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悬在地平线,将落未落,火一般鲜妍的霞光洒在这边街口,分不清地上究竟是血是霞,所到之处只管轰轰烈烈。
但这般盛景在街口百姓的心照不宣默契噤声,继而四散而去之后,便于顷刻间沉没。
天地血色齐齐湮灭之际,绚烂的灯光华彩却竞相争艳。
光影交叠,赏心乐事。
阴影处那滩暗得发臭的淋漓与戛然而止的盎然生命,都和骤然黯淡的天光一般无处辩白,只得彻底隐没于黑暗。
却于此时,五里街那座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院落中,传来凄婉哀转的唱词:
“惜别离,惜别离,
无限情丝弦中寄,
弦声切切似细语,
新婚怎忍长别离,
好夫妻,长相聚,
一对孔雀永双栖。”
是一曲《孔雀东南飞》。
“……祁老?没想到祁老也肯赏光光临寒舍,周某真是不胜荣幸。姊婿拜见大人去了,未来相迎,祁老千万勿要见怪才是……这二位是……”
“员外客气。这两位是我书院学子,因离家在外,路途遥远,春假未曾归家。此番老朽托大,权且带他们来凑个热闹,见见世面。”
“原来如此……”
“怎么,老朽年纪大了,带两个书童照顾饮食,员外也要拦阻?”
“这……岂敢岂敢,老太傅言重了。只是今日有大人大驾光临,小人借着姊婿的光得以腆颜,不得不谨慎些。老太傅请便。”
榕城早有戏言,曰,员外院里方圆,院外方圆,处处方圆。
方圆便是魏朝通用的钱币,呈外圆内方。
如今一看,所言非虚。
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小泉溪流亦一应俱全,光从宅院中随处可见的名贵树木,便可见周府巨富之名非虚。
正值山茶花开之际,周府中的山茶开得比别处更盛,且都是别处轻易瞧不见的品种。
最多的莫过于“十八学士”,各类花色遍布整个后园,六角塔形花冠层次分明,丰腴可掬,一时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待祁老太傅见到这锦簇花团时,好戏已然开唱,各方人物也都落座。
只可惜,此处只准许他一人进去,剩下两个“学子”被挡在了外头。
祁老与二人低声嘱咐了几句,就面色如常地跟着周府小厮进了后园。
今夜周府灯火通明,此处更是张灯结彩。
掂起脚伸长脖子一瞧,不难瞥见里头人造湖正中央正唱得**的花花绿绿,也隐约能望见周员外口中翻来覆去提到的“大人”。
但不过一个被灯烛月色糅杂得模模糊糊的背影,旋即就有人将他们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厮驱赶。
咫尺远近的高朋满座,偏偏一条沟壑横亘。
“看样子,他们还算顾忌祖父的身份。我们现在等着传召就是。”
这两位“学子”等在能看见雕刻精致的月门的位置,低声商量着。
此处僻静,未曾设灯笼,却有月光泠泠而下,恰巧照在身穿青蓝直裰的二人面庞。
方才说话的人眼若桃花,眸光于辉月下潋滟流转,红唇微勾,腰间悬挂的一柄墨梅折扇随清风摇曳,不是祁溯是谁。
听闻他如此说,他身旁身量较小的人却面露迟疑: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先前你送去御史团的消息可曾有什么回音?”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依旧掩不住脆嗓,虽女扮男装,但身姿挺拔,宛若山间修竹,步伐仪态亦落落大方,一时辨不出雌雄。
此次昭德帝派下的御史团由大皇子妘秞领头,一位御史大夫亲自前来,更有数名中丞、侍御史跟随,但这位大夫却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出身人族书香世家,最是循规蹈矩,遵照人间那些男男女女的纲常,决计看不上女人登朝入堂,指点江山,是个惯会唱反调的,尤其看不上帝姬妘穆。
亏得昭德帝应了她的年号,轻易不与人计较,竟也纵着他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几乎成了御史台的一把手。
此次事态紧急,不知朝中出了什么变故,竟将他派了来。
别无他法,祁溯只好暂避锋芒。
“未曾,我特意去信三封给和阿昼在书院交好的同窗,言明十万火急。他却只回了我第一封信笺,只说他们在加紧调查,其余都一味推脱。
“后来祖父接连几次去御史团求见,也吃了闭门羹,更不必说我前几回上门拜访。若非如此,我们也不必在此处。”
祁溯说着,颇有几分气恼,心下料定了是那酸腐的御史大夫搞的鬼,不自觉地抚上手腕处缠绕的牵羁。
这些时日,妘绯昼的气息踪影就如同这牵羁一般,看上去隐匿无形,但祁溯能感觉到,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是被什么比牵羁还要厉害的法器屏蔽了气息。
但只要她活着,只要牵羁还在,一旦妘绯昼脱困,他就能联系上她!
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他心知自己没有那个实力单刀赴会,除了整日往县衙跑,企图搬救兵去救阿昼,他也在想办法对付那些蛊虫。
榕城已有小半的百姓被他想法子悄无声息地引出了蛊虫。
但他尚未想到彻底销毁之法。
“这位大皇子和帝姬的关系如何?既然他是大皇子,为何他不是太子?”訾旼问得十分坦然,丝毫不知自己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祁溯向来口无遮拦,不痛不痒地顺口提醒一句,就道:
“当今昭德帝与皇后只有两子,帝姬妘穆与三皇子妘季。
“妘穆继承了陛下的血统,生来就是真凰火凤,天生神格。
“两年前,帝姬随陛下前往天池之时就受了神格,完成了仪式,正式踏上修神之路。
“而三皇子妘季,毕方属相,虽为灵族,但未曾继承妘氏一脉凤凰血脉,依照魏高祖留下来的祖训,只有继承了凤凰血脉的后嗣才可继任皇位。
“至于你说的大皇子……”
祁溯顿了顿,一双好看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你可知十八年前,于昭德十五年的那场宿山之战?”
訾旼本不该知晓,她家身处深山,除非每月跟着村长去镇上采买物资带回来的消息,他们几乎与世隔绝。
但昭德十五年的宿山之战太轰动,那是自魏朝建朝以来,魏高祖妘乾平定天下后,第一场几乎要动摇国本,危及人、灵两族,更是关乎人间存亡的一场大战。
在那一年,逗留人间的灵族大半被昭德帝征召去了战场,而这大半中的一多半都留在了宿山。
祁溯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战后硝烟尚未来得及消散,昭德帝妘昶就命人在宿山立碑,亲自奠基,如今上头每一道刻痕都是逝去的人、灵两族英魂。
他们或许留下了名姓,亦或许来不及留下就赶赴黄泉沧溟。
但幸好,最终他们成功将人间通往异界的入口封印,异族被赶回了他们的一亩三分地,而战火并未进一步蔓延扩散。
人间恢复了升平和乐。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灵族愈发受到人类的尊崇,虽统治了人族几百年,怨言不可能一概全无,但总算那些声音小了许多。
自此,灵族开始参与朝政。
魏高祖妘乾曾有言,妘氏可执掌江山,却不容灵族把持朝政。
因而魏朝设督查机构御史台,上可进谏圣上,督查百官,下可巡抚地方,倾听民意。
而灵族可享富贵,嬉戏人间,却不可为官做宰。
现如今,民意所归,又有昭德帝授意引导,灵族却可和人族一样,参与科举,干涉朝政。
有些聪明人已嗅到了一丝的不寻常。
妘昶十岁登基,因灵族岁月绵长,现已执政将近五十载,向来兢兢业业,不曾违反祖训,更不曾离经叛道,所行所为皆中规中矩。
她无需中兴,更无需力挽狂澜,只需本本分分地做好这个皇帝,在合适的时间下达正确的指令。
却为何在这个时候公然违抗祖训?
灵族参政,最后大多领了军衔,当真不是在未雨绸缪?
但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无根据的猜测,并无实证,更无从验证。
至于大皇子与那场大战的关系……
“妘秞正是诞生于这场宿山大战,当时他的灵族父母双双战死沙场,于是被当时并无子嗣的昭德帝收养,赐名为秞,意为万物初生。
“陛下希望将来的宿山,禾黍茂盛,盎然生机。”
祁溯遥遥与月对望,熠熠银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侧娇嫩的山茶花随着他的衣袂微微摇曳。
略显低沉的声音随着声调顿挫,又逐渐飘远,一同带走了他纷乱的思绪。
这些祁溯其实也不过道听途说,他应当是见过父亲的,只是记忆遗落,残忍地封锁了他的模样。
“所以妘秞也曾被当做未来储君看待?”
一声清脆的询问彻底唤回了祁溯的心神,他在春夜微风中看向对面的少女。
山茶花开正好,娇艳欲滴,他却忽然觉出一点冷。
只是些微,却足以刺骨。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御史大夫再如何嚣张,故意为难身为前太傅,曾给当今圣上做过老师的祁老一次还有可能,却如何三番五次闭门不见,落了他如此大的面子?何况还有你这个祁将军的亲生儿子,十八年前轰动三界的宿山之战中的功臣之子?
“他再如何不待见女子,却无可否认那就是储君,未来天子。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他就不怕他的九族被连坐吗?现如今他这少说十几年的官场浮沉,面对同是女子的当今陛下,他不也得乖乖臣服,高呼万岁?
“究竟是谁给他的天大的胆量,让他置储君的性命于不顾?
“这些,你当真都没想过吗。”
他,当真没想过吗?
头顶本明亮十分的月顷刻被暗雾遮蔽,盛极的山茶整朵凋落,狂风刹那席卷,落红满地——
风云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