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窒息,如同实质的墨汁包裹着了无心的每一寸感知。她像一具被撕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残破玩偶,在魔域荒芜险恶的土地上艰难爬行。躯体的疼痛早已超越了极限,化为一种永恒的、背景噪音般的嗡鸣。断尾处的空落与灼痛,背脊被烈焰枪贯穿后留下的、仿佛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还有神魂深处被噬魂鞭反复撕裂的旧伤……所有这些痛苦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缚住,拖向死亡的深渊。
然而,有一股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拽着她,迫使她向前。那是深植于灵魂骨髓、扭曲如毒藤疯长的执念——
回到主人身边。
回到那个赋予她名字,给予她存在意义,却又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紫色身影身边。
“无用……”
“既然知错,便去刑殿,领三十噬魂鞭。”
“走。”
冰冷的话语,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循环播放。可偏偏,与这些刻骨铭心的冰冷交织在一起的,是那些让她沉沦、让她甘之如饴的碎片——
是幼时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即将被黑暗吞噬时,那道降临的、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光华与神秘的紫色身影。她俯下身,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拂过她脏污结痂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如同梦幻:“从今往后,你叫了无心。无心,便无痛。跟在我身边。”
是无数个日夜,她如同最忠诚的影子,跪伏在万魔殿主殿外的阴影里,贪婪地汲取着殿内飘散出的、那缕独特的鸢尾花香。哪怕只是主人一个模糊的背影,一声随意的吩咐,都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献上一切,包括生命。
是受尽酷刑后,那微凉柔软的指尖,带着精纯的魔力,“抚慰”她皮开肉绽的背部时,那混合着极致痛楚与隐秘情动的战栗。主人唇角那抹永恒不变的、温柔似水的微笑,在她眼中,是这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哪怕这光,是以燃烧她的生命为代价。
爱是什么?
对于了无心而言,爱是烙印,是枷锁,是饮鸩止渴的毒,是明知道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依然会闭着眼,带着卑微的虔诚,纵身跃下的……宿命。
“主人……无心……回来了……无心……知错了……”她破碎地呢喃着,鲜血混着内脏的碎片从嘴角不断溢出,在她爬过的路径上,留下一条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的痕迹。凭借着玄猫一族对气息的极致敏感,以及对南宫蘅魔力那近乎本能的追踪,她穿越了层层死亡险阻,终于,在那轮诡谲的血月升至中天时,回到了万魔殿那令人窒息的核心领域。
她不敢惊动任何人,寻了一处早已被遗忘的、遍布魔蚀苔藓的废弃密道,用尽最后的气力,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一点一点,朝着那感知中既令她恐惧战栗、又让她无比渴望的源头蠕动而去。
……
万魔殿最深处,一间连时间仿佛都凝固了的刑房。
这里的空气沉重得能压垮灵魂,浓郁的血腥气与一种阴冷的、汲取痛苦绝望的魔息混合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墙壁上镌刻着古老而扭曲的魔纹,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贪婪地吸收着此地弥漫的所有负面情绪。地面并非石板,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由无数凝固血液构成的粘稠物质,踩上去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几盏幽绿色的魔火灯在角落无声燃烧,提供着唯一的光源,将刑房内的一切都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
南宫蘅斜倚在一张由某种巨型魔兽骸骨雕琢而成的座椅上,绝美的面容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苍白。肩头被独孤灼临阵反噬留下的伤口,虽已用魔力强行封住,但内里魔蛊因她强行汲取力量而带来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她的经脉与神魂。她需要力量,需要大量的、精纯的能量来抚平躁动,压制隐患。
她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落在刑房中央,被无数闪烁着不祥幽光的傀儡丝密密麻麻缠绕、几乎裹成一个茧的身影上——独孤灼。
此时的独孤灼,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左眼是一个血肉模糊、空空如也的黑洞,凝固的血液和破碎的组织粘附在边缘,那是唐棠流云梭留下的、充满恨意的印记。右眼虽然完好,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疯狂。她周身经脉大半断裂,苦修多年的血凰魔功被南宫蘅强行吸走七成,如同一个被掏空了内里的破布娃娃。
然而,真正令人胆寒的,是她如今的形态。
她的四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扭曲的角度软软垂落——不是折断,而是被一种阴损的魔功,生生震碎了所有的骨骼关节,连同内部的经络一起,化为齑粉。除非有逆天神药重塑,否则她此生再也无法站立,无法握刀,成了一个真真正正、连自理能力都丧失的……废人。
傀儡丝不仅如同最坚韧的枷锁将她牢牢固定在冰冷的刑架上,更如同无数细小的、贪婪的水蛭,尖端刺入她的皮肤,深入血管,甚至缠绕骨骼,持续而缓慢地抽取着她体内残存的血脉之力、微薄魔元以及那顽强的生机。这些抽取来的能量,化作丝丝缕缕的血色流光,通过傀儡丝,汇入座椅上那个她曾敬若神明、如今恨不能噬其肉饮其血的师父体内。
“呃……呵……”独孤灼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碎裂般的剧痛。但她仅剩的那只右眼,却死死盯着南宫蘅,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致残忍和疯狂的笑容。
“师……父……”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我亲爱的……好师父……被自己……亲手培养的棋子……反咬一口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特别……美妙?”
她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却因为面部肌肉的失控而显得格外诡异。
“你看……看着我这副……鬼样子……”独孤灼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痛苦与快意的颤音,“是不是……很满意?你打造的……最完美的……杀人工具……现在……连条狗都不如了……”
“但是……师父啊……”她猛地提高音量,尽管因为虚弱而显得后继乏力,却依旧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你以为……这傀儡丝……还能像以前一样……把我变成你手中……唯命是从的提线木偶吗?!”
“我不是你的棋子了!从来都不是!!我只是你眼中……一件比较锋利……用旧了就可以随手丢弃……甚至拆了回炉的工具!!!”
记忆的毒液,在这一刻汹涌倒灌,腐蚀着她仅存的理智。
幼年失恃,父亲独孤城主的冷漠与严苛,那个取代了她母亲位置的女人——独孤烬的生母,表面温婉贤淑,背地里却一次次将她推入深渊,栽赃陷害,让她在孤独与绝望中挣扎……在那些暗无天日、备受欺凌的岁月里,是谁,在她最彷徨无助、最渴望力量与认可的时候,如同黑暗中唯一照进来的光,向她伸出了手?
是南宫蘅。
是她,用那温柔得能溺毙人的话语,安抚她千疮百孔的心灵,教她隐忍,教她谋算,教她如何用狠辣与力量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如何将仇敌踩在脚下,如何用恐惧统治他人。是她,收她为徒,赋予她力量与野心,让她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孤女,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极乐城少主。
曾经,她真的以为,这个强大、美丽而“温柔”的师父,是命运对她唯一的补偿。她拼命修炼,不惜一切代价完成师父交代的每一个任务,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心肠在一次次的杀戮中变得冷硬,只为了能换来师父眼中一丝赞许的笑意,一句轻飘飘的“做得不错”。
可直到她被唐棠和颜颜重创,直到她发现那些所谓的“栽培”与“信任”背后,是更深层、更冰冷的利用与操控,直到她被南宫蘅毫不犹豫地吸取功力,如同丢弃一件彻底失去价值的垃圾……她才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彻底清醒。
那一切温柔的假面,关切的言语,都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是为了让她这把刀更锋利、更听话的糖衣毒药。南宫蘅从未对她有过半分真情,她只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制衡她父亲、搅乱极乐城,最终用来喂养自身魔功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不如,只是一件工具!
“利用……只有利用……从头到尾……只有利用!!!”独孤灼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哭腔,却又混合着癫狂的大笑,在这阴森的刑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心?!”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猛地穿透幽暗的光线,落在了刑房入口处那片更加浓重的阴影里。那里,不知何时,匍匐着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了无心。
了无心似乎刚到,连维持最低限度仪态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是像一滩烂泥般蜷缩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面具破碎,露出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半张脸,唇瓣被自己咬得稀烂,混合着干涸和新鲜的血迹。背部的贯穿伤和断尾处依旧在缓慢地渗着黑红色的血液,魔气缭绕,生机黯淡。她像一条被主人驾车碾过、丢弃在路边,却又凭着顽强的本能和那股卑微信念,一路爬回主人家门前的流浪犬,狼狈,凄惨,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固执到愚蠢的忠诚。那双透过破碎面具望过来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极致痛苦、无尽痴迷与深入骨髓的卑微爱恋。
看到这样的了无心,独孤灼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加彻底、更加可悲的自己!一个映照出她曾经有多么愚蠢和眼瞎的镜子!她爆发出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声在刑房中冲撞回荡,仿佛要震碎那些吸收痛苦的魔纹:
“看看她!看看你养的这条最忠心的狗!!南宫蘅!!你是不是很得意?很享受?!无论你怎么对她!抛弃她!践踏她!把她当垃圾一样丢掉!她都会像条最下贱的野狗一样!!拖着烂掉的身子爬回来!!祈求你的垂怜!!哈哈哈……可悲!!可笑!!!我们……我们都是最可悲的可怜虫!!!”
她的笑声猛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仅剩的独眼转向南宫蘅,里面燃烧着最后的、毁灭一切的火焰,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嘶吼道:
“但是师父……你以为你掌控了一切吗?!你以为你没有心,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吗?!”
“你记得唐棠吗?!那个至阴骨!!那个我曾经拥有!!却被你一步步逼到对立面!!逼到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的唐棠!!”独孤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回光返照般的亢奋,“我折磨她!摧毁她!把她变成我发泄怒火和掌控欲的玩具!我想把她变成和我一样……不,是比我更不堪的怪物!!我以为那样就能证明我的强大,就能填补我这空洞的、被你一手造就的内心!!”
她的眼神忽然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被遗忘的、静谧的片刻。那疯狂扭曲的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近乎……迷茫的柔和。
“可是……我记得……有一次……在后院的梨花树下……她站在那里……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月光照在她身上……白色的花瓣落在她头发上……肩膀上……”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漫长时光掩埋的悸动,“那一瞬间……她身上有种……让我……让我几乎窒息的安宁。很美……真的……很美……”
但那丝细微的、人性化的波动,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转瞬就被更深的疯狂与悔恨淹没。
“可我毁了它!!我亲手毁了那片刻的安宁!!我用最肮脏的手段玷污它!!就像你毁了我一样!!”她嘶吼着,目光再次锁定了无心,又猛地转向南宫蘅,带着无尽的怨毒与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绝望,
“南宫蘅!你看看颜颜和唐棠!你看看她们!!她们可以为了彼此不顾性命!可以并肩作战!可以拥有那种……那种赤诚的、毫无保留的、像太阳一样灼热的爱!!你呢?!你拥有什么?!!”
“你只有无穷的算计!!冰冷的利用!!和像我们这样……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要么变得像我一样疯狂!!要么变得像她一样卑微可怜的……傀儡!!行尸走肉!!!”
生命力在傀儡丝的疯狂抽取下急速流逝,独孤灼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如同离水的鱼。但她依旧用尽最后的、燃烧灵魂般的力量,发出了最恶毒、最竭斯底里的诅咒,声音如同万千冤魂的尖啸,穿透刑房的阴冷,狠狠砸在南宫蘅的心头:
“师父!南宫蘅!!阿灼祝你……祝你总有一日!!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你所期望的,皆不可求!!!你所珍视的,皆化为泡影!!!你终将众叛亲离!!永堕无间!!孤独永伴!!!我诅咒你——!!!”