她笑起来,美目盼兮,“截取的历史体现浪漫,而整体的历史趋向悲哀。直白点,我会告诉你,整体大于局部,悲哀多于浪漫。”
浪漫主义是历史里的繁荣代表。
那以后,我无数次仰望星辰、敬畏草木,会有过一瞬仿佛理解“何为历史”的细微感觉——我只是一个虔诚的执笔者,服务于人间、神界、彼岸。
太史令,大概本身就是浪漫主义的存在。
我甚至相信温长安会在某一瞬间就离开我。因为她不属于人间。她是历史的化身,她让我疑惑历史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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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长安这个人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西游记》里唐僧拿着通关文牒总是会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到西天取经。”即使是金蝉子,也在九九八十一难中明确自己的去处和来处。
一个没有来源和去处的人,是很可怜的。
她窝躺在藤椅里,手里捧着一杯升烟的热茶,看着远方。她会玩鲁班锁、会用飞刀、会十八道茶序、会设计、会医术、会打铁、会煅兵器、会制瓷、会琴棋书画、会篆刻、会造船、会染布、会火药——大家不用羡慕,如果你活了几千年,因为太无聊,你什么都会学会的。
温长安成日里无所事事,瞧着悠然闲适,却是极目不见故土,极致孤独。
她说:“实在不行,你就把历史当成一种信仰,并把它当作信仰一样解释一切。”温长安的声音沉沉的:“认真扮演好你的角色,把它当成一种游戏、一种体验就好。”
“我们……”我不确定地问她,“我们又是什么呢?”
“我们都是历史的组成啊——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不同的。”她看着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
“记载我们眼里的历史吗?我们永远看不见世间所有人啊。”我大惑。
“可是历史不是春秋,所以,我们没有春秋笔法。”
“温隽。”她看着我的眼睛道,“太史令只记史,不添油加醋,一板一眼,只留史记,功过留于他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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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写给谁看的?
这个问题很好笑,写给历史里的人看的。
有人不看历史,有人小看历史,有人不敢看历史。
人人活在历史,人人创造历史。
在循环往复里,无数仁人志士殉命于历史。
温长安仍旧端坐在赤烟彼岸里。有时,花开得很盛大,一树都红了。一树又落了。这样的树八百年一春一秋,一枯一荣。反复枯荣里,温长安什么都看过。她本是一个瞧不出年纪的人,实在是因为那张脸太漂亮了,谁会猜一张好看的脸是个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呢?可她是历史,她天生带有历史的厚重感。
那份威严是没有人敢撼动的。
她看中国从玄乌生商,此时神道殒落,诸神皆殁。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商鞅变法。赢朕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秦二世而亡。楚汉争,西汉建。东汉光武中兴,末年三分天下,曹魏建立,司马夺权,晋朝晦暗,南朝死在《玉树□□花》。隋唐演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安史之乱,北宋建立,南宋偏安一隅,北境金契丹。成吉思汗弯弓射大雕。朱元璋建立明朝,废宰相,郑和七下西洋。皇太极盛京称帝,李自成北京灭明,清军入关……
历史湮没好多年,太史公说:“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
博物馆里写: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她被写在纸上、画在墙上;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事实。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青史里写的是历史的枯荣。温长安仍旧端坐在彼岸里。花开的很盛大,一树都红了,树梢坠着古铜色的铃铛和暗红的木牌,风一起,哗啦啦一片。这棵树八百年一春,八百年一秋。
“铜鸟一觉醒来,时间飞行三千年,太阳还是那个太阳。”
如果人死了,去阴曹地府、忘川、奈何桥——那神死了去哪儿呢?
神是不会死的,他们有一次又一次轮回,那里不叫神墟,也不叫神落。
死亡不可怕,神殒则居彼岸。
月地云阶。
时间对于神来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彼岸融时间、空间,一些历史人事儿物件都在彼岸,还有个诸神皆殒,唯留她一人的神道,彼岸之神温长安。
今天您在这儿茶舍喝茶,端一碗清茶,我尊您为茶客,闲聊天儿,听听神话。
信,便再就历史;不信,便破命格束缚。
历史记载兴亡。国家灭亡之后,有复国之日;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我们都要想一想:我们是谁,从何而来,将往何处。
历史深处仍有灰烬,灰烬深处仍有余温。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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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雪寻春,烧灯续昼。暗香院落梅开后。无端夜**遮春,天教月上官桥柳。
花市无尘,朱门如绣。娇云瑞雾笼星斗。沈香火冷小妆残,半衾轻梦浓如酒。?
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感。
诸篇文章极尽浅薄,多的是风花雪月,夹杂着“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叹”,不知会有几人看透。温长安期盼着太史令能研究春秋战国史、秦汉史、三国史、魏晋史、五代史……表面上满篇考证,骨子里谈的都是成败兴衰的政治问题,即使无人能解。
只是可惜我才疏学浅,没有这个能耐,学术是学术,闲谈是闲谈,我绝不逞能。
可历史沧桑,儿女私情真真是片面而不值一提。多少英雄豪杰雄姿英发,又有多少江南游子栏杆拍遍。历史里记录的是惊天动地。可创造出历史的是每一个榫卯里的稀松平常、风云坠落、鸿鹄扶摇。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沧海难起,巫山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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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无载,吾载。
怀南太史令温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