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已过,闽越之地却罕见地飘起了大雪。
风雪好似刀片刮过树枝,自破败的窗牖呼啸,见骗不开里头的人,复转为一声声低吟,终于耐心耗尽,使出浑身解数,霎时压迫无数苍翠弯腰伏地。
“咔嚓——”
在肆虐狂风中极为细微的一声,这个山谷小村庄中的一户人家的牛棚终于受不住魔鬼的吟唱,先是木头柱子裂开一条细缝,紧跟着整根梁柱垮塌,木刺横亘。
“刷拉——”
其上用来覆盖保暖的茅草顺着倾斜的角度滑下,片刻后,又被大雪覆盖浅浅一层。
幸而牛舍墙身土石混杂,雪未消融,还算□□,给了人补救的机会。
门户洞开,却跑出来一个身着棉衣的妇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女,此时家里的唯一男丁就是那个站在门后怯生生往外望的男孩。
他被母亲勒令不许外出,只能在还算齐整,至少没有漏风的屋里乖乖呆着。
那是他们家里唯一的一头牛,虽然又瘦又老,春来还得靠它播种耕地。
但眼下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打猎找吃的了,凭他们母女两个怎么撑得起一个牛棚?
风一吹,两人便打起了摆子,少女尤甚,身上的衣裳太单薄,温度一寸寸被剥夺,她跺起脚,皮包骨的手臂被天地一冻,使不上半点气力。
“喂给你的饭都喂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使劲!”女人扶着柱子,棉鞋在雪地中陷下深深的脚印。
少女一双穿着草鞋的脚早就失去知觉,从出了门的短短功夫,牙齿不由自主地磕碰到一起,别说扶柱子,就连反驳的话也辩驳不出半个字。
本能让她肩膀脖颈都缩起来,顾不得回去之后的光景,在茫茫天地间蜷作一团,雪粒子落在她身上也无法消融,反倒落了满头。
她隐隐约约听见母亲的叫骂,听觉仿似也被冻住,只有一双落了雪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半是睁开,落在远山。
不知是否是她看错,一团模糊的二三人影自高耸入云的山中慢慢走来,从一个黑点,到明晰的三个人影。
她于漫漫大雪中彻底沉入炙热又冰冷的渊薮,天地之间最后的声响是牛棚崩溃的垮塌声,而最后的颜色却是一团让人压抑不住想要靠近的火红。
“嘀嗒——嘀嗒——”
鲜红的血滴在白皑皑的厚雪地绽开妍丽,好似花朵一般热烈。
只见一名男装少女手中用锁链拴住身后临时用木头做的简易春凳,其上两个重伤的男人浑身血腥,正无知无觉地昏睡着。
那两个男人棉衣上尽是补丁,此刻被鲜血浸染,若是仔细看衣服破损和他们手上的伤口,不难知道是某种动物的噬咬。
虽然都面无血色,但体格略健壮一些的伤的较轻,除了小腿裤管被血液染得颜色极深,其余地方都只是皮外伤。
而那个年纪更大些的,鬓发微霜,眼下落了雪,尽数融为一处,他伤得尤为严重,一只手齐根截断,连衣服也被撕去了半边,全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好肉。
不难想象这对父子在山中际遇,若不是遇见妘绯昼,恐怕得双双折在山林中。
离妘绯昼私逃出宫已近一年有余,最近接到阿季的来信,父亲的身体越发不好,听闻闽越之地不舟山中有奇珍异草可入药解困,她问了路,只身进山,虽身为半神,功夫还不到家,一年多贪图自由,修为不精,山中精怪不少,一不留神就受了伤。
不光外伤,内伤尤为要命,却在得手后退出山林之时,遇见了这对父子。
当时她已至强弩之末,灵气消耗殆尽,脏腑震荡,只好用了这个笨办法。
幸而那时已远离深山,距山脚不远,一路上还算太平,眼见着就要到村落。
玄光隐隐闪烁的炽红锁链温度在一点点被这场恶劣的雪同化,五脏六腑被铺天盖地的寒气入侵,一向不惧严寒的妘绯昼竟在苍茫中打了个寒颤,锁链勒入血肉,掌心亦血痕密布。
腥红的血顺着她的手骨一路滑到手肘,最终将红衣染成深褐色,血滴透出布料,落于洁白雪地。
至于她身后,被父子染就的血绸正和她一路走来的血滴一起,被大雪一层层掩埋。
终于,她远远看见了那处参差村落中突兀旁逸的牛棚。
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蜷缩在雪地中向她望来,一双微眯起的眼透亮懵懂,白雪顷刻覆了她满身。
而她身旁立着个中年妇人,正费劲地扶着倾斜一角的牛棚,却状似恼怒,口中叫骂几句,没听见小姑娘应答,竟抬脚踹了过来。
就在这时,一个微微卸力,脆弱的牛棚瞬间失去平衡,另一角也“咔嚓”一声现出裂痕。
这一回再没心慈手软地给人机会收拾烂摊子,粗糙木柱霎时倒塌,而一角横梁就悬于小姑娘头顶,正要重重滚下!
千钧一发,妘绯昼瞳孔微缩,手中锁链迅速回缩,转瞬间,她便忽而出现在小姑娘的身侧!
横梁在下一刻滚落,重重砸在她的脊梁。
妘绯昼闷哼一声,猩红眼尾扫过一侧及时逃脱,拍着胸脯的妇人。
她半点没有顾念亲生女儿的意思,甚至于劫后余生,转眸看向两人时,脱口而出了句“幸好”。
幸好什么?
幸好砸的不是她,还是,幸好牛没有被砸死?
总之,不会是幸好她女儿无事。
此时,妘绯昼才觉出彻骨的疼痛,自胸腔涌上一股腥甜,她一口喷出鲜血,双手撑于小姑娘身体两侧,肩膀的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砸在小姑娘头脸。
妘绯昼有些迟钝地回过神,缓缓站起身,于天地风雪中冷热交加,终于倒在戚戚白雪。
远处一阵嘈杂,应当是有人发现了那对父子。
她没发觉,血滴在小姑娘脸侧滚落,慢慢渗入了她紧抿的唇瓣,一道玄异的火热微光自她额间闪烁,隐于风雪。
柴门褴褛户,瘦骨嶙峋人。
妘绯昼于三日后化雪时醒来,却不是什么感恩涕零的场景。
“谁叫你给她送吃的?!今天收妖人就要上门,现在牛也被压死了,你个小贱人是想让全家陪你喝西北风?!”
小女孩手捧一碗热米汤,生怕被打,误洒了,浪费最后一点珍贵的米,先一步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立在原地一声不吭地挨打,冻疮结疤复又溃烂。
柴房又冷又潮,雪虽停了,雪水好似落雨,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日光从洞开的门透进,好歹有了丝暖意。
但很快,那一点点泛金的暖意落在身上,就变成了火辣辣的滚烫。
小姑娘闭上眼,眼珠子在薄薄一层皮肤下不安地颤动,忽而那一层烫红变暗,好似被一道阴影笼罩,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再次落下。
她小心地掀开眼皮,身子还在不自觉地打颤,映入眼帘的是挡在自己身前的紧绷下颌。
“她难道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妘绯昼还虚弱着,但平平无奇的绳索还不至于就困住了她,只是嗓音沙哑,带上了一分威严。
一年多的游历,形形色色的人她都见过,对于恩将仇报也不算陌生,但如此对亲生女儿的还是头一回见。
眼下她才知晓母帝对她何止是宽容,简直骄纵。
妇女被她厉色一慑,想要挣开她的钳制,才发觉这妖怪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恼羞成怒:
“要怪只能怪她少生了一根东西,谁家女儿不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她就这么金贵了!你也别嚣张!我现在就去找人,等一会收妖人来了,非把你这个妖怪捉起来入药!”
说罢她边拼死甩开妘绯昼,边敞开了嗓子喊人,恨不得滴下几颗泪来才真切。
妘绯昼心知对付这种无赖,讲道理最没用。
要么比谁更无赖,要么,只能走为上策。
她一把抱过身侧的小姑娘,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撞开那妇女,冲出了屋子。
小姑娘竟也一声不吭,一瞬间的怔忪之后,慢慢伸手圈住了她的脖颈。
她很轻,因为营养不良,生得娇小,分明已经及笄,却好似没发育般,身板像个十岁刚出头的丫头。
从刚才那妇人的话语中看,他们请来的收妖人,不但分文不取,还倒贴他们钱财米粮,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的事?
别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重伤在身,不一定敌得过对方。
那妇人十足泼辣,人缘未必见得有多好,却凭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大喇着嗓音喊她是个人贩子,将周遭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邻里都喊将出来,有铁锹的拿铁锹,有镰刀的拿镰刀,没有的就拿着笤帚、擀面杖之类。
一时间群情激奋,都当这是什么好玩的事儿,狰狞着脸,游戏一场。
妘绯昼见他们穷追不舍,干脆一闪身跑入了山林。
山雪消融,溪流潺潺,这座三面环海的不舟山于雪后新霁,天光透过树影,落于众人斑驳周身。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百姓总对养自己的人或物没来由地敬畏,一旦入了深山,想一想前两天雪地里鲜血淋漓的场面,铁锹也都放了下来,似集结而成的鸟兽一哄而散。
妘绯昼于巨石后屏息凝神,半晌未见响动,便放下了小姑娘,打算带着她从另一头出山。
未料,小姑娘却挣开了她的手。
妘绯昼伤口本就没有好好包扎,眼下又有崩裂的迹象,她只好停步:
“你不想跟我走?”
小姑娘摇头:“爷爷的头七还没过,我不能走。”
她的声音很脆,像是鸟啭莺啼。
那位老者丢了一只手臂,虽然妘绯昼耗费灵力替他止了血,护住了心脉,但尘缘已了。
为她所救,是命。
寿数已尽,也是命。
“在这个家里,只有爷爷对我好。”小姑娘又脆生生地解释。
妘绯昼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她回去没有好果子吃么?
这些小姑娘恐怕心里比她更明澈。
小姑娘似不忍见她眉目低垂,伸手捏住她小拇指,晃了晃:“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妘绯昼蹲下身,与她平视:“绯昼,你呢?”
小姑娘再次摇头:“我没有名字,阿娘高兴时候叫我妞妞,不高兴时候就叫我阿姣。”
姣,在当地方言里就是骚。
妘绯昼哑口无言,却见小姑娘眉目清清,看不出半点自艾:
“姐姐,你的名字真好听,不如你帮我起一个名字吧?”
小姑娘不识字,哪里听得出来名字好不好听,无非是隐隐觉出她情绪不对,想要安慰人罢了。
妘绯昼别开眼,与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错开视线,不欲透露出半点怜悯。
不舟山脉连绵起伏,雪后竹海如被碧水荡涤,修长孑立,新生的笋悄悄冒出了头,尖尖角渺小却异常挺拔,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与天边的朝霞颔首。
她如山间修竹,亦可挺拔自立。
思及此,妘绯昼眉间印记一闪,掌心骤然幻化出几片火红翎羽。
她把翎羽递到小姑娘面前:“你若听得进去我的话,便在爷爷头七之后,拿着这几片翎羽去你们镇上最好的书院读书,我大魏做官不论男女,你亦可参举科考。不必担心束脩生活,见此翎羽,自会有人帮你。
“但若你不愿离家,这几片翎羽亦可保你平安无虞。
“这两条路,你尽可以选择。”
日出时分,山林湿气蒸腾,水雾好似一层纱笼于两人周围,竹海亦沾染几分朦胧水汽。
没听见回答,妘绯昼耳畔除了清风溪流和间或一两声鸟啼,再无其他。
小姑娘自她手中接过了那几片翎羽,贴身放好,冰凉的手与妘绯昼的相触,她却只是再次摇了摇妘绯昼的手,催促道:
“姐姐还没给我起名。”
周身迷雾仿似一瞬间四散,清风抚过翠竹,潇潇簌簌,眼前女孩的一张俊靥清晰明了。
妘绯昼伤口终于渗出血,衣服透出星点连片的红艳:
“……訾旼。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虽说随其心,顺其意,妘绯昼终究还是寄予了自己的私心。
旼旼穆穆
君子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