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扶光寺虽近来闹鬼,但也不影响禹杭商会挖空心思地想要趁着七夕,狠赚一笔。
在几个财大气粗的员外撺掇下,七夕灯会照常。
妘绯昼虽然常常私逃出宫,但实际上也没见过几回灯会,为数不多的都是上元节,奈何还被管制出宫时间,连灯谜都没猜上几回,更别说逛完整条琳琅满目的街。
“七夕又名乞巧,姑娘,你可认得星宿?”书生说着,一转眸却没见人跟上来,回头一望,却见她在一摊头驻足,
“这是巧果。”
妘绯昼循声望来,指着那用面糖油炸的点心,问他:
“吃的?”
书生一笑:“自然。”
摊主是个中年妇女,讲话温温柔柔,旁侧一垂髫稚童正捧着碗水,不知在看些什么:
“姑娘买些吧,当个零嘴边逛边吃,吃了能变巧。”
“吃了能变巧?”妘绯昼不至于听不出来这是哄小孩的话,将信将疑买了几块,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
灵族不食人间烟火,如果吃多了还得耗费灵力排浊,她嫌麻烦。
她一指自己的发冠,对摊主道:
“我一路见你们都系着这个,是为什么?”
摊主顺着她的视线,抬手抚过自己发髻上系的红绳,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耐心解释:
“这是我们禹杭的风俗,七夕这日系上红头绳,可驱邪避凶,祈佑太平。”
妘绯昼了然,无师自通地举一反三,想必那个拿着针对着水碗戳来戳去的小孩也是在行风俗之事。
但她没再细问,不然显得她多无知。
摊主在他二人身上逡巡一圈,瞧着她窄袖里露出一截来的红绳,眉眼弯弯:
“娘子身上既也有红头绳,何不让郎君为你系上?”
妘绯昼双眉高高抬起,转眸看向身边的指引人。
这……也是风俗?
书生哪知会被误会,向着摊主抿唇一笑,指了指前头张灯结彩处:
“我知道前面有一家戏班子被商会请来做演出,一同去听听?”
妘绯昼点头:“好。”
摊主远远瞧着那对人远去,一个青衫寡淡,一个红衣胜火。
也对,瞧着穿着谈吐,恐家世性格不大匹配。
她摇了摇头,叹口气,红头绳在灯火摇曳下晃了晃。
夏夜暑热渐退,妘绯昼提着巧果,还买了把扇子,本想给这位书生也买一把,他却说不热。
戏台子搭在一小片合欢林中,正是合欢花开的时节,微风徐徐,粉嫩的绒花坠于枝头,与满街烂漫灯火辉映。
难怪会提起要来看戏,原来这书生与这戏班子的副班主相熟,妘绯昼暗暗打量两眼,忽觉两人眉眼相似,怕不是血缘兄弟。
总有种被人坑了的感觉,但好歹书生兄弟给他俩安排的位子不错。
书生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主动解释:
“他本是个郎中,前日为一富商看病,得了钱财赏银,因好戏文,尤爱这一家戏班子,不忍看他家无以为继,便出资帮扶,于是得了个‘副班主’的空名头。”
他说到此处,复又赧然,说话倒是坦荡:
“拉你过来,也是因为今晚这出戏是我最喜欢的一折。姑娘且听两句,若不喜欢,我再带你去别处逛。”
妘绯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秒,见他说得真情实意,点了头:
“那就听听。”
不得不说,这戏班子濒临倒闭不是没有原因,年轻的太过年轻,唱腔青涩,咬字远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做打亦功夫还没到家。
而年老的又太老,身段不复往初,耐不住唱得出彩,不计较的倒也能忽略那些表面功夫。
只是此情此景,这却是一出肝肠寸断的《铜雀台》。
妘绯昼余光扫过身侧的文弱书生,手中团扇一扇,书墨味道萦绕不去。
看不出来,居然喜欢这百转千回的苦情戏码。
《铜雀台》共有六折,讲的是两千年前,东汉末年,曹操大败袁绍,得其媳,美人甄洛。
甄洛以一声“父相”便歇了曹操的心思,却惹来其二子觊觎。
改编有之,最终成了个曹植与甄洛的才子佳人爱而不得,香消玉殒,成王败寇的故事。
妘绯昼不过作陪,到最后竟也看了进去,听了个半生不熟,花旦素衣水袖一展,江南婀娜娉婷摇曳,戏词哀婉,合欢不意间落了她满身——
“多少回,人前相见两无言;
背人处,短叹长吁千百遍;
杜宇声声春已去,
青镜对影枉自怜;
红丝错系怨命也——
只落得一枝苦果强吞咽!
无奈何,满腔幽怨埋心底;
断前缘,还须强自作欢颜;
……
扬剑壮怀激风雷,
挥笔抒志搏云天。
凤翔高岗前程远,
解民倒悬重任在肩。
……
往事逝去不可追,
从今莫再苦思恋——”
夏夜对妘绯昼来说,终是太热,抬着衣袖擦汗,旁侧却有一方绢帕递来。
妘绯昼放下手,看过去。
书生见自己误会,刚要收回帕子,她却道了句“谢”,接了过去。
“曲终人散,我们走罢。”书生起身道。
妘绯昼拍去肩头衣摆的绒花,鬓发亦缤纷,却也管不了,只好远远瞧了眼戏台子后头搭起的简易大棚:
“你不去和你弟弟打声招呼?”
“那,姑娘且等我片刻。”
妘绯昼点头,远离了合欢树,只站在街边用来照明的灯烛旁,摘去鬓角耳边的一小朵绒花,挠了挠发痒的耳廓,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匕首。
书生并未让她久等,进去棚子后没多时就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位“副班主”,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一位弱柳扶风的少女也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脸上浓脂墨粉还未卸尽。
妘绯昼离得虽远,但一向记性好,尤其是美人。
这不就是她方才盯了许久的花旦?
算算年岁,以人族来算,应当恰好及笄。
只见花旦侧眸,似嗔含怒地斜觑了副班主一眼,将包袱塞入他怀里,扔下几句话,便打了帘子钻入了棚子,裙摆仿佛江南水波一漾,扰人心波。
书生兄弟二人愣怔了片刻,副班主匆匆将包袱递给书生,便急急追入棚子。
书生盯着手里的包袱,好似无措,最终也只能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向妘绯昼这处来。
哦,看来这位副班主不是看上了这个戏班子,而是为了红颜,才出手救急。
大魏并无宵禁,但此时看完戏也已经很晚了,他们刚来时瞧见的街上摊贩都已经收拾好了家伙什,回家将息。
等拐过一个弯,连忙忙碌碌打着哈欠收拾桌椅善后的戏班子也不见,长街悠悠,除了偶或被一两缕风吹起的灯笼摇晃,再无其他。
月明如许。
“姑娘似乎不喜欢刚才那出戏?”书生背着包袱,问道。
“我不懂戏,遑论什么喜不喜欢。”妘绯昼这么答,袖口探头探脑的红绳飘来荡去,在她指尖纠结。
“雅俗共赏,看得多的也未必懂了。”
妘绯昼听他如此说,余光瞥他一眼,抿了抿唇,才于寂寂的夜色中道:
“历史无从还原,亦无法见证,此戏是否对曹丕曹植各有倾向,也不足论,照你说,雅俗共赏,戏文而已。
“我真正不喜的不过是情情爱爱。”
书生从未见一女子如此坦荡地对另一男子直言“情爱”,虽无关风月,但见她面不改色,还是有一瞬的愣怔,片刻后才问:
“何解?”
“曹植、甄洛身份殊途,既知无果,何以成始?”
既然一开始就知晓没有结果,便索性不要开始。
书生哑然。
妘绯昼自顾自走着,一回头,才发现书生没跟上来: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书生迅速回神,追了上来,却依旧沉默。
忽的,他脚步一顿,随后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自然地抬手,拈下她乌发间一朵合欢:
“七情本世间生灵特有,连天上神仙亦无法免俗。好似这一朵合欢,若你我未曾相遇,怎会有它?”
他说着,青葱手指拈着绒花靠近街边镂空石柱中的火烛。
火舌一弹,花朵缱绻团缩。
书生松手转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过来,唇色寡淡:
“它更不会沦为灰烬。
“所以,不若顺其自然,随心所欲,世间总有定法。”
妘绯昼目光划过他的脸,最终落在那星点火烛。
火舌如食人花,火焰暴涨一瞬,在完全吞噬花瓣后又在微风中稳稳当当地摆曳。
“情”之一字,也不过是在朝夕之后继续于风浪中荡开一条路,是她多虑。
“还未曾问过公子名姓。”
书生在月下烛影前微微一笑:
“小生姓沈名拙,字不言。”
“绯昼。”
“绯昼?”沈拙瞧一眼暗沉沉的天边,“可惜,明日恐有雨,看不了日出夕阳。”
妘绯昼敛眸,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今日在夏墅泽湖畔,是你的至亲吧?”
沈拙唇边笑容一僵,缓缓扭过头,盯着她,不说话了。
“你别误会,”妘绯昼避开他的目光,“我对人、异两族后代并无偏见。”
沈拙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长有薄茧的指腹慢慢摩挲着灯柱上的石纹:
“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这有何难?”妘绯昼似乎觉得他明知故问,语调微微上扬,“生长在人间的异族以人族执念为念,可一旦身殒,便执念尽消,除非至亲至爱,否则无法使其逗留人间。”
她看了眼沈拙,接着道:
“他一见你出现便停止了攻击,可见十分熟悉你的气息,且观其功力恐已身殒十年有余,总不可能是一出‘人鬼情未了’,那便只能是你的至亲。”
沈拙听完,背脊已浮出了一层薄汗。
这些对于妘绯昼来说的“基本知识”,对于人族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夏夜寂寂。
妘绯昼见他面色不佳,觉察他应当不愿人知晓其身世,恐怕多了嘴,刚想道歉,一语不发的沈拙却忽而走上前来,抽走了她窄袖中的红绳。
民间寻常红绳,被她捂了许久,乍一抽离,细微的绒刮擦过她手腕内侧的皮肤,贴近血管脉搏,泛起一阵异样。
“七夕戴红绳是禹杭风俗,我替姑娘戴上吧。”
细长红绳系于乌发,垂于少女胸前。
书墨味道混杂夜色黯淡火烛味道弥散,合欢不分昼夜地盛开。
妘绯昼捻过胸前的血红线头,抬眸看向远处街边的一角青衫,背影于幽沉下依稀。
她倏然抬手扯下红绳,转身,与远处的身影背道。
长线飘零地面,尘埃尽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