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尹净时于水下宫殿前驻足,无牌无匾,无名无字。
这座无名宫殿在水下被另辟出一个空间专门放置,郑重其事。
尹净时于殿外的水柱旁找到了妘穆,她在梦中亦蹙着眉,身侧水柱上的云纹素淡,衬得她一张脸血色愈发的浅,近乎透明。
尹净时伸出手,刚要抱起她,妘穆却好似受到什么指引,无知无觉地被牵引进宫殿。
尹净时拉住她的手,也被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同拽了过去。
妘穆紧闭着双眼,意识却好像清晰,恍惚中仿佛坠入渊薮,又好似被轻柔承托,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几不可闻,渺远得宛如来自天际的呼唤。
但这一声声婆娑呼喊却让她识海翻滚,灵魂沸腾,翎羽不可控地炽热。
为了缓解,她渴望靠近,盲目寻找。
却无力反抗,亦无从醒来。
无名宫殿由玄冰所造,云纹深刻,两旁冰藤十步一隔,托举夜明珠,将整个宫殿照耀,虽置于深潭,却仿若白昼。
尹净时一路上除了冰藤与夜明珠,只看见了左右两座寒冰之门,但以步数来算,无名殿宇恐绵延甚广。
那两座寒冰之门亦宏伟壮观,比之帝皇的宫门也不遑多让,上头分别刻有两座高大佛像,冰雪浮雕突出,神形兼备,神圣不可亵渎:
左手边,袒胸露腹,笑容可掬,脖颈一百零八颗佛珠串联,是未来佛,弥勒;
额广圆满,双眉高朗,额间点痣,庄严美丽,右手边的则是现世佛,释迦牟尼
至于过去佛……
尹净时抬眸,望着正前方已被人开启,豁出一条可容一人行走的门缝,佛像被这条缝隙分开两侧,却不影响其尊容。
他安然端坐莲座之上,身材高大魁梧,双抓髻,皂道服,眼中霜花密布,正是过去佛——燃灯古佛
古佛被一分为二,却不显恼怒,宽宏大量地微抿着唇,双手五指自然屈起,结着说法印,好似怜悯众生。
那一点霍出门缝带来的光影交错,直叫他眼中霜花融化稍许,幽幽盯着来人过客,开启一角名为“过去”的俗世尘劫。
尹净时回眸,跟随妘穆进到殿宇深处。
百来平的宫室寒冰透亮,无阶无陛,更无桌案屏风修饰,一眼便可望尽,只有周边的三面冰墙好似有细微的缝隙漏出光——
那是耳室的门,而这整座宫室却是一间墓!
两副冰棺赫然陈列中央。
而禾清宴一众人就在这里,这座“过去殿”的殿门正是为他们而开。
禾清宴三人已然醒来,尹净时见他们无事,便转眸去看那两副棺椁,神情却猝然凝固住,只盯紧了右前方的冰棺。
柳眉凤眼,红唇紧抿,玄衣拢身,红线掺着金丝织就云纹,九条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那是他千年间描摹了无数次的眉眼,铭在心里的人。
她却不知被谁收殓,直到千年后才突兀出现在他眼前,清楚又冰冷。
而左面……
一笔剑眉好似被浓墨染就,粗糙麻衣尘埃沾染,不改其书墨气息分毫,囚服加身,却与魏朝帝王合葬一处!
所有一切仿似一场浓墨重彩的玩笑,讽刺如一柄利剑捣入肺腑,直指心脏。
却于尘埃落定,猛烈一击后倏然倒塌。
尹净时扶住右边的冰棺边沿,眼尾朱砂鲜妍欲滴。
可就在此时,一场没来由的无情烈火猝然而起,寒冰亦浇灭不了高温的热情,炙热的燃烧。
而妘穆,或者说宋厌,终于睁开了双眼,周身与右边那副冰棺一并燃起火焰,灼烧那闭目沉睡的帝王每一寸血肉、骨髓。
万年玄冰棺亦挡不住迟了千年的凤凰涅槃。
冰棺内的妘穆缓缓坐起,右手抵住少女左肩,而少女与其对立而坐,右手亦抵住她的左肩,目光划过那熟悉的眉眼、鼻尖,乃至唇畔、青丝。
象征帝皇身份的衣袍、发冠在她眼中成了空。
两处火焰并为一处,尹净时指尖被灼伤,那抹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直入心底。
千年前,他于万里焦土寻不见她的骸骨,却要在千年后,目睹她被一寸寸烧作虚无。
待到最后一角衣袍被化作灰烬,一块滚烫火红的凤髓被妘穆融入骨血。
火焰散开,只有一人身形。
她走来,踏着他的心:
“国师,好久不见。”
尹净时眼角滴下一颗泪。
这是她千年前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他初入人世,不懂浮华三千。
妘绯昼叹息一声,指尖拂过他微红的眼尾:
“孤回来了。”
那抹红却愈演愈烈。
她被拥入怀中,凛冽的霜雪气味萦绕:
“我不与你置气,但千年前的承诺我永远记得。”
妘绯昼抚上他笔直的脊背,却并未回应。
世事无常,千年前她误以为胜券在握,终究辜负。
何况今次危机四伏。
只是为了等一刹那的破晓,这朵冰凌花便翘首以盼了千年。
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以她亲身骨血灵肉炼化而成的凤髓,给她破败不堪的凡体带来无限生机,灵气隐隐萦绕周身,此时妘绯昼才有了重活一世的实感。
她仍是那个灵族的妘绯昼,却可以不再做人间帝王!
上天当真恻隐怜悯?
天若有情天亦老,妘绯昼在“过去殿”三面六间耳室洞开之时冷然一笑,神情好似与千年前重合,又仿佛有了什么新的东西悄无声息生长。
那陌生又仿若熟悉的感觉名为自由。
既然自由,她又怎会轻易放过?
妘绯昼将重伤未愈,又奔波了一夜的尹净时护于身后,目光掠过一众伴生者,看向那最前头的指引人。
指引人光头矮胖,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五官寡淡,显然事先施了障眼法,他双手粗糙,一甩长鞭,嗓音沙哑:
“想不到真能看到崇武帝再临人间,我还从未与灵族交过手,这一单倒也值了。”
妘绯昼不明其意。
一旁六个小朋友尽皆目瞪口呆,吃饱了家长的狗粮,又冷不防被这变数一惊,赵疏尘和陈清嘉虽及时反应,却只有赵疏尘这个已经接触家族事务的人明了:
“黑鞭厚掌,光头哑嗓,是暗网上杀手榜第十——不惹僧!”
妘绯昼不懂什么暗网,却听懂了“杀手”二字,只是对这位“不惹僧”的排名不大满意:
“第十?”
赵疏尘见她不以为意,也不知道她眼下到底实力几何,急道:
“小心,他的天赋是雷电!”
有没有让妘绯昼警惕赵疏尘不知道,但唯一确定的是,他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不惹僧”的注意。
“这位小朋友知道的挺多,但恐怕,从今往后你就再也说不了了!”不惹僧手中黑鞭忽而向赵疏尘掠去,鞭花寸寸,看似华丽柔韧,实则利落干脆,内有无尽力道蕴含。
他是身负内家功夫的正统修武人族。
妘绯昼不管其他,身形一闪,挡在赵疏尘面前,手握漆黑短剑,语调悠悠:
“你那破锣嗓才该止息,太难听。”
“你说什么!”不惹僧手腕翻动,长鞭遍布雷电,如一条灵动蟒蛇直指她面门。
妘绯昼短剑被他一绕,火焰登时窜起,手腕却好似钢铁般结实,不动如山。
火与雷电霎时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
“我说——”妘穆抽出短剑,与鞭身林立倒刺剐蹭,“你声音太难听了——你耳朵不好吗?”
不惹僧不怒反笑,眼中杀气反射寒光,几乎凝结实质。
宫室内夜明珠被两人罡风扫荡,破碎在地,透出支离的光。
两人一触即分,仿佛方才只是大战来临前的试探。
“你不会以为雇我来对付你们的人,只让我带了这些伴生者吧?”
妘绯昼蹙起眉:“什么?”
下一瞬,她腹中忽的一痛,丹田还未被完全吸收消化的凤髓,毫无征兆地碎裂!
她亲手炼化的骨血竟好似受到什么指引,横冲直撞,硬生生从她丹田剥离!
“怎么会?”妘绯昼清醒地感受到那熟悉的一部分叫嚣着离开,充盈的力量被霎时抽离,额间汗珠密布。
得到之后的失去总更为痛苦。
戍苍剑自她手中消逝,火焰好似萎靡,一记雷电之鞭再次甩来!
“沉水!”是宋旻。
她召出沉水剑,剑身直没入身前玄冰地面,以此为中心,一道水色透明结界扩散!
赵疏尘亦周身燃起暗红火星,星子直入不惹僧眉间,暂时制住了他的动作:
“烬梦!”
宋旻长舒一口气,手中还结着印:
“不枉我前些日子苦练。”
眉宇却不减凝重。
“别废话了,”赵疏尘费劲地□□幻境,气海翻滚,“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净时扶起了妘绯昼,她重新将那血红的凤髓补全,握于手心,痛楚如潮水般暂时消退:
“这人身上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吸引我的凤髓。”
“那怎么办?”齐咎翻找出贴身藏着的乾坤袋,“我的法宝呢?有没有能用的?蚀蛊盅?无量灯?”
尹净时摇头,于半山腰的一场灵雪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此处的伴生者已经成型,伴生蛊与他们同生共长,即便蚀蛊盅也无法引出。至于无量灯……即便可以增强沉水结界的威力,却会极大耗损宋旻和驱使无量灯的人气力。”
宋旻急急开口:“我不怕!”
她暂且不去管宋厌是不是宋厌,妘穆又是不是妘穆,也不去想她俩之间的千丝万缕。
眼下,她只要她好好活着,只要他们都好好活着!
齐咎也自告奋勇:“我也可以!”
禾清宴:“我来为他们补充气力。”
尹净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妘绯昼于此时紧握住棱角分明的温热凤髓,温度蔓延掌心:
“那我们,速战速决!”
搬完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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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悟已往之不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