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绯昼并不怀疑祁溯三两句话就能分辨人的本事,眼见着祁洄面容青紫,双眼充血,她忽而想起来来酒楼路上,周翀与自己说的,闽越之地不太平,失踪案频发。
她蓦地抬起手,隔空一掌,厉风骤响,厢房的门窗转瞬洞开!
然而那扇离祁溯极近,被他亲手关上的窗柩外,却是一片漆黑!
怎会?
就算已至深夜,也不至于一点光亮都看不见,何况此处酒楼并非位置偏远,按照时辰算,他与妘绯昼也不至于独处了这么久。
祁溯松了几分力道,任由祁洄在自己手下剧烈地喘息,但他翻来覆去,脸憋得通红,嗽声惊天动地,也就这么断断续续一句话:
“阿溯,我……就是祁洄……”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响动。
不对,怎么会没有其他响动?
他扭头看向门外——
灯火灿烂,映照雕饰摆件精致纹样,但目之所及,没有小二,也没有大厅本该传来的,食客的嘈杂声响,甚至没有——
周翀!
“我还以为是你派头大,把酒楼包了场,原来不是?”妘绯昼仿似没察觉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语气与往常没什么分别。
祁溯笑眯眯,五指却还在自家哥哥的脖颈处滞留,闻言,有些危险地望向她,话语因为惊诧,气息有些重:
“我是那种人?”
妘绯昼走过去,在祁大公子颇有几分可怜的眼神中,毫不留情地在他颈后落下手刀,一掌劈晕了这位在京中颇负盛名的霁月光风。
和她下手的果断不同,她语气很有几分迟疑:
“你不是?”
尾调上扬,声音显得有些尖。
一年半不见,她更欠揍了。
妘绯昼拍拍他的肩:
“放心,你哥哥没有被人假扮,只是中了蛊。”
“蛊?”
“闽越蛊术闻名,你哥哥似有自己的知觉,又好似被人控制,说了些违心的话或者举动,倒有点像我之前听说过的‘伴生蛊’。”
听她说知道这蛊,本还有些放下心的祁溯,在听到那句“违心的话”后又沉默下来,本要收回的“欠揍”又在心底默默原样奉还。
未料,妘绯昼突然上上下下反过来打量他一圈:
“祁将军出身闽越,你怎么对此一无所知?”
“这……”祁溯将眼神飘到一旁,抓起墨梅折扇扇了扇,光影随之浮沉。
讲道理,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那个灵族父亲就没了,因而他母亲也看他看得紧,出去说书先生那溜达,买点大魏的地理图册,了解了解各地风光已经是极限。
再说,他其实也跟妘绯昼差不了多少岁,都是脱离生长期不久的软脚虾,能知道多少风土人情?
但……这些能说吗?
祁溯悄咪咪瞧一眼妘绯昼的脸色,抿起了笑唇。
妘绯昼终于回过味来,那攻略想必都是祁溯的手抄版本,只有祁溯个人感兴趣的风土,难怪没有北地,更没有传说荒凉神秘的西部异域。
原来仗着自己年长几岁,说的什么游览过的风景名胜都是吹嘘,就连自己的故乡也不甚了解。
妘绯昼凤眸一眯,刚要发作,斜刺里就有人一拳挥来!
是祁洄!
他被蛊掌控,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祁溯险险躲过,折扇一展,飒然旋身,桌面上的髓骨已然消失,扇面的墨梅却多了一点新墨,六瓣的花开得鲜妍。
然而一眨眼的功夫,那朵花连同整个折扇都在祁溯掌心消失,一小捆近乎透明的细丝泛着金光,随着祁溯的心念无限延展,不过一瞬间,便捆缚住了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族祁洄。
接着,这股线就小心翼翼地缠上了妘绯昼的右手腕,连同他自己的左手腕,却不会影响两人的行动。
此线名为牵羁,祁溯与妘绯昼说过,是他父亲送给祁将军的定情信物。
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暂且放下恩恩怨怨,又心照不宣地施了个障眼法,暂时将失去意识的祁洄放在此处,待到明日有人觉察不对,自然能发现他,但若不是迎归队伍的人,便发现不了端倪。
而牵羁可以无限延展,祁溯随时能够通过它来查探祁洄的状态。
现在他们必须将计就计,找到下蛊的人,再不济,也该确认这究竟是不是妘绯昼口中的“伴生蛊”。
两人一个重伤未愈,一个放在灵族里充其量只是个娇弱的猫科动物,于是便没打算分开,残血搭配辅助,就这么出了厢房的门。
酒楼不算多高,只有三层,两人一前一后地观察周遭,从三楼厢房慢慢向下移动。
他们走得很慢,步态放松,不知道的只当他们在自家庭院散步,尤其祁溯,即便走路也不规矩,自有一派风流态度。
至于妘绯昼,她既不似祁溯放松泰然,也不似在不舟山中那般警惕弦绷,只是沉稳地踩在楼梯木板,与祁溯的脚步声一同在偌大的酒楼中有节奏地回响。
终于,正当二人踏在通往一楼的拐角处,身后倏然传来一声同样踏在木板上的闷响,突兀破坏了她与祁溯的节奏。
下一秒,两人肩膀上便各落了一只手。
只是落在妘绯昼左肩的手掌厚重,虎口的茧子在辉煌的灯光下很是显眼。
至于祁溯肩头的这只手则有些出人意料,不光白皙得不像样,还细长得很,透明泛白的指甲锋锐得不像话。
祁溯好似浑然不觉,一双桃花眼中仿若当真噙了一汪碧水,红唇花色潋滟。
他轻轻抚上那只手,好似与旧情人重逢似的温柔:
“这位姑娘,我们聊聊?”
此时妘绯昼未曾回头,更未像祁溯那般含情脉脉,在察觉的瞬间就迅疾足尖一点,翻身飞下了楼,回身时视线先一步划过了祁溯身后。
恰好听见他令人牙酸的话,不由得眼角微微一抽。
但更为惊异的还在之后。
她接连几个空翻躲过大开大合的刀锋,转身藏于红漆柱后,定睛一看,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竟是周翀!
只见他双眼充血,血丝密布,青筋不正常地凸起,大刀一起一落,竟将红柱拦腰砍断!
幸而那根柱子并不承重,整栋酒楼没有就此倒塌。
及此,妘绯昼想到了什么,凤眸微眯,整栋楼宇门窗就尽皆洞开!
然,除了此间的打斗声,外间除了一片黑暗,只有死寂。
话说这一头的祁溯十足深情地喊完一声“姑娘”,回过头时,却是一位皮肤黝黑,胡子拉茬,面容十分憔悴的男人。
祁溯颇为惊奇地上下打量一圈他身上的服饰,虽然头上还是束的冠,但这碧罗裙的确是裙子对吧?
那、那那那……那的确是女装没错吧?
而且那只手!
谁家男人五指不沾阳春水啊!
哦,听他母亲说,他那个灵族父亲似乎是的。
啊呸呸呸……
言而总之,祁溯来不及窘迫,一对上这位有特殊癖好的男子充血胀红的双眼,就下意识展开折扇替自己挡去千钧的力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其力道暗藏玄劲,绝不属于正常人族。
这是异族!
然而,祁溯现下暂时说不出话来。
这位异族眼见一击未得,并不气馁,接二连三的掌风直冲祁溯。
他出掌很快,几乎连成一道道残影,令人应接不暇,自然地,祁溯在疲于应对这密不透风的出手时,也就忽略了其突然屈起的五指。
鹰爪飞速袭来,好似前番百种的缭乱只是为了这一爪蓄力,其纤长的五指此时青筋暴突缠绕,惨白的指甲也顺势成了尖锐的武器,在暖黄的灯光下遮蔽阴影,眼看着就要掏入他的心脏!
祁溯的反应实算不得慢,但他并不擅长打架,对这种骗招根本没有应对的经验,只能笨拙地一再后退,衣袂急匆匆地翻飞,银靴染尘,直至退无可退。
他后腰倏然抵上栏杆,脊背的冷汗沾湿了后襟。
绝境之际,他却突然收起了墨梅折扇,前身微微后仰,仗着高挑的身形,睨着这位奔袭而来的异族,微笑得冷然。
下一秒,那抹掺着金丝的月白身影就直直地向罗裙云影冲去!
两相碰撞。
浓稠的白在瞬间的爆发后骤然熄灭,栏杆意料之内地破碎,木屑红漆洒落满地。
祁溯径自从半空滚了一圈,狠狠地摔在一楼大堂的帐台。
“咔嚓”一声,古旧的帐台也被他砸蒙了似的,过了片刻才应了声,随之争先恐后地四分五裂。
尘土飞扬。
祁溯在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中睁开眼,透过一片的混乱才越过血光,勉强看清楚那位依然站在楼梯拐角处,除了鬓边散乱的发和沾了微尘的罗裙,看上去仍旧体面的异族,头一回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惨痛的认知。
但不等他与自己的“柔弱”新身份熟悉片刻,罗裙一曳,那异族就要乘胜追击!
祁溯认命地闭上眼,全无血色的唇颤抖着大喊:
“绯昼!”
事实证明,天塌了的确会有别人替你扛着。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缠绕在手腕的牵羁一动,眼前就被一抹火红的裙裾占据!
火光四起!
然,被下了蛊的周翀步步紧逼,与那衣着怪异的异族几乎同时向妘绯昼伸出手,刀光凛冽!
妘绯昼却未退丝毫,周身火光在瞬间化为实质,几乎与她的红裙融为一体——
只见数道烈火凭空而起,仿佛被无形的框架框定,她指尖翻飞,眸中亦被染得赤热,两手中指与拇指在一瞬间的接触后仿佛触发了什么玄妙,一座火牢在她身前显现,坚定地框住了,也同时分隔开眼前一人一妖。
一颗剔透的汗珠自她额前滚落,划过鼻尖,没于地面:
“你要多久?”
从酒楼大门口望进来,便只能看见她坚毅瘦削的鲜红身影,但绝不单薄。
“……我不知道。”
祁溯艰难地从狼藉里爬起,取出那根蛊雕的髓骨,还有一些阵石以及朱砂。
他的衣衫还算完整,只是袖管被异族的锋利指甲划破,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恐怕他还会自嘲几句“颇有仙人之姿”。
鲜血源源不断地顺着他手臂线条直直落到指尖。
他又把朱砂收了回去。
——灵血比朱砂更灵验些,只不过他怕疼,平素轻易不用。
眼下,就算他们有福,能见识见识用他的灵血布的阵法。
妘绯昼余光扫过祁溯逐渐被血红渲染的破烂衣衫,血腥味在酒楼中弥散,但不等他转过身,就移开了视线,额间凤羽印记一闪而过,火光冲天!
整座酒楼温度迅速攀援而上,火牢四周的空气刹那扭曲!
阵纹在她法力的冲击下终于浮现!
只见雕梁画栋的花纹转瞬黯淡,暗沉而神秘的玄光取而代之,繁复的纹路一圈圈一寸寸地在妘绯昼周身延展、显现,古老的咒文像是人族千百年前的文字,饱经沧桑,隐藏奥妙,却带着不为人知的力量,吸引万物不住地靠近。
妘绯昼定了定心神,再凝神看去,只见木板铺就的地面不复原来模样,纹路之下的地面竟是一片泥淖沼泽!
其中或大或小的黑点翻涌连片,甚至有水泡映照火光,然后伴随轻微的一声,瞬间破灭。
而那所谓黑点,正蠕动翻越着,在泥沼中挣扎沸腾,分明是面目丑陋,正活跃地寻找着宿主的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