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个月来,闽越之地失踪人口渐多,其中不乏身怀武功的人族,原本这件事并未引起官府注意,直至一名灵族突然失踪,事态迅速扩大,仔细一查,才发现此事大有蹊跷。
官府本以为和异族脱不了干系,但经过周密的调查,不光洗脱了异族的嫌疑,甚至异族也深受其害。
最终,官府锁定了一伙“捉妖人”。
但此捉妖人非彼捉妖人。
这群自称“捉妖人”的不明组织近期在闽越平白出现,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号收服作乱的异族,却与寻常捉妖人不同。
他们不光不要报酬,还会倒贴一笔钱财,只要有关异族的消息,都可以达成交易。
自然,表面上交换的是“异族”的消息,实际上武功高强的人族他们也来者不拒,只要有详尽的信息无有不接。
因而不少人也将之当成了一个杀手组织,甚至不惜自愿出大价钱,只要他们愿意替他们报仇雪恨,或者搞垮商业对手。
从失踪人口来看,“捉妖人”业务从最初的搜寻异族,到人、异两族无有不接,再到如今的灵族。
只怕下一步他们会不满于止步闽越地区,想要向其他地方伸出魔爪。
及此,不得不提及大魏的发家史。
五千年前仙界关闭,仙神相继陨落,却留下了仙界入口——天池。
此后,人间、天池、异界三界互不干涉,那些神神仙仙妖妖魔魔逐渐被人淡忘,只存在神话传说。
直至三百年前,上古魔神之力渐渐消失,人、异两界交界地封印渐松,异族蠢蠢欲动,最终强行闯入人间,为祸四方,人族只有武功,却无神通,无法自保。
最后灵族妘氏走出天池,集结人、灵两族之力镇守人间,建立魏朝政权。
如今,妘氏建立的王朝已有三百余岁。
自从妘氏稳坐江山,异界再无来犯。
但近些年,人间异族隐隐有泛滥的趋势,捉妖人这一行当复苏兴盛,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这伙人能打着“捉妖人”的旗号行事,而不惹人怀疑。
许多人猜测这伙“捉妖人”莫不是异族假扮,想要瓦解人、灵两族的联盟。
舆论渐嚣尘上,平素百姓对妘氏占了人族江山的微词竟也少了许多。
可也有人言,连天生灵力的灵族都被抓走,遑论人族?
这件事可小可大,但若处理不当,恐百姓对灵族失去信心,人人岌岌可危,心有惶惶,那便正对幕后之人的下怀。
妘绯昼进山月余,这会儿听了周翀详细讲来,才发觉短短旬日,世事变化。
为了迁就她身上的伤,也为了讲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周翀走得很慢,待到了地方,天边霞光只剩下些微余晖。
周翀不是多话的人,言简意赅地说完便收了话头。
听他沉默下来,妘绯昼便若有所觉地抬眸。
只见酒楼高大,骑楼坐落街角,取闽越独特建筑风格,比北地的气势恢宏、禹杭的婉约清丽,更添一抹俏皮生动。
晚风带着一缕春意拂过翘角鹊尾的屋檐,悬钟挂饰模样奇巧,薄暮下的灯火微光透过红木窗柩,朦胧得好似一场旧梦,温吞地流淌。
来迎的是酒楼掌柜,一楼大堂里却空空。
妘绯昼眸中减去几分沉缓。
——一年半不见,祁小公子派头挺大。
周翀只把她领到包厢门外便止了步。
他此番只是奉将军之命,护送公子前来江浔,顺便再接上帝姬一同归京。
但妘绯昼知道自己母帝的德行,直接让祁溯带一道御令让她滚回去就得,还派人护送?
堂堂灵族没有自保的功夫,不如趁早埋了。
只是没想到,祁溯那个将军母亲,居然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物。
所以这周翀还算是妘绯昼沾了祁小公子的光。
妘绯昼一推开门,坐在雕窗边的人就望了过来。
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其一行迹飒沓,衣衫实在算不上整齐,正举杯欲饮,一双桃花眼听闻动静潋滟划来,好似清溪中一叶小舟,轻飘飘荡开一尾涟漪,双唇被潮湿一染,红得分明,双颊却白皙,不醉,人人自醉。
而他对面正端坐一位翩翩君子,眸光沉静,面前茶香与酒气鲜明,一身金色锦衣更衬其矜贵有礼,不似对面人物白衣内衬都翻飞潦草,分不清衣衫到底是何种颜色。
祁溯在妘绯昼面前向来不拘一礼,这会儿更是一点动身的意思都没有,没骨头似的靠在窗沿,晚风勾起他颊边一缕发,飘飘扬扬落于唇畔,殷红墨黑相衬,一双桃花眼蛮不在乎地在她身上落了落,讲出来的话也没什么情分可言:
“怎么脏兮兮的。”
旋即瞥了眼对面与自己轮廓三分相像的兄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一指里间:
“热水新衣你自便。”
没过一会儿,房间内就传出来窸窣声响,热水掬捧而起,复又哗啦落于浴桶。
灵族的确不用沐浴,一个法术的功夫就可以解决,但妘绯昼浑身的血痂淋漓,灵力枯竭,眼下和武功高强些的凡人基本无异。
祁溯好似充耳不闻里间的动静,甚至贴心地关上了窗,帐暖生香,微微的血腥气混着热腾腾的水雾,在密闭的房间中显得愈发具象。
他对面的人终于坐不住,袖袍一敛,金丝光泽在烛火下闪烁,扔下一句:
“我出去传信给母亲。”
便踩着云纹的银靴出了房间。
祁溯细细品着江浔独产的“不舟渡”,余光扫过自己兄长薄红的耳廓,唇角一勾。
自己非要跟着来的,这时候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祁溯知晓妘绯昼的偏好习惯,给准备的也是窄袖的束腰红裙,不碍着什么,的确合身。
妘绯昼自屏风后走出来,祁溯一个响指,她周身的水汽尽皆不见,头发也顺顺溜溜地由玉冠束好,比妘绯昼自己的手艺还要好上许多。
祁溯才觉着她能入眼似的,上下打量一圈,手里就凭空出现一把墨梅折扇,扇柄触手温凉,梅花香带着暖意在清冽的酒气中四散。
扇尖隔空绕着她修长的身形上下划拉一遭:
“你信中与我说的一年多的逍遥,就是这么个逍遥法?”
妘绯昼金刀阔马一坐,却没去祁溯对面,而是就近坐在屏风后的红木椅上,在闭目养神前不忘把腰封扔给祁溯:
“给你的礼物,自个挑吧。”
说罢,天地灵气隐约被什么牵引,在她周身周转。
祁溯伸出两根指头提着染了血污的漆黑腰封,神识一扫,掩面遮挡血腥气的折扇随之一撤:
“断崖如莯、朝颜繁缕、十二之卷、紫菱苜蓿……”
还有凶兽蛊雕、八爪火螭、蓝翼海龙兽……
祁溯越看越心惊,来不及嫌弃腰封上的血污,珍稀灵草和那些上好的炼器材料也不敢再看下去,赶忙回过头上上下下细细地重新打量安坐在玫瑰椅上的人,表情管理一度失败:
“你这是去洗劫了不舟山?!”
言下之意,你没死在不舟山真是个奇迹。
不管那些灵草,她一个真凰火凤,进了山林也就算,竟还入了汹涌莫测的海?
那些凶兽连五千年前的真神都鲜少能收服的,只能长时间镇压着,她竟就这么去了?
方才见她推门进来,还觉着太狼狈,现下倒有些真心拜服了。
妘绯昼眉峰都未曾动一下,内里却在渴望着灵气的滋养,识海兴奋地舒展翻滚:
“上仙留下的镇压封印都有松动的迹象,即便我不去收服,等神力仙气彻底消失,那些凶兽也得想办法派人去收拾,早晚的事,顺便而已。”
祁溯经过最初的“头脑风暴”过后,懒得计较她嘴里的“顺便”,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客气,径自拿走了蛊雕的髓骨,扫过那灵草“十二之卷”,将腰封扔回给她:
“那是为了给你父亲治病?”
妘绯昼自当明白他的意思,稳稳接过腰封,使了个清洁术,原样系好,正待问问京中的近况,门却被推开了。
祁溯的兄长,祁洄回来了。
他正欲行礼,妘绯昼却隔空一抬手:
“不必,在外只当我是常人。”
祁洄没有坚持,顺着那股劲道直起腰:
“是。”
“坐吧。”妘绯昼生怕他不自在,一指他原本的座位。
祁溯眼见自己兄长从容入座,眉峰微不可查地一动。
像是为了缓解突然被打断对话的尴尬沉默,祁溯终于放下了不舟渡,墨梅在他手中扇了一扇,身前桌上的蛊雕髓骨表面坑洼,带着未褪的阴暗森然:
“哥哥怎么不发一言,莫不是忘了临行前母亲说的话?”
祁洄看他一眼,坐姿仪态堪称世家典范,举手投足袖袍熏香幽幽发散,与对面人身上旖旎酒气花香分割两席:
“我自然没忘,阿溯不必忧心。”
祁溯上挑的眼尾瞬间愈发生动,润泽的红唇轻勾:
“哦?”
顶着祁溯的眼神,祁洄余光在一旁的妘绯昼身上一扫,不过转瞬,便轻轻地移开,落在自己面前的白瓷茶盏,好似有什么未尽之言。
若放在小姑娘的身上,那便说是眉目含情也不为过,可惜被他“传情”的人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完全没有理解其中的信号。
祁溯嘴角的弧度缓缓扩大,一双弯起的桃花眼中水光依旧潋滟,却暗藏了几分寒意。
只听祁洄垂着眼眸,嗓音温雅:
“我方才只是许久未见帝姬,所以不知说什么才好。”
正当妘绯昼不解,素闻祁家两兄弟,虽一文一武,一位随了母亲,天生人族,却文质彬彬,博闻强识;一位随了父亲,天生灵族,却自由散漫,风花雪月;
但二人关系极好,先前还常听祁溯提及这位兄长。
她去将军府与祁溯厮混,也并非未曾遇见过祁洄,见识过两人相处的场景,怎会如此剑拔弩张?
但很快,她便知晓了原因。
只见祁溯一双桃花眼凑近了对面锦衣华服的祁洄,两人轮廓在烛火下险些相融,他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不是拿着装腔作势的折扇,而是覆在自家兄长的脖颈,他却还笑着,眉眼几分凌厉:
“你不是祁洄——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